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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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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庭灯影
龄容搁下青花盖碗,边哄着弘昀边道:“我偏是喜欢这样俊俏的儿,叫人疼也来不及。你是他亲额娘,倒咒他。”
李氏笑道:“哎呀,我可只错了一句,倒教福晋教训了几回了,真真是冤死我了。可见弘昀是我主子,我说不得他,我该是下地给他赔罪呢。”说着便作势要下床。龄容忙让嬷嬷扶了回去,直指着她笑道:“真真是个促狭鬼。”
龄容与李氏又说笑了一回,李氏说乏了,龄容也不多留,临走搁下个和弘晖一样的小金长生果送给弘昀,道:“前两年虽说你已养了个格格,弘昀到底是头胎的阿哥,礼数上也不一样,这个长生果给阿哥戴着可保平安长生,你也可宽心了。”
李氏起身道谢,枕下露出半边书角。龄容抽来一看,却是《了凡四训》,笑道:“不想妹妹也看这个。”
李氏心中一沉,以为龄容在探她,道:“《了凡四训》,先讲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道理,是叫人随缘;后讲相由心生,命由我立,是叫人学佛变命。不知姐姐认为我该看什么?”
龄容见李氏脸色突变,笑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原像妹妹是诗书世家的,大约该看些经典。我原以为只有我们爷爱看佛家典籍。”李氏见她未有试探之意,稍稍放下心来,笑道:“不过是入门的东西,随便看看,可是给姐姐说中了,我也不过是讨好爷才看呢。”龄容知她是说笑,也未多问什么,嘱咐了几句,不过是惯常说烂的“安心调养”之类,便走了。
出了李氏处所,众人便各自散了。镜书、云琴跟了龄容回东院,奶嬷嬷们抱了阿哥往前头去了。
镜书道:“今日真真是怪了。”见龄容不语,云琴问道:“怎么又怪了?”镜书琢磨了一会儿,道:“说不上来,平日里宋格格最爱说话,今日倒像是锯了嘴了。我几番看见李格格给她使眼色她才说话,不知是什么缘由。又说李格格罢,平日最谨小慎微的,今日怎么无端端地打听起和她不相干的事儿来?”
云琴不以为然道:“我看那宋格格是见了我们福晋不敢乱说话,我最看不惯她那俗样,哪里有个主子的样子,叫人看轻她。若是她有李格格一半儿,我一准儿喊她一声主子。如今是她自己作贱,见了真主子就不敢言语,也算她知道臊……” 却听得龄容斥道:“放肆的东西。”云琴一吓,忙唤了一声:“主子……”
龄容停下步子,冷声斥道:“日后再叫我听见,我就当你是个祸害。但凡外面有什么说三道四的,我先问你,仔细你的脑袋。”说着便径自走开,留下一脸愕然的云琴和镜书。
云琴从未见过福晋对谁说过这样的重话,如今被斥责,心中竟有千般万般委屈似的,泪不住的就下来了:“我竟比那外人还不如。福晋从前常常说爱听我说真话,如今我倒不如那些趋炎奉承的外人了。我活着就没脸了。”
镜书只得安慰道:“福晋主子烦着呢。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受了骂又能怪谁?还不是怪你嘴太快。早先不知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全听了做耳旁风,福晋再怎么疼你也是主子,你却好,只拿福晋的客气当福气了。”
云琴听此,忙抹了眼泪问镜书:“福晋主子这是怎么了?”镜书道:“与你也说不清,只今日你安分些。福晋未必真的恼你,她恼地怕是刚才那位。”镜书说着往李氏处一指。云琴仍是疑惑,却想到方才福晋愠怒脸色,不敢再多言。
