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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三 ...

  •   青火微漾
      酉时方过,正是斜阳时分,龄容一人在暖阁里研磨。听窗下来人报:“贝勒爷来了。”见胤禛掀了帘子进来笑道:“不必叫他们通传,今日照例是来这里用素斋的,我忘不了。”
      胤禛进了西次间,见龄容独自研磨,侍棋、青墨二人正在布席,房里是满溢的墨香氤氲。胤禛笑道:“说是请我用斋,怎么,用斋还要考校写字不成?”
      龄容搁下涂金柱墨,笑道:“旧人以墨为‘青松子’,斋中亦有‘青松子’。以‘青松子’为食,岂不风雅?”胤禛哈哈一笑,道:“如今也学着一语双关,我说怎么来了个女才子了。”俯身细细闻了那墨道:“只是研磨人虽好,这墨倒是差了些。”龄容今日用的是衡州墨,虽是一样涂金画龙,胶色墨色香气究竟比松烟差了一些。龄容见胤禛一语中的,笑道:“衡阳墨虽是比不上爷的松烟,倒底比川,广,云贵之墨强些。我不是风流才子,也指不上一字千金,自然不问墨的出处。今日不过是请教爷的字的。”
      胤禛听此果真起了些兴致,笑道:“平白请教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总之你且写上一篇,我替你瞧瞧便是了。”
      龄容道了“是”,便提笔写下“戒急用忍”四字。龄容素来不惯用白毫大笔,收笔回转腕力不到,心字一点便落错了位置。龄容捏笔故作懊恼:“偏又在爷面前写坏了。”又搁笔笑道:“前日去永和宫,妃母倒是开导了我一番,我今日细细想了,这‘戒急用忍’四字实在是行事之根本,须要牢记在心,时时训诫自省。本想好好写了悬于内室,让爷高兴高兴,如今砸了场,却真要跟爷讨教了。我的字实在不能上台面,若是这样装裱悬起来,却是失了门面了。”
      胤禛一见“戒急用忍”四字,心中早已明白了龄容的用意,便冷笑道:“妃母果然想得周到。”龄容见胤禛动怒,知道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用意,如果再旁敲侧击,恐怕引来他更大的怒气,唯有直言道:“今日在南书房,爷得罪了太子,十二个时辰还没过,宫里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了,连怡性斋的哈哈珠子都打听了个明白……”
      胤禛一抬手止了龄容,忿忿然道:“未必是我冲撞鲁莽,诚太子所议实不可行。皇阿玛仁慈,不愿南面海上出乱子,可太子竟然建议广州关税尽免。”胤禛哼了一声,怒不可遏:“全免夷商关税,其内销之物必然低价,若是以低价哄闹市场,怕是连两江这样的地方税收也要出漏子。太子的人在两江暗中与外夷互通商贸,朝中未必捂得严实。昨日南书房之事,皇父说广东海面收税繁琐,以致商船稀少,减税可行,免税却不得。我看皇父的意思不过是减税罢了,皇太子与索额图企图只手遮天,皇太子竟要免税……”胤禛越说越恼,来回踱步子道:“皇太子自幼跟着皇父,时习政事,免税这样的大事,个中利害他会不知晓?不过是为己牟利!索额图明知不可为却连声附和,不知是何居心!好在皇父英明,于广东海关税著减额税银三万二百八十五两。这本是皇上亲裁的,太子何故与我过不去?莫非我偏偏要咽下这口气!”
      龄容见胤禛一腔怒气全发了出来,反倒稍稍定了定心,加之朝中大事她又不好多言,唯有劝慰道:“皇上心里,是非曲直自然有数,爷这是何苦!”胤禛道:“我从来坐得正行得直,绝不委曲。皇父名我胤禛,便是以真诚获神明福佑之意,我岂可辜负一番真诚,与他人虚与委蛇?岂非愧对于天地神明!”又向龄容道:“莫非你也愿我做个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人?”
      龄容见他脾气收不住了,虽知他心中委屈,但德妃关照她必定要劝服胤禛,心之急切,龄容便顾不得许多了,心下一横,直直跪下来,双膝碰在金砖地面上隐隐生疼。胤禛一惊,忙要搀她起来,龄容却执意不肯,跪谏道:“爷想想大阿哥,想想三阿哥,爷只比三阿哥小一岁,为何偏偏只得封了贝勒?”
