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一 ...
-
夜色如幕
次日戌时未到,已是上灯。龄容正与云琴、侍棋闲话,说起南方的团圆饽饽来,云琴嫌果子馅太过甜腻,龄容却好奇,定要尝尝道。云琴拿来花梨木海棠饽饽盒,内有桃皮乌梅团圆饽饽,玉色的桃皮隐隐看得见里面浅绯的乌梅馅儿,甜香四溢。龄容极是喜欢:“到底是江南才有这样精致的吃食,瞧这饽饽皮儿薄的,里面的乌梅馅儿颜色多嫩!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吃食都这般姣好,江南的女儿家还不知怎么美呢。”
云琴笑道:“我们福晋怎么像个得了相思病的哥儿,心心念念就是江南的美人儿!瞧瞧我们这儿的屋子,除了笼了炕,与那江南女儿家的绣房也差不多了。”
这几日龄容一应饮食起居皆挪到了西暖阁次间。暖阁前厅皆为槛窗,本是休憩之所。暖阁后头以一排桃木描金花卉槅扇隔开作起居之所,轻薄的雪灰色湖绉帐帷即便在无风之时也似起一阵涟漪。沿墙置了黄花木雕花接顶大书架及描金绘山水带屉多宝格,上置唐宋名家诗词,其间也有善本一二,或有历代后妃烈女传记故事,一人成一册,齐齐码成一摞。下置黄绢包的佛家经卷,龄容偶尔拣来诵读片刻,却不曾定下心来通悟。
多宝格里珍宝琳琅,或有掐丝画珐琅的,或有官窑珍瓷,其中有一钧红大梅瓶最为名贵,腊月时常常插梅枝放在梨花小案上赏玩,清远益香。还有青花淡描博古纹花卉大盘之类南面江宁、苏州织造上贡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名贵却少有新意,偶尔把玩一二,权作装饰之用。只其中有一昆石坐于紫檀雕花座上,形貌奇绝,嶙峋剔透,是江南特有的玩赏石,名曰:雪域艮岳。原是皇上前些年年节里赏给四阿哥的。龄容甚是喜欢昆石如雪般晶莹透白,故而要了来摆着玩儿。
龄容忽然问起昨日的中元节的花灯可都收起来了,侍棋道:“昨日左等右等福晋不回来,旁的都收起来了,只等福晋回来熄了那兔儿灯。中元节的花灯不能过夜,交子之前秦顺就嘱咐下面的小苏拉全收在库房里了。”
龄容“嗯”了一声,又道:“昨日四爷几时回来的?”镜书道:“昨日皇上在御花园赐宴,大约不能很早,总在丑初回的。”却见胤禛掀了湘帘进来,上下了打量着湘帘,皱眉道:“说了多少次了,今年闰三月,中元过后天气已然凉了,早些换成纱的,仔细凉了。”龄容忙搁了白瓷盖碗,道:“这才多早晚,怎么来了。”镜书、侍棋给胤禛见了礼,退侍门外。胤禛道:“可是了,才多早晚,就听见你们惦记我了。你也惯着她们背地里打听爷,仔细日后不好收拾。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听她们说你回来晚了,正是得闲,过来瞧瞧你。”龄容道:“喜事节令在一处,这几日总是纵着你了,好在懋勤殿功课不要紧,不来人催呢。说是来看我,大约是闻着好吃的,巴巴儿赶过来。”胤禛笑道:“这乌梅团圆饽饽我见过,只是那口福尝尝。”
华庭之中,金砖乌亮如镜,簟纹灯影之下,长影相交。龄容“扑哧”笑了一声,拣了一块,用手托着喂胤禛吃了,胤禛品着味道:“是精致的吃食,就是过甜,不合北方人的清养之道。”龄容抽出绢子替胤禛细细抹去嘴角的桃皮屑末。胤禛见龄容今日梳了新的发式,绾成圆润的高髻,发鬓蓬松,饰以点翠孔雀衔珠钗,配以金额约,便笑道:“这是南面的头发,果真雍容妩媚。改日我也学着给你梳。”
龄容羞红了脸,嗔道:“罢了,上回你梳的头都成了个笑话了。你是爷,我可不敢劳您大驾。再者说这发髻需假发衬垫,爷也梳不来。我梳着,爷看着好看便是了。”胤禛道:“女为悦己者容,此话不假。只是你们偏偏爱记仇,梳坏了头便要恨你一辈子了。”龄容道:“这可不怪我,若是我日日蓬头垢面的见爷,爷还不嫌弃死我。”胤禛忍不住大笑起来,道:“罢了,我说这式样好看,日后你便日日梳给我看。这样好的式样,该有个好名字。”龄容见胤禛当真琢磨起名字来,觉得好笑:“爷可真是后知后觉,早有名儿了,南方人叫‘牡丹’呢!”
