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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训练结束那天,也是组长们例行向总教官述职的日子。元流焕见到金泰源,已经过了熄灯时间。
金泰源从军部回来,车停在司令部门前,站岗的士兵齐刷刷敬礼,元流焕也在其中。金泰源经过他身边,只点了点头。
走上台阶,司令部大厅和走廊里的灯亮了。元流焕跟在总教官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概述五星组这一个月的训练成绩,一字一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口令一样简洁有力。
金泰源走得很快,好像并没在听,元流焕的语速也不禁加快了,他提到了新入组的战士,总教官忽然说:“党已经决定,把那孩子送到金熙河委员长身边,请同志竭尽所能。”
元流焕停下来。
金泰源又走出十步远,有点意外地回头看他,这个孩子,在应答命令的时候很少迟疑。
和总教官诧异的目光一碰,元流焕立即正了正军姿,响亮回答:“是。”
金泰源不再说什么,转身向走廊尽头的指挥室走去。
廊上的灯依次熄灭,元流焕在黑暗里站了一会。
总教官的话是说,等李海真满16岁,会由5446部队推荐,参加委员长机要营的选拔,他也许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机要专员。
虽然为祖国战斗不分岗位高低,职责大小,但在委员长身边工作,即使是牺牲,也比在南方潜伏,或在战场上拼杀更光荣。全国上百支部队里,有不少战士,甘心在这条路上付出血的代价。
这意味着,海真更有可能在机要营的严苛选拔中丢掉性命,死在同胞的手里。
5446部队的战士都不怕死,但是,元流焕不想让那孩子死,不想让那孩子远在平壤的母亲,不知他为何而死。
入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组长元流焕的一言一行,几乎把李海真的视线全都占满了。
白天训练格斗,海真目不转睛地盯住组长的示范,他的动作好快,和教官对打的时候,比父亲和叔叔们还利落。晚上读书,海真在课本上涂鸦,描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作战计划。他做梦都在想,怎么把那个人风一样的快,刀一样的狠,一招一招卸去。
实在想不明白,就在方队解散后的训练场,起床号吹过的宿舍走廊,从身后,从转角,向组长突然发难。
不算教官的话,元流焕可是5446部队近身格斗第一高手,李海真连上一期的组员都打不过,竟敢动不动就挑战组长。一起入组的战士都在笑他。
倒也怪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攻击,元流焕都沉稳接招,结实还击,从不敷衍,也不迁就。教官都说,他出招落点小,穿透力深,挨在身上才知道,那就是一记叫都叫不出来的疼。
从无数这样的疼里,海真记下了组长应敌的方法。下一次,就用组长的攻击方式出手,从只能对上三五招,到十几招。唯一不变的是,每一次,都会被元流焕清清楚楚打得落花流水。
久了,李海真今天会怎么出击,又会被五星组组长怎么制服,成了战士们每天等待的好戏。
海真和组长过不去,组长也和他过不去。
所有格斗动作,别人做一遍合格的,海真要做十遍。姿势不对,力道不对,手抬得不够高,腰挺得不够直。组长平时不怎么说话,可是,对海真说的话比对别人说的话加起来还多。
每天集体训练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海真要跟着组长到海边,继续入组前的基础训练,负重奔袭,攀爬峭壁,在乱石中匍匐前进。
总是天还没亮,或入夜的时候,身边只有组长手里那一线手电光,远处狂风刮起楼一样高的海浪,冲上石滩,像一场接一场的暴风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总是深一脚浅一脚,好像下一步就会跌入深渊,只顾担心脚下,抬头一看,已经落在组长后边好远,又不得不拼了命地追上去,节奏一乱,特别容易疲惫,一路上磕磕绊绊,又是全身挂彩。