      胤禛一摆手道:“大阿哥有军功在身。”
      龄容不依不饶道:“那三阿哥呢?爷自小同三阿哥一处上学,读书骑射从来不相上下。”胤禛仍是不认,道:“终究是兄长罢了。”
      龄容思量片刻,想着如今唯有把话摊开了说,便半是劝半是慰,道:“我知道爷为了这个心里委屈,都说过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若是知道贝勒爷手书训诫悬于居室,必然认为贝勒爷是心胸宽远之人,若是贝勒爷能改了这喜怒不定的脾气,皇上必定认为贝勒爷是是大勇大智之人。贝勒爷再想想皇上深夜降旨斥责妃母用心良苦,想想妃母的担忧。”
      胤禛听此,竟是苦笑叹息,道:“皇父封我贝勒,我何尝不知其中深意。封爵当日,我虽是心中忿忿不平,却未流露半点不平之意。只昨日之事归咎于我的脾气未免刻薄,我只恨兄弟之间何苦逼人太甚。”
      龄容仍是跪着不敢自起,咬着嘴唇:“爷和太子不仅是兄弟,也是君臣啊。”
      胤禛听此,不由得一愣。半晌,终究幽幽道:“你起吧,君臣大义,我自然是不能忘记的。想来昨日南书房内确有失态……”胤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忿然自嘲道:“前些日子因内务府之事,皇父才训诫过。我这是明知故犯,岂有此理!”
      龄容见胤禛平复安稳了,原本悬着的心也稍稍落了下来。胤禛扶了她起来,回头见案上方才写下的字,反复念道:“戒急用忍……戒急用忍……究竟你想得周到些。”
      又唤了人来:“去,将怡性斋里收着的冻鱼脑青砚和松烟拿来。”侍棋、青墨二人早已见势不对,退到窗下。侍棋应了忙往怡性斋传话,片刻便由两人端了鱼脑冻砚与松烟墨来。龄容用铜匙从青花水盂里舀了一是匙水,细细旋着墨锭,划出一弯又一弯弧痕在砚池里慢慢淹没。
      胤禛随手拾起方才写的字,嗔责道:“往日不是练出七八分火候了么,如今怎么笔力越来越不像话了,平日里总让你多拿笔,可见全将我的话作了耳旁风了。”说着身后,一手推了白玉镇纸将素宣抹平,一手握了龄容的腕子,提笔写下“戒急用忍”四字,那样似曾相识的温度,那样似曾相识的横平竖直……唯有“忍”字最后一点,胤禛正要下笔却停住了,龄容分明感觉他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回头见他怒色渐起,龄容抽出手来,怯声道:“爷……”
      胤禛只将半涩的羊毫大笔朝纸面上狠狠掷去,龄容见此倒吸一口凉气。那大笔擦过纸面发出“嚓”一声轻响,便骨碌碌滚到门边去了。方才擦过的墨迹不偏不倚,恰好补全了“忍”字一点。
      龄容小心绕过小案,俯身拾起笔来,笔锋早已叉得不成了样子。回头见胤禛怒意全消,龄容暗自吁了一口气,笑道:“爷笔力到底深厚,我怕是再练个十年八年也赶不上了。”胤禛两手掀起未干的素宣端详了片刻,道:“你看着忍字,我自有分寸!”
      龄容福了一福,道:“请爷外面用素斋罢。”
      胤禛“唔”了一声,只吩咐道:“回头送到裱房,关照他们收拾仔细了送到怡性斋来。”

      入了六月,天忽而就放晴了,天明净得似一泓碧潭深水,望不到尽处。日头长了,宫中到了戌初时刻方上灯。龄容这几日总觉得酸软困乏不愿走动,每日午后就歇下了,直到上灯时分才醒过来。云琴、镜书劝了龄容几回出去走走,龄容却不愿,仍是歪在榻上,闲来诗书打发时间,人却愈发懒了。
      太医来瞧了一回,只说是气虚体弱,不胜暑热,总不妨事,开了两剂消暑的药便去了,其中有香薷丸子,是老方子,只是吃了几日觉得不舒服,特命呈了方子来看。见方子上写道:薷香叶十两,水洗净为末;香薷五两,去子梗,水洗净为末;紫苏叶八两,去梗洗净为末;檀香一两五钱,净末;丁香一两五钱,净末;白茯苓十五两,去皮木为末;木瓜三两五钱,去子洗净为末;甘草七两,去皮切片为末。因是有檀香、丁香而无沉香,龄容嫌它芳化湿浊之力太重不合女儿体质,笑骂那太医院食皇粮者也来开虎狼药。
      镜书、侍棋、青墨皆在东次间暖阁里陪龄容说笑,半开的支摘窗下步步锦格心在金砖地上投下繁复的浅影。
      龄容正欲睡去,却见云琴进门来笑个不停,顿时睡意全消:“丫头又撞上笑话鬼了,什么事惹你这么高兴?”云琴掩嘴又要笑,逗得镜书、青墨等人也要笑了,忙拉了她:“不许笑了,快说。”
      云琴笑道:“真真是傻的可笑,我竟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说是怡性斋那里四贝勒少了香薷丸子吃心里不痛快,问了原来是哈哈珠子见四贝勒养的狗畏暑,怕四贝勒回来见了它耷拉着不称心,自己要挨罚,便偷着提神的香薷丸给狗吃了。四贝勒回来了要找丸子吃,却没了。殊不知宫里吃药全凭方子拿取,这会儿必要寻人去药房要,少不得一天半日的。偏生四贝勒是个急性儿,又等不得这一天半日的,盛怒之下将哈哈珠子打了板子,如今正要撵出去呢。龄容等人笑那哈哈珠子实实是个蠢货,怪不得四贝勒恼了。
      龄容笑了一回,道:“罢了,打量他没丸子吃就不痛快。我这儿的方是他自小吃惯了的旧方,我不吃这丸子,你快取了药给他送去,仔细他又恼了,又有人要挨板子了。”云琴道:“福晋又操心了,没的支使我们这里的下人。外面日头毒的,凭爷让怡性斋的人去讨去要,又与我们什么相干?”