龄容自往里间,将结了灯花的红烛剪亮。胤禛只笑着摇头,调转话头道:“只你还须再纵我一日,今日几个兄弟来吃酒,少不得要闹腾一晚上。”龄容随手拾了一柄烫花山水檀香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一阵细腻檀香四下散开去,道:“你们爷们儿吃酒与我什么相干?若是要使银子,要摆酒膳,打发人和外面的去说。”
胤禛正拥着龄容仔细瞧她的头发:“我就没见过谁有你这样好的头发。”胤禛的指尖没在龄容的耳鬓蓬松中,浅浅染上一丝清香。胤禛凑近龄容的耳后闻了闻,笑道:“今日用了桂花头油,怪不得这样香……”窗下回禀:“回四爷的话,十三阿哥下了学,同师傅一道来了,在前厅候着。”
胤禛斥道:“愈发不知道规矩了!怎么不请怡性斋用茶?”
窗下又回:“本是往怡性斋去。十三阿哥说另有阿哥主子赴宴,师傅就不叫往里面来了。”胤禛道:“知道了。”
龄容从胤禛手里抽了绢子,道:“爷且快去罢。师傅同十三阿哥一道来,指不定是又什么事呢。”胤禛笑道:“大约不能有什么,师傅奉旨罢了。不过是怕人见了闲话,不进来了。你早些歇下,不必候着我了。天凉了,夜露重,仔细受寒又惹我担心。”便与来人往前厅去了。
待胤禛行至前殿,唯见胤祥一人踱步,笑道:“你一人乱走什么?”胤祥笑道:“我既住在这里,怎么叫乱走。师傅往怡性斋去了,莫非是看你的功课去了?”胤禛道:“师傅时常在我这里夜读,未必与我的功课相干。你只仔细思量自己,今日课读如何?习字如何?师傅严厉的很。若是你叫他抓住了短处,饶是我也恕难求情了。”
胤祥不以为然,道:“我自有分寸。”又笑道:“难得四哥大方,今日定要喝个痛快。”胤禛有意斥责道:“你只闹着喝酒,回头妃母却教训我。你喝酒,我扛着罪,便是你的如意算盘了。”却见胤祥一身江绸箭袖骑服,笑道:“是骑射回来的?”
胤祥望了一眼自己身上,道:“和胤祯一道,皇阿玛过两日巡行塞外,考较我等骑术是免不了了。方才与胤祯练了,他还真与我较劲呢。我本要让着他,最后逼得我不得不使了全力压他,好在我终究赢了他,皇阿玛赏了一个子儿绿的翠扳指呢!”
胤祥又笑胤祯和四哥一个性子,凡事都要较真。胤禛笑了笑,叹道:“你还小呢,日后这样的儿,数不胜数啊。”
兄弟二人正说着,三阿哥胤祉、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皆到了。胤祉进门便笑道:“难得喝到老四一杯酒,怎么不见老十四?”
胤祥抢白道:“方才跟着谙达去给母妃定省了。” 胤祉又问胤禛:“怎么太子也不见?莫非在乾清宫伴驾?”胤禛道:“我可不敢打听太子。” 胤祉笑道:“唉,是我说错话了,前日太子还给四弟脸色看,如今请他来也拉不下脸。我历来有话直说,你别怪我才好。”
说起太子,胤禛、胤禩、胤禟皆不语。胤禛径自坐下了,胤祉也跟着就坐。胤禩和胤禟俱着了金色一字襟巴图鲁坎肩,见胤祉、胤禛皆坐定了,便在右下首坐下。胤禩向胤禛道:“三哥只说笑,说四哥今年连得了两个阿哥,该是请兄弟们喝酒。”
胤祉忙止了他道:“胤祥在呢,你这样说未免伤了风化。”胤禟憨笑道:“三哥此时讲什么汉人蛮子的风化,大煞风景。”胤祉面色不悦,满眼鄙夷,并不接话。胤禩见状调转话头,道:“本未和四哥说胤禟来,他还跟我磨说不知该不该来。我看不过是多一人的碗筷,我心下揣摩着四哥不介意。”胤禛调侃道:“兄弟间喝酒图个痛快,自然不介意人多。只怕菜色不够老九吃的,我们只好让着他些了。”
众阿哥知道胤禛是笑胤禟身形肥胖,也不忌讳,一同调侃起来,胤禟因自知肥胖,亦笑道:“你们笑话我,我却不能怪你们。自那次皇阿玛说了我,兄弟们竟都拿这个话柄子,我却因皇阿玛金口玉言唯有认了,岂不是天大的冤枉?那前明有人写了一出折子戏名唤《窦娥冤》,可见我如今也是窦娥了。”
众兄弟听他将元人关汉卿之《窦娥冤》乱认做前明的,皆笑他实在糊涂。胤禩笑了一回,道:“他历来糊涂,不是师傅教的经典他就记不清了。可笑可笑。”胤祉有意笑道:“八弟此语竟不知是解围还是害他了。”众人皆不知何意,胤祉自顾自笑了,缓缓道:“我们兄弟知晓这折子戏不过是师傅教导风化时必要说的,只因此戏是禁戏,若九弟不是师傅教的,便是自个儿听来的。且问皇子私听禁戏该当何罪啊?又是哪里梨园敢违教化,竟演起禁戏来,可是杀头的罪。”
