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瑭歆

24、第24章

　　“都想起来了？”
　　我摇头，“或许，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慕非把我抱到床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找到慕非，慕非正在议事厅议事，我说我想去父王陵墓看一看，慕非便派了江城给我带路。
　　放眼望去尽是青山绿水，芳草凄凄。

　　我在父王的陵墓前静静地坐了半天，遥遥看到素素。我看着她径直走来，四目交投，半响没人开口，只有风猎猎吹过的声音。
　　“郡主。”素素笑了下，“你为什么偏要回来呢？”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身凝视墓碑，又在原地踱了几步，回头道：“郡主，你若真的念着老王爷，青山何处不是英魂？你回来，真的是为了老王爷么？”

　　我蓦地一僵，她又笑了笑，走到我跟前，突然抓住我的手。她把我的手搭在她的肚子上，视线投射在我脸上，专注到近乎虔诚。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正要把手抽回来，她开口道：“是我对不起你，你一定在怨我，我也怨我自己。郡主，如果您以后恨这个孩子，我求您不要让他受太多苦，让他走得痛快一些……”

　　我狠狠地甩开她的手，“你在说些什么？素素，你跟着我多少年了？我对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素素看着我，脸上晦暗不明，我愈发恼怒，却发不出火来。她之前一直都很爱笑，现在不爱笑了，显出一种冷峻的气质来，给人以距离感。好像在一瞬间，我和她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可能不知，你很擅长伪装，伪装得久了，连自己都被骗过了。可伪装了这么久，你感到快活么？”她看了我许久，最终撂下这么一句话来，便转身走了。
　　“你不就想说，我其实爱慕非，我回来也是为了他么？”
　　她的脚步滞了下。
　　面对着父王，我只觉羞愧难当，聂喏地开口：“父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骂我吧，我很难受。”

　　慕非来的时候，我还枯坐在父王跟前的草地上。“明天我就走了，想多陪陪父王。”
　　慕非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陪我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当头照，他将我拉站起。
　　回去的路上，他问：“去哪里？”
　　“江南。”
　　“你想去江南？”
　　我转头看向他，“你要陪我去么？”
　　他对上我的眼，“这个问题还会拿来拷问独孤楼和萧初过么？”
　　我脚下顿住，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油然升腾，“我哪有那么重要？独孤楼可以用我的命置换他的命，萧初过也只是我在缠着他。这个世界，也就非哥哥你，给了我红颜祸水的遐想。”

　　他目色深沉地注视着我，半响说道：“苍苍，我把江南打下来送给你，可好？”
　　我愣了愣，便笑了，“那么，我现在是哪也去不了了，可对？非哥哥要将我金屋储之？”
　　他微蹙着眉，眼中似有隐忍的怒意，我嘲讽地回视他，半响却听他一声长叹，他说：“先回去见见阿娘罢，阿娘身子一直不大好，父王走后，她的境况越来越糟糕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转身往回跑。
　　见到杜夫人苍白的脸容时，我什么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我扑倒在她身上，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头顶传来浅浅的笑声，“傻孩子。”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哭得更厉害。

　　终于止住哭，杜夫人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床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哑声开口：“阿娘。”
　　杜夫人笑着开口：“还是那个爱哭鬼。你父王走的时候，我让阿非寻你回来，他回来说没寻到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来，再让我摸摸，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伸手摸我的脸，我抱住她的手，心里难受得要命，“对不起阿娘，是我不孝，我……我不该……不该跟非哥哥闹别扭。”

　　“阿非说找不到你，我是不信的。先前他一直都有你的消息，还不时地跟我说。你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都是晓得的。他突然说找不到你，我当下就一个咯噔，等回过神，又把江城叫过来问，才晓得你们是见了面的，只是后来你又负气出走。你和阿非……”她的话顿住，看向我的视线不失锋芒，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咬着唇，等着她往下说。
　　她是女中大丈夫，也是这个家的中流砥柱，最重要的，她是女人，是母亲，那些掩藏在暗夜里的情愫，她怎会不知？

　　杜夫人轻叹一声，“你父王他，深爱你们，尤其是你，我以前总恨自己，怎么就没生个闺女出来。”她突然转过话题，我愣了一愣，听她续道：“有些事，你父王不方便说，或者说，是出于私心，你是他至爱的女儿，他不想失去女儿。”她越说越奇怪，我却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两只手绞在一起，猛然开口：“阿娘！”
　　她哀悯地注视着我，沉默半响，再度开口：“苍苍，你和你亲娘一样，聪慧敏锐，你大概也猜到我要说什么了。没错，你亲娘之前嫁过人，你是她的遗腹子，你的亲生父亲，你大概也听过他的名字，就是宇文涂。你和阿非，并非亲兄妹。”