镜书回到寝殿内即张罗起给李氏添置什物,寻了外间茶水上的婆子要新茶。婆子道:“姑娘糊涂了,年年上贡的新茶就这么一点儿,能匀到福晋这里更是少了,哪能随便放在我们外头。姑娘且去房里常年贮放新茶的锡盒里瞧瞧。这新茶可金贵着呢,姑娘要来作什么。老婆子我记得福晋只那它来招待外人的,要不就是爷来了……”那婆子忽然一脸豁然,笑道:“姑娘不早说,老婆子我明白了。”镜书也未及辩解,便进屋去了。
进了西暖阁,镜书见龄容正歪在软榻上,手里持了素白纨扇。镜书记得龄容早说要自个儿题画些什么,却至今还是素纨一面。平日铺垫的江南密席竟随手扔在红木脚踏边,四角垂的珠线穗子落落散了一地。镜书见龄容闭着眼,只当她是睡了,正要拾起那密席,却听龄容缓缓道:“放着罢,先收拾了新茶给李格格送去要紧。藏茶的锡盒在螺钿炕桌下头。”镜书正是吓了一跳,忙道了声:“知道了。”起身来见龄容仍是闭着眼,只放轻了手脚往炕桌地下摸索,果真摸个双套外缠枝花卉的锡盒,盒面正中牡丹簇着一个团福,镜书小心打开锡盒,一股子茶香扑面而来。
镜书轻轻摇了锡盒,迟疑道:“主子,今年雨后进的也不多,主子又留得少,这再要分出去……”龄容道:“分不出就全给了,若是日后实在要紧用,再遣人去要些来便是了。”镜书应了另取了一样的花色的小锡盒,小心分出些装着,边道:“我来时外头茶水上的嬷嬷还问我呢,说这新茶顶顶金贵的东西。我想着也是,我们这里金的玉的倒不少,随便包了两件赏下去,也是体面。福晋何苦要说着新茶,若是爷一高兴也赏了她,倒是她得了双份了。”
龄容叹了一口气,仍是闭着眼,道:“爷本就喜欢她,如今生了阿哥,依着我们爷的性子,又不知要怎么欢喜呢。金的玉的,但凡我有的,只怕这会儿她那儿也不缺了,再送去了虽是体面,却少了心意。横竖我也不在意新茶旧茶,赏了去是她有面子。我却还不是为了让爷开心么?”
镜书一阵心酸,埋怨道:“即便赏了金玉,主子恕我说句不知好歹的,一个格格也未必敢讲究面子,偏是福晋送个茶还是为了爷送的。福晋事事为爷想,我就见福晋主子天天为爷活着,德言工容,三从四德,福晋倒是齐全了。”龄容起身笑道:“我倒不知道了,你几时和云琴丫头学的,竟是一模一样。”
“福晋主子还没看见宋格格,急得给李格格使眼色。云琴猫在我旁边笑她呢。” 镜书收起锡盒正要给龄容看,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冷汗,喃喃道:“福晋主子……”
龄容心中一阵一阵泛起凉意,偌大的寝殿里悄然无声,唯有西斜的残阳从窗隙中淅沥漏进一线金红,在金砖地面上落成斜斜一线,在水色湖绉帐帷上漾出一道金纹涟漪。龄容便这样定定看着这一抹金红从桌脚边缓缓移到湘帘下,一直延伸到门边。七月的斜阳,竟也冰凉如水……
已然上灯时分,龄容一躺便躺了大半个时辰。窗下忽而响起一阵散乱的脚步,继而吱一声开门声响,龄容听见声音睁开眼,眼前却一阵恍惚,见胤禛疾步走来,满面忧急之色。
还未及龄容起身请安,胤禛便道:“下面的回我说你身子不爽,怎么又把自己累着了?”龄容见镜书、侍棋低头躲在门外,便知是她们有意告病,便笑道:“我不过是乏了,多歇了一会儿,怎么又生出这身子不爽的说法来?可见天下多的是那唯恐不乱的。”胤禛扶了龄容起来,皱眉道:“你可别唬我,若是真又什么不好,我一问便知,你断然唬不过我去。又说你的身子隔三差五的打岔,我怎会不知道?平日里更是悉心调理,养着要紧。”
华庭之内烛光阑珊,外间檐下百十盏竹骨纱灯明灭,映着半开的支摘窗下的步步锦格心。绛色的府绸衫子将胤禛的面颊映成浅淡的绯色,龄容望着胤禛专注的神色,莞尔笑道:“听爷的教训便是了。”
过了七夕,京师地界上连下了几场雨,暑气便一阵一阵退了。及至中元这日,天忽而放晴了,众人皆道总是不辜负吃酒的宴饮之乐了。
中元节又为鬼节,民间历来中元祭祖扫墓不输清明,而皇室照例于奉先殿举行祀典。
