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九 ...
-
波澜不惊
天气愈发热起来,晒在殿外走廊的青砖地上,格外灼人。宫内各殿各房均不时有中暑病症,太医院的解暑药丸一日百方,又有内宫主子催讨,人手奇缺。
四阿哥这里李氏生产不过几日,太医院说是院内人手紧缺,将早先分派给李氏的煎药太监和打杂小苏拉便撤回了,不过另再送些使唤婆子来,李氏虽是心中怨怒不已,却不敢直言。
余下的稳婆郎中虽是宫外世家,代代入宫行走当值,却毕竟不是宫里挂名的,洗三一过,便全数退出宫去了。下面的回了李氏,李氏心中不平,略想了一回,道:“去回福晋主子,她必可替我办周全了。”
于是派了前日去的嬷嬷往龄容处回话。龄容听此叹道:“实实是委屈了她,只因她是个格格,皇宫内院,谁不拿眼瞧人高低的?”便向嬷嬷道:“请你家主子安心要紧,外头的事,自然是有人办,不必她多操心。”嬷嬷一听,心中道:“李主子果然料事不假。”因而乐得回了李氏。
龄容不放心外面粗使的人去办李氏的事,差了云琴和秦顺去东配房行查验敦促之职。云琴去了东配房说明来意,里面的使唤婆子只当她是李格格的人,有心怠慢,冷笑道:“姑娘说你是福晋主子的人,恕我这老婆子信不得。你自己说说,普天之下哪有嫡福晋叫自己人给庶室办事的,岂不失了身份?嬷嬷我在宫里也是个老人了,姑娘别拿这个来唬我。”
旁的又一个婆子悄声笑道:“不过是个格格,怕是自己不够分量,偏是充了嫡福晋的名头来压我们。”虽是悄声嘀咕,却分明叫云琴听见。
云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使唤婆子便骂道:“最见不得你的张狂样子!我立刻拉了你去见福晋,看看你这婆子是年老瞎了眼还是有心不把主子放在眼里。若是你年老瞎了眼,虽是怪不得你,也是当不得差了,必要将你赶出去,若是你眼睛里竟没有了主子,这个罪名我料你也担不起。今日你横竖留不住了!”便将门外的秦顺唤进来,生拉硬拽地将口出不逊的婆子拉去见福晋。
那几人一看果真是嫡福晋,只愿自己嘴贱,忙磕头似捣蒜一般求饶。龄容暗自思忖道:“她们不是我名下的人,也不是为我办事,虽是罪有应得,若是因此罚了她们,恐怕也落我个不是,何况她们是外人,此事必要传了出去,惹出些闲话。众口铄金,我不得不顾忌。”便教训了她们几句。那几个婆子本就是惯于看眼色行事的,见福晋对她们稍有顾忌,便又得意起来。
龄容不愿过分纠缠此事,却生怕她们管理药材,中饱私囊,便道:“嬷嬷是办老了差事的,原说我不该问,不过既然来了,我问问也是便当,还请嬷嬷将太医院进来的药单子和李格格进药方子拿来我瞧瞧,也算交了差事。”
那几个婆子一听,只当龄容是个软柿子,心下以为即便单子上短少了什么亦不打紧,总是不能怪罪她们,便乐得交了单子来。
龄容细细将红纸药单子和进药方子审了一遍,果真有短缺。龄容扬了扬手中的进药方子,道:“几位嬷嬷果真心知肚明。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平常吃用的药材即便有什么短缺,也并非大事。我方才不过粗粗瞧了瞧,细目的且不去说,少了也就少了,嬷嬷们拿了去体己,也未必要紧。嬷嬷说是不是?”那几人听福晋扯了些无关紧要的,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得道:“福晋到底是上上人,自然比我们这个粗生的下人通晓世故了。”
龄容见脚下几人低头互换眼色,冷笑道:“唯有一样差错不得,便是御药。嬷嬷既然知道,那原该每日送到李格格处的珍珠丸如今进药方子上不曾记载,这样的纰漏,嬷嬷要怎么回我呢?”
