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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流焕终归是个16岁的孩子,机要营预备战士的培养任务,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五星组的主教官朴哲荣,两年前他调任平壤,成为委员长的机要专员,在此之前,有12年训练基础,3年选拔失败的经验。元流焕给他写信,问他,怎么能在6年里训练一名战士,让他在机要营的选拔中就算失败了,也能活着回来。
从琵琶角发出的所有信函,都会经由保密组反复审查,这封信后来一直没能送达。
李海真从不逆来顺受,尤其是在他还无法明白,为什么训练比别人多出几倍的时候。每两个星期冷战一次,好像不这样,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犯起倔来,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把背包丢在石滩上,谁的命令也听不见,蹚在齐膝深的海水里一直跑,一直跑。元流焕得和他动手,才拦得下来。
和组长动起手来,又简直像是为了挨打,平时训练的动作要领全忘了,十招有八招是无效攻击,也不闪避,好像完全不知道疼。
天黑了,潮水疯长。
元流焕擒住海真的手脚,才发觉他浑身抖得厉害,是体力消耗太快。他放开海真,海真就一下扑倒在水里。
十月底的海水冰冷,一个浪头过来,打得海真站都站不稳,还呛了一口水,他弯下腰,咳嗽得快把心脏呕出来。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元流焕看着海真,忽然明白,没有人在乎,他最终是不是能去委员长身边,人们只是在等待他的死亡,他是李成巽的儿子,牺牲就是他最好的归宿,这就好像,人们在等待元流焕的叛变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琵琶角又开始下雪,李海真入伍已经一年了。
年底的格斗考试,李海真不合格。但教官说他判断力极好,能从对手身上的破绽,一直看到人心里,假以时日,怕没什么人再能伤到他。别人都以为是天分,谁让他有个传说一般的父亲,只有海真自己知道,这是挨组长的打挨出来的。
他开始有秘密,有了组长不能知道的伤。有时候,是胳膊上一片淤青,有时候,是脖子上一道血痕,衣服藏不住的,他在基础训练的时候,用十倍于平时的听话藏住它们。元流焕都知道,但是什么也没问过。
部队里过新年,就是召开全体会、指导员会、教官会、组长会,传达中央精神,重温主体思想。
学习室有三张木桌,组长会那天,元流焕比别人到得早,他背对着门,坐在最里边的桌子旁,赶写思想汇报。
组长们陆续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中,只有一个人不紧不慢,是李海浪。他一步一晃,走到元流焕身后,扯过一把椅子,和他背对背坐着。
指导员开始分发学习材料,海浪双手把材料订成的小本竖在桌上,自言自语对身后说:“同志,对你们组那个小不点,是不是太好了?”
元流焕没理他。
海浪向后靠了靠,又说:“他为了你和别的组打架的事,你知道吗?”
打架,是因为有人觉得,组长受到了侮辱。
对叛变者的仇恨,在这里永远有共鸣,他们骂元在浩,骂他的儿子,他们知道他优秀,只是骂声从来不会少。
有人已经习以为常,但有人,就是习惯不了。
元流焕手中的笔停了停,又听见海浪说:“我以为就我一个傻子。”
他还是没理他。
有别的组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宣读自己写的思想汇报,屋子里很静。海浪转身看元流焕,还想说什么,元流焕抢在他之前,头也没回一下,说:“落后分子不许和我说话。”
海浪撇了撇嘴,低声回骂一句:“南方的杂种。”
只过了10分钟,海浪听得不耐烦,怒扯下小本上的一页纸,哗地揉成一团,霍然站起来就往外走。
指导员大声喝住他:“不想待在学习室,就去训练场上跑圈,跑到组长会结束为止。”
海浪一步也没停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冲指导员笑了笑,反手一抛,揉皱的纸团朝屋子角落的废纸箱扔出去,纸团划了一道潦草的弧,没扔准,啪,就落在元流焕面前的桌上。
那天的会开了两个小时,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有人看见李海浪还在训练场上跑圈,没有人告诉他,组长会已经结束了。
他丢的纸团,等学习室里其他人都走了,元流焕才打开。
上面乱糟糟地写到:小不点很快就会变得和你我一样,你,怕不怕?
李海浪常说,两个人的苦加在一起,不是两倍的苦,是一人两倍的苦,加起来一共四倍的苦。
14岁那年,他最后一次为元流焕打架,流了好多血,还被关了一天一夜的禁闭。
那一夜,元流焕在走廊上,和他背对背,靠着禁闭室的门,听他含糊不清地唱歌。元流焕看着窗外,和他说天快亮了,听见他沉默了一会,呓语一般说:“以后我不为你,你也不为我,你把我当成你,我把你当成我,这样,两个人的苦,就是一个人的了。”
海浪里漂来的孩子,多少有点罗曼蒂克,好了的伤,说过的话,记不住是常有的事。这个约定,元流焕执行得比李海浪更彻底。
是谁的苦,就让他自己去扛,这样才疼得最轻,这是琵琶角的生存法则。11岁的李海真还不明白,所以,应该给他一个教训。
这年冬天很冷,一场雪连着一场雪。好多战士的手上生了冻疮,训练磨破了,结痂,又磨破。
海真的手也冻伤了,从生着茧的手心、骨节开始皲裂流血,像长了海蛎子,疼得握不紧拳头。读书的时候,整只手裹着纱布才拿得住笔,训练的时候,却要赤手去抓海边岩壁上的石头,久了,血从手心直往下淌,每一块石头都记得他。
傍晚,雪越下越大,海真爬到十几米高的地方,雪片迷了眼睛,看不清前边的路,手冻僵了,一块石头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抓不住,踩在脚下的石头也滚落了,另一只手挂在岩缝的边缘,已经没多少知觉。
元流焕攀得比海真高,他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岩壁下方,是个倾斜的缓坡,厚厚的积雪下,是隐约可见的乱石。他朝海真伸出手。
海真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够到组长的手,握住,另一只手在岩壁的积雪里摸索,找到一道风蚀的凹陷,还没扶稳,组长的手突然松开了。
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海真惊叫了一声,仰面从岩壁上跌下去。大雪里看不清组长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海真觉得,组长真的恨他。
背包一落地就散了,海真连石头带雪,一个劲往下滚,来不及抵挡的各种疼,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不记得是怎么停下的,有好几分钟,眼前只有雪,耳边只有海声,恍惚看到组长从坡上走下来,海真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了一下,身子不听使唤,又倒回雪里。
“明明有更可靠的石头,为什么要抓着我的手?”元流焕问。他垂目看着海真,连头都没怎么低,说出这句话的唇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
静了一会,他说:“越危险的时候,越不能相信任何人。”说完转身,向海真的背包走去,半跪下来,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行军物品,抖去背包带上的雪,绕紧、打好,利落得像台机器。
“我想相信你。”
元流焕听见海真说,他回头看他。
海真正从雪里跌跌撞撞爬起来,心里怄气,以为组长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因为石头是冷的,你的手是暖的。我想相信你。”
他什么都不懂。元流焕想。
因为是叛变者的儿子,选五星组组长的时候,心理评估的标准比别人苛刻,测谎程序比别人复杂,诱供实验用的药比别人多。这个十岁的孩子,居然敢说相信他,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元流焕没说话,拎起海真的背包,向坡下走去。
海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他想跑,想跑到组长前边,抢过背包,一边跑一边甩到肩上,把组长落在很后面,很后面。
膝盖一吃力,就是一阵钻心的疼,这是入伍以来第一次,连忍一忍的力气都没有,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