胤禟听此惊吓不已,其余众阿哥皆惊得不语。胤禟辩白道:“我不过是听人说过,早记不清了。或是师傅提及的。我素来不认真,哥哥们是知道的。”
胤禛忽而道:“师傅怎么这时来叫十三弟?”众人闻此不知何意,皆由胤禟向胤禛望了去,却见后面转出来个哈哈珠子,道:“回四阿哥的话,师傅在怡性斋看十三阿哥的签子,不知为了什么,寻十三阿哥去。”胤祉笑道:“你们主子真是尊师重道,原不知顾八代师傅在此,该去拜会才是。”转而向胤禛耳语道:“大约老十三签子写得不好,总不至此时叫他去?”胤禛正色道:“既然师傅叫了,总不好不去。”胤祥毕竟年纪小,不知其中蹊跷,听闻师傅此时唤他去,脸色一变,忙跟了那哈哈珠子去了。
待胤祥去后,胤禟私下与胤禩说:“好歹顾八代救了我一命。”胤禩却哼了一声,咬了嘴唇道:“救你的只怕不是顾八代师傅,是四阿哥。” 经由这一事,反倒绝了胤祉的话头。众阿哥不过笑谈其他,说起皇上这几日提起要巡行塞外,胤祉道:“八弟和十三弟这回定是随驾巡幸,圣眷优渥。”胤禩推笑了一番,连连自谦,直至胤祥来了,忙拉了胤祥说笑。胤祥怒道:“师傅并未唤我去,不知那哈哈珠子办的什么差事!”
胤禟忙拉了胤祥坐下:“我们正说在兴头上,你可别又‘师傅’‘课读’的,听着就烦!”
众阿哥皆摇头笑叹:“看看,十足白丁的面目露出来了。”
及至开宴,众人不过吃酒谈笑,其间胤祥独自喝了一整坛子,众人皆曰称奇,实在后生可谓。众人又半推半逼胤禟吃喝许多,自然又笑了一回,添了几回烛,到交子时分方散。
康熙三十六年七月丁未,康熙帝巡行塞外。皇太子、八阿哥、十三阿哥等皇子随驾。四阿哥仍是有时无时去懋勤殿课读,期间与胤祥间有书信往来,又亲题请安折向康熙请安。八月乙亥,康熙帝驻巴图舍里,赐蒙古王、公、台吉银币。九月癸未,厄鲁特丹济拉来归。康熙帝独御氈幄召见之。及至甲午圣驾返京。
至十月入了冬,京师地界已是干冷,北风四起。庚午康熙帝起驾谒陵,没几日宫中便传说内监刘进朝犯了事,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向康熙帝请旨,康熙帝龙颜大怒,将刘进朝以讹人罪论死。
十一月康熙回京,下旨将皇六女和硕恪靖公主下嫁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钦天监择丙戌吉日,礼部旨告额驸家人,赞事大臣偕额驸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蟒袍补服至乾清门东阶下。额驸北面而跪,赞事大臣西面称旨:“今以和硕恪靖公主择配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额驸受旨行三跪九叩礼后退去。
同时额驸家备驼一,马八,羊八十一,酒九十,午门前恭进。得旨分纳所司。光禄寺卿备筵,张黄幔于中和殿北阶下,内务府官陈金器,礼部、理藩院尚书、侍郎,内务府总管,光禄寺卿同视布席。设御筵于保和殿宝座正中。康熙赐茶毕,额驸父噶勒丹多尔济进皇帝酒,跪叩。宴毕,康熙帝还宫,众人皆退。理藩院尚书、侍郎,鸿胪寺官引额驸父家人至乾清门西阶下序列,行三跪九叩礼。内监设中和韶乐及丹陛大乐于宁寿宫,尚膳女官设皇太后筵,后宫女眷皆礼服列席。内监引额驸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
和硕恪靖公主出嫁之日,内务府官率銮仪卫校以公主妆奁,所司奏请王福晋、贝勒贝子夫人中结发偕老者,钦命陪送内务府大臣命妇二人,内管领命妇十人皆盛服于宫外别室,候赞事命妇豫诣额驸府邸别室。至吉时,公主吉服前往生母郭络罗氏处行礼。
下嫁礼成翌日,公主额驸身着朝服回宫行朝谢礼。和硕恪靖公主往宁寿宫皇太后处,乾清宫康熙帝处及生母郭络罗氏处行礼。额驸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至宁寿宫门外东阶下行礼,再至乾清门外内右门外行礼,礼毕后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