几个婆子顿时惊住了,其中跪在后头的一个轻声自语道:“不过是贪了一盒珍珠丸,并不是药单上的,怎么漏了出来,不知又是什么人来多嘴的。”
龄容冷笑道:“这位嬷嬷,那珍珠丸可是我的东西,我在自家院内赏下的,自然不在药单上记名了。”
旁的云琴见机嘲讽道:“嬷嬷可别糊涂了。那些可不是珍珠,可别贪惯了见了圆溜溜的就当是珍珠,即便拿出去卖了也不值钱。这是女人调经的汤药。我看嬷嬷这么大年纪了,若不是老得老眼昏花错把药丸当珍珠,难道嬷嬷也要这苦药汤子?莫非……”云琴正要说过她“莫非也要生个儿子”,龄容心中好笑,却忙止了她道:“不许没大没小的!”
那婆子一听贪的是福晋主子的东西,心下虽是害怕,却仍然存着侥幸。素日里只听说福晋身边的云琴是厉害的,惹不起,这个主子是个软性的,便料定龄容并不敢将她如何,装模作样磕头道:“实在是奴才老眼昏花了,不知是主子的东西,我这老东西是糊涂了。只因药单上没有,却也未在意。请主子饶了这一回吧。”
龄容道:“饶你不难,你们几位将汤药仔细煎熬呈给格格,服药之余好生服侍也就是了。”
那几个婆子暗自庆幸了一番,正欲起身告退,不料龄容又要发话,她们只得重新跪下。龄容道:“此次劳烦各位嬷嬷。我看各位嬷嬷年纪也实在大了,眼睛也未必如那些小妇好使,还要承应太医院的差事,着实辛苦。回头我自会差人与太医院说,赏一人一两银子,请嬷嬷们出宫养老,享享儿孙福。”
那几个婆子何曾料到福晋留了一手,个个暗自悔恨当初,支地的手抖得像筛糠似的。只是如今真话也说了,事也败露了,再无转圜可能,不如保了老脸出宫去,跪在原地齐齐道:“福晋体恤我们,实在是我们的造化。”
龄容道:“我毕竟年轻不经事,只知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仁孝自然由宫中而始。若是几位嬷嬷就此免了劳苦安享天年,也算我积德了。”那些个婆子又磕头谢恩,便跪安出去了。
云琴笑道:“一两银子她们可不是来的容易?一年里在太医院应承,少不得一二十两银子被她们贪了去,如今可不是断了她们的财路?”
龄容却叹道:“此事传了出去,少不得又要生出些言语来。人言可畏,我却又沉不住气了。”云琴道:“谁爱嚼舌头谁嚼去,难不成还有人敢来主子面前放肆?”龄容故意道:“瞧你如今得志的模样,日后少不得拿此事出去炫耀。”
云琴吓得忙道:“福晋的脾气我是明白的,断不敢拿主子的事出去乱说。”龄容笑道:“罢了,你也有被人消遣的时候?”云琴笑道:“只福晋消遣我,旁的人是不敢的。”
及至阿哥满月报备了宗人府及内务府,四阿哥取名弘昀,府内皆唤小二阿哥。龄容命奶嬷嬷抱了阿哥来看,又细细问了奶嬷嬷家世人品,说是镶白旗富察氏。龄容正逗着阿哥笑道:“我倒记得上回说服侍大阿哥的奶嬷嬷也是镶白旗富察氏,这下可是好了,我们这里的奶嬷嬷俱是镶白旗富察一家的,可是巧了。”
奶嬷嬷道:“福晋料的是呢,大阿哥的嬷嬷是奴婢堂中婶子,家里倒比奴婢更齐全些,承蒙皇上天恩四阿哥恩典来服侍大阿哥。奴婢一家子人没有不谢皇上、四阿哥大恩的,家里上上下下都关照奴才必要悉心服侍阿哥主子,报主子的恩德呢。”
龄容笑道:“日后阿哥也是要记嬷嬷一份恩情的,嬷嬷是阿哥的长辈。”富察氏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和阿哥主子论辈分,只求能服侍好阿哥主子天湟贵体。”
龄容让镜书扶起富察氏。镜书上前扶了富察氏,道:“嬷嬷倒是比大阿哥的嬷嬷能说会道,福晋很是欢喜。”富察氏道:“奴婢的婶子是个闷心的,不爱说话,却是极老实的。福晋尽可放心。”