元流焕每天熄灯前,带海真去卫生队,处理好所有的伤,第二天,又好像不知道他伤过。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组长的狠,海真想。
“你出身好,他恨你。”有个三年前和元流焕一起入组的战士对海真说。“组长的父亲是叛变者,母亲进了看守所,他为了保住母亲的命,8岁就入伍了。”
听说,组长的父亲,是朝鲜人民军野战部队74营少佐,名叫元在浩,那年被派往边境执行一项绝密任务,失败了,同组战士全部以身殉职,只有他,向南方国情局投了诚。这就是他们说的“出身”。
他们说,恨你,也没什么不好,一起入伍的战士,小时候骂他是南方的杂种,都没能让他恨。
组长的目光里,除了坚定,好像还有什么,海真年纪还小,看不懂,但他知道,那不是恨。
记得入夏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他们从卫生队回宿舍,他在海边扭了脚,一跛一跛地跟在组长身后,疼得直冒冷汗,组长一步也不等他。
训练场四周的灯光,一片一片地熄灭,路过平时读书的那栋四层小楼,听见了吉他声,有人在上面唱歌。
元流焕停住,转身,大步走过来,两只手捂住海真的耳朵,他说:“不许听。”
海真抬起头,寻找歌声的来处。在四层小楼的天台,有个和组长差不多年纪的人,坐在边沿,两条腿垂下来,晃荡着,抱着吉他,边弹边唱。
元流焕又命令海真:“不许看。”
海真一吓,把头垂得低低的,可是,他又忍不住抬头,悄悄看组长的眼睛,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组长的目光和平时那么不一样,像在害怕。
很久以后,海真才知道,歌的名字叫卡萨布兰卡。在当时,那是一首黄|色歌曲,不仅军营里不许唱,人们在生活中也听不到。
海真更不知道,委员长机要营的预备战士,不允许有一条不良记录,如果这个时候被夜间岗哨发现了,要关禁闭,还要写检查。
有三四个值夜勤的战士,扫着明晃晃的手电光奔过来。吉他声停了,歌还在唱,那个人一边唱,一边从天台的边沿溜下来,攀在小楼侧面,抓着窗上的铁栅,一荡一荡地落下去,和他的歌声一起,很快隐没在夜色中,敏捷得像只猴子,手电光追也追不上。
他们看见了站在楼前空地上的两个人,有人喊:“哪个组的,报上编号。”
手电光晃过来,元流焕拉着海真,往楼侧的小巷里跑。海真的脚踝受了伤,跑不快,元流焕几乎是拎着他,上了消防梯,刚爬到第二层转角,有人追过来了。
海真当时不明白,那个人,那支歌,为什么这么可怕。他只记得组长把他拽到怀里,侧身倚在消防梯的影子里,屏住呼吸,手臂箍得他也喘不过气来。
海真记起,很小的时候,每当父母不在家,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墙角,怀里抱着父亲给他削的小木剑。他想组长的害怕,是不是和他那时一样。
执夜勤的战士在他们正下方,手电光沿着墙壁一路扫上来,就在这时,小巷的尽头,又不紧不慢地响起了吉他声。下方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才追着那个声音,大步向小巷深处走去。
许久,组长的臂弯才松开。
琵琶角的夏天很短,可是那个夏天很长。海真一直没有忘记,那天夜里躺在床上,心脏一悸一悸的,一夜都没睡踏实,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唱歌的人叫李海浪,海浪里漂来的孩子。他们都说,他是军部一位不能说名字的高级将领和女演员生下的,送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中,连名字也没有,和他一起送来的,就是一把吉他。
他在琵琶角长大,后来是5446部队黑龙组组长,主攻信息战。他是所有组长里,唯一能和元流焕打得难分高下的人。
战士们都知道,为了唱歌的事,李海浪从小到大不知关过多少禁闭,写过多少检查。总教官命令隔离他,听见他的歌的人,一律记过。战士们怕他,但更喜欢他,因为他的声音,让这个地方有颜色,有温度。
只有元流焕,那天晚上他抓着海真的手腕,一直走到宿舍门口,他对海真说:“他今天唱的歌,你不许记得,以后,不许听他唱,说话,也不许听,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