奉先殿建于白色须弥座上,须弥座及月台四周设栏板、龙凤纹望柱,四周缭以高垣。前为正殿,后为寝殿。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下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前檐为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后檐中五间接穿堂,余皆为槛窗。殿内设列圣列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等。后殿为黄色琉璃瓦单檐庑殿顶,外檐彩画亦为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各设神龛、宝床、宝椅、楎椸,前设供案、灯檠。室内皆以金砖铺地,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这日,康熙领众皇子、内大臣、御前侍卫等人着朝服在奉先殿后殿焚香祭祖。仁宪皇太后则领后宫妃嫔、命妇女眷着夏吉冠服依例祭拜。
龄容回到南三所,才除了吉服吉冠,外门上的婆子就来报说太子妃做东,今夜下帖请了诸位皇子福晋宴饮赏花灯。龄容这几日本来身子就软,今日又站了一日,已是乏了,正欲推辞,那婆子却道:“福晋主子听我嬷嬷一句话,如今在这宫里,哪房福晋敢驳太子妃的面子?横竖就是吃酒,福晋不过露个脸,好歹别留下什么话柄。”龄容细想之下,道:“多谢嬷嬷提点了。”那婆子忙磕头道不敢。
镜书捧了朝服进来伺候梳妆,道:“太子妃却是性急,连小肩舆也派来了,在二门上候着,怕是要作个排场呢。”龄容道:“什么排场的我不知道,这吉服未免太过庄重了。若是女眷间随便宴饮吃酒也着吉服,日后国之大典岂非显得怠慢了。你去将那茜色掐金粉海棠箭袖拿来,外罩件香色坎肩便好。”镜书道:“主子糊涂了,今日太子妃笃定要做排场,定是着了香色,如今哪房的福晋还敢穿香色,我劝福晋还是换一件。依奴婢看,那珍珠琵琶襟坎肩倒是好,又富贵又大方。”
上灯时分,小肩舆便到了前星门下。下舆过一进院,入祥旭门,绕过二进院正殿惇本殿,穿过三进院便到毓庆宫正殿。龄容见太子妃瓜尔佳氏、皇三子福晋董鄂氏,皇五子福晋他他拉氏俱在,太子妃果真一袭香色旗装,头戴点翠珠花满钿,耳佩金龙衔双珠三环坠子。众福晋之间互相寒暄了一番,唯独少了皇长子福晋。
董鄂氏问起,太子妃听此,忙笑道:“大嫂子忙呢,惠妃母妃叫了去。同辈和长辈之间,自然是先尽着长辈了。”又道:“今日我们人不多,我想着若是坐八人大桌倒显得生分了。可巧前日太子说朝鲜进贡了一套的小檀桌,皇上赏给他了。这小檀桌个头小,他们爷们儿不好用,倒不如我们拿了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着便引她们过正殿,经穿堂到了后殿明间。明间悬匾曰“继德堂”。素闻殿内装修极为考究,尤其是后殿内以隔断分成小室数间,其门或真或假,构思精妙,素有“小迷宫”之称。太子妃引她们往东次间小斋内,果真见二尺见方的矮脚檀木桌,满当当摆了各色饽饽花糕。福晋们围桌而坐,不过是闲话吃酒。其间董鄂氏见他他拉氏不说话,笑问:“五阿哥福晋怎么不说话,光听我们说有什么意思?可有什么新鲜事,不如也说来我们听听。”太子妃笑道:“你道人人都似你这般嘴利,我看定是和三阿哥学来的。”
他他拉氏以满语道:“不是我不说,我在家便极少说尼堪的话,我家阿哥不爱听。今日格格们说尼堪的话,我也说不来。”太子妃又以满语道:“我们三个竟是巴克什了。”又向龄容以满语道:“杜音福晋,你家的格格们都是乌真库哈,你与她们说尼堪的话?”龄容同以满语道:“她们是旗鼓,辽东尼堪,大约不能说满洲话的。即便我家阿哥,也是说尼堪的话,倒没什么讲究。”太子妃向他他拉氏道:“你家阿哥自幼养在皇太后宫里,周遭也没人说尼堪的话。只我听说你家阿哥的小福晋里也有乌真库哈的格格,她们也说满洲话?”