      龄容笑道:“我真要瞧瞧你那嘴是什么做的,支使你一桩小事,没的就引你一通议论,颠三倒四的,我听不懂。你若嫌我这里去办差远了,那我明日就和人说,把你调到怡性斋去当差,离爷近了,支使起来也方便,又免得你日头底下受罪,可好?”
      云琴素来怕胤禛凌厉,跳着脚道:“福晋还是把我一顿板子罢,我横竖不去怡性斋当差。若是说错了话,四爷可不担待人。福晋是知道我的,我总有一天要被爷撵出去,如此一来,还不教亲戚笑话死我,笑话死我老子娘。福晋且开开恩罢,福晋的差事,我办就是了。”
      众人都笑云琴欺软怕硬,龄容对众丫鬟笑道:“瞧瞧,装了一副可怜见儿的样来求我,平日里就不见她有怕过谁的,今儿我可找到你的软肋了。”又对云琴笑道:“你既这样说,可惜我慈悲心肠舍不得你去,我只可怜你罢,还不快去?”众人又笑了一回,云琴羞得满面通红,拉上个小丫头,抬脚就跑了。龄容因笑乏了,遣散了丫鬟们各自歇去了。
      落地珐琅灯戛然而烬,平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映着一夜青火微漾,沥沥泻地。

      眼见七夕将近,这些日子以来,内庭渐渐流传起外面分府的事儿,传言虚虚实实,也听不真切,龄容歪在榻上,听丫鬟们正说得兴头上,颇为不耐烦,笑道:“下面的传来传去,未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去寻个人来回话,岂不比我们在家里白费心思强?”
      云琴道:“秦顺大早便跟着爷出去了,如今三天两头也难见人,外面的人我们更是见不着,该是问谁算个准头儿?”龄容仍是随意翻着手里的书卷,心思却早已不在上面了,兀自轻声念道:“总要寻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外面园子里的景泰蓝大盆海棠,那些矮株的更为幼弱,也该有个妥帖的地方。再者分府之时,李氏该是进上为侍妾,虽未有典仪,自然也不能和宋格格同处,若是早些打听着,我也好早作打算。”
      镜书灵机一动,道:“夫人既然已然有了这个念想,保不准宫外也有人筹划呢。夫人娘家这样的身份,总该有人已经打听着了。”
      龄容一听,合起书卷正色道:“凭家里是什么身份,也能打听大内的事儿?此其一,其二,我又是凭什么身份缘由,能带信出宫给家里?”镜书与龄容耳语几句,龄容皱眉道:“德主子与你有交代?”镜书压低声音道:“前阵子七公主大事,德主子见我是主子遣去的大丫头,也吩咐了些。只是德主子不过是寻常交代,我们做奴才的可不能当寻常话听,须时时记着。如今正是这时候。
      龄容思量片刻,笑道:“过几日正值七夕,趁着我还在宫里,该是遣人回家里问问,也好送些像样的恩赏。若是出去了,指不定日子过得什么样呢。”
      云琴听此,并不明就里,只是突然忆起前日偶然听闻,顿时面露怨色,忙道:“外面的婆娘都说若是阿哥得封王爷,外面人都当他是真主子不敢怠慢,即便分府出去了,总和宫中也差不离。这贝勒的名分,旁支觉罗亲贵也有得封,旁人冷眼看来,只怕四贝勒萝卜不当菜看了,吃穿用度俱是差了一大截。”镜书忙拉了云琴笑道:“你没听主子有吩咐,还有闲工夫嚼舌头,快跟我去寻人备礼备抬送要紧,晚了可误了夫人的孝心和恩典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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