　　像很多故事的主角一样，我有一个复杂的身世。这样的身世，在今天以前，我从未想过，就算隐约猜到故事的轮廓，仍然希冀不要这么狗血，可现实……已与悲喜无关，也跟那些主角一样，我的人生之路，被这样的身世铺陈得异常坎坷。
　　脑海有片刻的空白，我忽然就笑了，“怪不得他要去找我，因为突然没了道德的枷锁。如果我是父王嫡亲的女儿，那么，我只会继续遭受放逐。之前，因为我是他的妹妹，我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为这样的错误，饱受颠沛之苦。”

　　杜夫人面上一愣，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说，挣扎着坐直身体，却禁不止咳嗽起来。我心下一惊，慌忙道：“阿娘，你休息吧，我也想静一静。”
　　我疾步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好几口，才将那种反胃的感觉压回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果然看到慕非正倚在墙上。我看着他，他先开口了：“现在了解当初的我是什么感觉了吧？那种窒息感，就像被一把铁手狠狠地掐住脖子。”

　　“所以你宁愿我死，宁愿我从未来到这个世界！”
　　他皱着眉头，我笑着道：“阿娘终究还是爱你的，她是你的救世主。”
　　“不要这样尖锐，苍苍。”他声音低沉地喝住我。
　　我看了眼屋内，转身跑出院子。

　　我连午饭都没有吃，在泛着莲叶的湖边枯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几个丫鬟连成排地请我回去吃饭。
　　我想着，这个架子再摆下去也挺没劲的，便跟着回去了。
　　慕非正慢慢地喝着茶，我在他面前坐定，对下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等下人退散，我问慕非：“非哥哥，你决定杀独孤楼的时候知道此事么？那天你亲我的时候真的把我当成了长孙云？”
　　我看到他瞳孔一点点收缩，我嗓子发干，依然固执地加了一句：“告诉我，非哥哥。”
　　慕非面前的茶碗从桌上掉了下去，茶水洒了一地。

　　我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似乎唯有如此，我才有继续说话的力气。
　　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也没跟自己说过。那天从长孙府回来，我老是会做一个梦，梦见你，梦见你亲我。我从来不看你的脸，但我越是不去看，我越是知道，那人是你。”

　　我舔了下嘴唇，冲他笑了笑，“我那时并不知道我其实不是我，对，我不是我，我姓宇文，我是宇文涂的女儿，对吧？不过这不重要，我想你的时候，我还是我，是你的胞妹。素素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很虚伪，虚伪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扒开我漂亮娘给的这层皮，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肮脏的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兄长产生绮念的自己。”

　　“够了苍苍！”他突地站起，高大的身影遮住我的视线，让人情不自禁地去仰视他。
　　“非哥哥，让我们都给自己留点尊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冰雪会消融，枯木会逢春，虽然我曾经希望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能让时间倒流，让一切都回到当初的模样，可我也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念想罢了，今日的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们，我已做不得那刁蛮任性的王府郡主，而你，”我苦笑一声，“你也已是三军统帅，身肩千钧之重，纵然是一条歪斜之路，也必然要朝着千秋功业而去，否则，否则怎对得起父王？”

　　我心下黯然，下面的话没再说：怎对得起父王的妥协和纵容？一着错，就只能将错就错地走下去。父王，是这样吗？
　　“真不愧是孝仁皇后教养出的好儿媳，三句不离君义高德。”他面色依然稍嫌冷硬，声音却带了些笑意，似有嘲讽之意。

　　我静静地看着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不管慕苍苍是生是死，她都是独孤楼未过门的妻子，是大燕未来的皇后，这是天下人都知晓的事。她生，你要送她上花轿，她死，独孤楼会来问你要尸体的。”
　　慕非怔了下，似笑非笑，“你还是拓跋彦的一品皇妃呢？一女二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是不能答应的吧？”
　　我噎住，皇妃生涯太短暂，我记忆恢复得又有些猛烈，我竟然将这一段忘得个干净。
　　我的失神慕非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汹涌，他这一笑，我刚才一番铮铮明言，瞬间失了力道。
　　心中懊恼，可也无法发作。
　　慕非倒是一声长叹，他说：“留在我身边吧苍苍，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