龄容道:“我自然是放心的。”又道:“二阿哥已抱给李格格瞧过了么?”富察氏道:“四阿哥瞧过了,很是欢喜。吩咐奴婢们先带来给福晋主子瞧瞧,再抱给李格格瞧。”
龄容端详着阿哥的眉眼,来回看了几回,自语道:“虽是阿哥,却和他额娘长得这般像,却是少见。”弘昀本来睡着,不知怎么的又哭闹起来,龄容忙哄了,一边笑道:“我们爷又犯傻了,阿哥自然是先见额娘的。”富察氏笑道:“若论起来,福晋更是阿哥的额娘,先见嫡母也是规矩。”
龄容道:“也罢,嬷嬷跟我去看看格格。”富察氏应命,上前接过弘昀,弘昀忽而又不哭了,龄容拿眼看了看旁边侍立的老嬷嬷,见老嬷嬷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便道:“嬷嬷抱了阿哥随我来罢。”
龄容一手轻摇工笔描金海棠纨扇,一面向镜书吩咐道:“那几个使唤嬷嬷我未留情面,怕是日后定不能尽心料理。你再领几个老练的嬷嬷去,就说是我赏给李格格的,饮食起居务必照料周全,以后李格格就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怎么待我的,便怎么待李格格。若是叫我知道有什么怠慢的,莫怪我不留情面。”镜书道了“知道了”,便同云琴一道去了。
一路上云琴问镜书:“怎么福晋突然待李氏那样好?”镜书道:“你又乱说什么。我们福晋不是向来待人都好么。”
云琴冷笑道:“你固然谨慎,却和我故作正经不说实话,拿这些空话来搪塞我,枉我们在一处一场。我说莫非是李格格得了阿哥,要封侧福晋了?”镜书有意回避道:“你别来和我这么个‘故作正经’的人说这些不正经的。我是不懂的。”云琴笑道:“罢了。我心里清楚便好,何苦与你说。”
两人领了两名府内的使唤嬷嬷到了李氏处,见侍奉福晋的老嬷嬷皆侍立门侧,便知福晋已到了,忙进去回话请安。
镜书掀了竹色卷帘进去,门里头金丝架上的鹦哥儿见有人来了,忙提着嗓子叫道:“吉祥!吉祥!”倒是唬了镜书一跳。外间一名着翠色夏衫,梳了小两把头的丫头忙来拉了她道:“镜书姑娘来了。”将镜书、云琴二人引进以团花门帘隔开的内室。镜书、云琴见宋氏正给龄容见礼,李氏安卧在床,门旁的一众嬷嬷才站住了脚,知道福晋才刚到。两人忙又给李氏、宋氏见礼。
龄容笑道:“不怪她们来得迟,我吩咐她们给格格带两个能干的嬷嬷来,好帮衬着妹妹。”李氏起身正要道谢,龄容忙叫镜书止了她。李氏虽仍然气虚,但是面色已隐隐显出些血色了,竟不像龄容出月子时一般煞白。李氏身边的丫头彩云帮着镜书给李氏垫好迎枕,李氏一手捏了水色丝绢,微微笑道:“实在劳烦福晋,既是厚着脸吃了福晋的药,又怎好再要福晋的人?折煞我了。”
龄容笑道:“何苦这般见外,日后我可要弘昀也叫我一声‘额涅’的。”李氏忙道:“这是自然,规矩不能破。”龄容又向宋氏道:“我却又要说你,才说不见外的,怎么你们两个闲话的好好的,我一来就不说了?倒像是我不该来似的。”
宋氏忙摆手,腕子上的三四个冰种翠和银镶宝镯子叮当作响,站在一旁的云琴暗自朝她唾了一口,满眼鄙夷,却全被李氏看在眼里。
宋氏局促不安道:“福晋哪里的话,我们下人的闲话,哪里入得福晋的耳。福晋不开口,我们怎么好开口呢。”龄容摇扇轻笑:“听听,听听,说是不敢,可字字句句都是在怪我呢,我倒真的来错了。”
李氏手持绢帕,掩面轻笑道:“福晋快别听她了,她尽说混话。福晋来我这里看我,与她什么相干。福晋不该问她,该问我。我等着福晋来还等不来,如今来了,我又怎么舍得福晋走了?”