他他拉氏面露轻色,笑道:“我是大福晋,她们是乌真库哈,我阿玛是章京,她们的阿玛是包衣,我是额真,她们是阿哈。不过是尼堪,我从不和她们说话。”太子妃笑道:“罢了,我们这里都是大福晋是额真,你说说倒也不妨。如今哪家的阿哥没有几个尼堪格格,有的尼堪格格也做了福晋了。汗阿玛宫里也未必没有乌真库哈的。”
他他拉氏又道:“汗阿玛是皇上,格格还是不要说了。我家阿哥一直关照我少说话的。”太子妃一笑而过,又以汉语吩咐:“换桌。”众福晋不解,太子妃一脸傲气,笑道:“你们别怪,这小檀桌便是这么用的。吃一桌换一桌。要不然你们定要臊我,说我专拣放得少的小桌来招待你们,显得我不诚心。你们也都知我最爱新鲜玩意儿,今日凑巧又得了新玩意儿,也算是你们沾了我的光了。”众福晋皆附和,大约换了三四桌,酒也吃得差不多了。
太子妃吩咐撤了宴桌,又带众福晋往东耳房小室喝茶。太子妃正盘腿坐在炕上吃茶,说起董鄂氏宝蓝云缎织金百蝶衣裳,董鄂氏翻出宽袖的绲边给众福晋看,他他拉氏道:“怎么不穿箭袖,这宽袖绲边像尼堪的褂子。”董鄂氏正要接话,太子妃一拍腿道:“江宁织造新进了些汉人的衣裳,我倒正想找个人穿来我看看。往常倒是见后宫有人穿过,可惜她们的不过粗布滥织,式样上有那么些意思,就是不入眼。”说着便唤人去取。
丫鬟取来一看,上好的丝绸衣裳,又有百蝶穿花窄褃袄、镂金洒花小袄、大红洋绉裙、翡翠洋绉裙,另有一件凤传牡丹棉裙,另有丫鬟托了填漆大盘,内衬了香色绸子,上摆了二龙戏珠抹额,攒珠额勒,又有金丝双凤攒珠髻,衔珠凤钗,朝阳五凤挂珠钗。
太子妃随手翻来道:“那凤传牡丹裙是前明的衣裳,不要了。”又看过首饰,道:“尽是金的珠的,竟比我们宫里惯常戴的点翠珠花更华贵万倍,可见江南富足到何处。”
他他拉氏道:“尼堪的东西不过是奇技淫巧,但凭她们穿金戴银,不过是阿哈罢了。”太子妃脸色一沉,道:“福晋还是谨慎些好,若是汗阿玛听见了,是要罪责的。”他他拉氏正要辩驳,太子妃道:“我还不知怎么打发这些衣裳。太子房里虽有汉军旗的,全在南三所住着,平日我也看不见,何况我不愿给她们糟践了。不如我们今日玩儿个新鲜,穿着汉人的衣裳赏花灯,可好?”众福晋皆应好,唯有他他拉氏道:“昔日皇太后多有教诲,尼堪的褂子不能穿,最怕移了我们满洲的风俗。”
太子妃打断了她,没好气道:“你不穿就是了,难不成我还给皇太后告状?”他他拉氏听此,便自顾自起身道:“皇太后那里我还未去请安。”董鄂氏道:“我们才是从宁寿宫来了,怎么没请安?”太子妃却笑道:“妹妹一片孝心,怪道皇太后心疼你了。你且去罢,不用顾忌我。”他他拉氏满脸不悦,唤了丫鬟来便去了。
自她去后,太子妃一转念便要以这些汉人衣裳打扮龄容,龄容千万般推辞。董鄂氏道:“太子妃好偏心,只打扮妹妹,倒把我抛在脑后了。”太子妃朝龄容笑道:“妹妹别推辞,中元节历来是要闹个通宵的。我们穿了汉人的衣裳,也学那画里的美人夜赏花灯,岂不风流?你若不应,难不成是为了上回的事情怄我的气?”
龄容道:“我怎么敢呢。这是太子妃的衣裳,我不敢穿。”太子妃笑道:“你家有汉人格格,大约比我们懂些。”董鄂氏亦附和太子妃,龄容几番推辞,又抬出国礼家礼来,太子妃兴致也减了许多,终究吩咐丫鬟收了衣裳退去,不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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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堪——汉人
乌真库哈(ujen cooha)——汉军旗
额真——主子(固山额真——旗主)
包衣、阿哈、包衣阿哈——奴隶、仆人
巴克什——学者专家、有学问的人
章京——官员
格格——1、姑娘 2、姐姐
汗阿玛——皇阿玛
杜音福晋——四福晋,杜音(duin)——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