龄容摇头笑道:“罢了,不和你们说笑。方才嬷嬷抱二阿哥来给我看,我看他生得真是好,像极了格格。我说该早些抱来给格格看。另外格格看我给阿哥物色的嬷嬷好不好,若是好,开宴时我可要格格多敬我一杯谢我的。”
富察氏听此,忙到李氏床前磕头道:“给格格主子请安。”李氏虚抬一手,道:“福晋看中的人必是极周全的,快快免了罢,嬷嬷该给福晋磕头才是。”富察氏又抱了弘昀来,李氏接过细细瞧了,喜极而泣,嘴里念道:“这是二阿哥。”
宋氏也凑上来瞧,因自己的大格格早夭了,见龄容、李氏接连产下阿哥,不禁一阵心酸,也几欲落下泪来。不料弘昀忽然咿呀哭闹起来,宋氏一吓忙往后退出去,抽出绢子拭泪,低声喃道:“几家欢喜几家愁,此话果真不假。”
众人正在高兴,不知是谁提了一句:“不如把大阿哥抱来一道瞧瞧!”众人皆道好。富察氏将弘晖抱来。弘晖究竟大弘昀三个月,见了生人已然会咯咯笑了,忽而眼睛乌溜溜的不停地看人,忽而又定定瞧着龄容头上的点翠簪花垂珠愣愣出神,不时地伸出小手又挥又抓,细白如藕的腕臂上小金长生果簌簌作响。众人见弘晖好动,都说晖阿哥生得这样伶俐,日后必成大器。
众人正在欢笑时,李氏却仿佛不悦,连连叹道:“弘晖阿哥到底生的好,面额饱满,极是有福之相。二阿哥究竟不及他,生的面窄耳尖,是福薄之人。”宋氏忙从旁安慰,笑道:“你又犯了那多虑的病。二阿哥哪里生得不好,正是像极了你,你却不知足,我可替二阿哥冤枉呢。那年我们爷就是看中你这张脸,柳眉细目,天生秀气的瓜子脸……”
宋氏话到一半,自知不妥,又咽了下去,掩饰道:“你听我的,这紫禁城里的阿哥,哪个不是大富大贵,投生在皇家的人,你还有什么愁的。”又讨好道:“再者说了,有福晋在,你又多想什么?”
龄容亦安慰李氏道:“都是爷的阿哥,何来有福福薄之说,若是叫爷听见了,不知怎么生气教训呢。宋格格这话说的极是,都是三百世修来的福气,才能投生在这帝王天家。老天爷既然作此安排,自然是弘昀的福气。”李氏笑道:“原是我说错话了,还请福晋莫要见怪。要说我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已是我的福气,论理我不该有什么抱怨的。”
龄容轻摇纨扇,坦然而笑:“人生在世,抱怨之言总是有的。格格只记着,美盛凄伤方为人生,抱怨之言别当真便好。”李氏恭顺道:“听福晋一句话,倒也茅塞顿开了。”
龄容与李氏又闲话了一会儿,宋氏躲在一旁倒不怎么说话。镜书冷眼瞧着,心中打起了鼓:“平日是个嘴上极热闹的主儿,今天倒不言语了。”正想着,忽然听得李氏道:“说起阿哥的福分,我听老嬷嬷讲宫里有请萨满太太给新生的阿哥过火辟邪的说法。前段日子,大阿哥在德主子那儿过火,原以为是德主子宠爱,我却听说竟是为了那些不入眼的粗使之人私下谣传大阿哥对七公主有克命之嫌。不知福晋听见了没?”
众人一听李氏无端提起这个大忌讳,都不敢做声,又不知李氏何意,齐齐朝龄容望去。屋里顿时静下来,仿佛连呼吸也能听得见。龄容径自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不紧不慢地撇开茶叶末子,细细品了一口,道:“妹妹这里还是去年的旧茶。我回头叫人送些今年雨后的新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