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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5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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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断。
四下死寂。
“她太紧张。”有人开口。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抬起眼,才意识到话是从我口中出来的。
我下意识地干笑了两声,歉意地看向沈江影,沈江影却已经哭了,朝主位上的人福了福身,便慌乱地跑了出去。
刚极易折。
我追随她的身影,暗叹了声。
“如慕郡主这般豁达从容的女子,定是蕙质兰心,才艺了得,不知郡主擅长哪种乐器?”
我一愣,朝声音的发源地看去,开口的是个粉色佳人,刚才和她身旁那位小姐合奏过,她吹横笛的样子颇为潇洒。萧初娴向我介绍过她,我想了想,她是苏捷的族妹,芳名刚才没用心记,一时也想不起来。
未待我开口,苏小姐又道:“以慕郡主风姿,我斗胆揣测,《高山流水》必不在话下。”
我寻思着,自己再不开口,身侧主座上的那位苏皇后就要派人去取琴了,我露出微笑,“怕是叫苏小姐失望了,于乐器一道,我并不擅长。”顿了顿,我续道:“方才沈小姐那样紧张,是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其实于琴技一道,她已颇有所成。也就是像我这般,天资浅薄,技艺粗陋,对自己无甚要求,便不会紧张,看起来从容了些,倒让苏小姐见笑了。”
发难反被呛,那位苏小姐脸色变了变,咬牙盯着我。
“琴瑟笛箫这些乐器是中原产物,慕郡主自是用不惯的,陛下、皇后娘娘,臣妾觉着,燕人好舞,慕郡主定是其间翘楚,不若让慕郡主随意舞上一段,也好让众位姑娘开开眼。”我本以为苏皇后为了自家侄女,会说出什么来,也让我下不来台,没想到先开口的是另一位妃嫔。
燕人好舞……开开眼……
这洛阳城中,燕姬还少么?
刚才世家小姐在表演才艺时,没有人跳舞,我对洛阳的习俗再不了解,也大致能猜到,舞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技能,世家小姐中是产不出舞蹈家的。
我眼风扫向萧初过,萧初过嘴角挂了抹冷笑,其他并无异常,看着也没有要替我解围的打算。
萧青莲的声音道:“慕苍苍。”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我倒不奇怪。萧初过不谈,除了苏捷叫我“苍苍”,称我一声“慕郡主”是极为客气的,今日没听到有人叫我“慕皇妃”、“慕皇后”,我以为是怕让萧初过下不来台自己倒霉,拿捏不准称谓的,叫我一声“慕姑娘”也算合衬。萧青莲嘛,这样称呼我,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叫法。牵扯太多,就简单一些。
我站起来,微微躬身,“是。”
“你以为呢?”
皮球踢给我,听听我的应答,也好透过表象看我的本质。
义正言辞地拒绝,太坚硬了,不好。
委婉地拒绝:“陛下和皇后娘娘要是想看舞,不妨叫几个舞姬上来。”
我扯了扯嘴角,说的是:“我不会跳舞,细细思来,我竟是无甚所长。”
我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今日众人的围观,却在一瞬间觉得疲累,觉得可笑,我慕苍苍,竟会有一日,将自己逼成了跳梁小丑。
有片刻的寂静,有人扑哧一声,喷了一口酒,我余光瞟去,知道是苏捷。
沉默了片刻,萧青莲淡淡道:“无妨。”挥挥手让我坐下。
再次跪坐在锦墩上,我抬头便遇上萧初过的视线,他托着下巴望着我,姿态有些慵懒。他今日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不仅处在他人的打量下,也在他的观摩中。他在看,隔着距离,想看看真实的我。不是画中的,也不是他心中的。
一股不甘涌上心头,正如今日挑选衣服时,我选择身上紫衫的那一霎。未待自己想清楚,我已经再次站起身,福了福身,曼声开口:“陛下,琴瑟笛箫这样精细的乐器,我天资不慧,幼时又多受娇惯,学艺不精;但我听说,乐为心声,乐器不过是表达心声的媒质,草原儿郎都是随心演奏,随心舞蹈,今日是我第一回得见天颜,第一回见过诸位,不妨让我随意地击一段鼓,为诸位起兴。”
主座上都愣住,苏皇后笑了笑,“你要击鼓?”
“是的,请给我一面小鼓。”
我没有想过我会在大庭广众下敲这一段《将军令》,更没想过我会宽衣大袖地敲,不过鼓放在面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深呼一口气,将两边袖口理了个结——将宽袖汉服改造成窄袖胡服,是我除击鼓外另一项自鸣得意的绝活——然后便开始敲上了。
敲完,我先去看男士那一边,大多数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武人,我更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共鸣,看着他们的表情,我很满意。视线从最末端扫到萧初过,我冲他一笑。
大概是我笑得太不合时宜,殿内静了很久,最终是苏皇后先开口:“有英武之姿。”
这是对我的一句评价,由她说出来,是个很有分量的评价,我是什么样的人,这句话基本上就定性了。
不过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我却有些迷茫。
一场宴会出来,天色已晚,我依然和萧初娴一道,出了宫门,我让萧初娴先走,我在马车外面等萧初过。
萧初过见到我,疾步走来,问道:“怎么不先进车内。”
我笑了笑,“吹吹夜风也蛮好的。”
他看了我片刻,扶着我一块上了马车。坐在车里,我和他各占据车厢的一角,我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仰头靠在车壁上发呆,忽然听他叫了声:“苍苍。”
我看向他,他又望了我片刻,忽然笑了,问我:“你这身衣裳是谁选的?”
“不好看?”
他拧着眉,我笑了,“你挂在衣橱里,不是给我穿的么?”
“因为不晓得你喜欢什么颜色,便都放了些。”这便是他没看上紫色。
我微微皱了眉。
“好看,你怎么穿都好看。”他这是补救?不过从他嘴里冒出这种话,怎么这么怪异。
我扑哧乐了,乐完听他叫我:“苍苍,你过来。”他说着将我拉了过去,我扑倒在他怀里,闻到他怀中的酒香,奇道:“我记得你不能喝的。”
“嗯,酒洒在身上了。”
我有些好笑地在他身上寻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靠着。
“苍苍。”
“嗯。”
一只手伸了过来,在我嘴上狠狠地擦了两下,我推开他,笑道:“我回去用水洗。”
他没说话,我抬眼遇上他的视线,四目交投,我先朝他扑了过去,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去亲他,有些恶作剧地在他唇上狠狠地蹭了几下。你嫌脏,那我们就一起脏。
萧初过被我蹂躏得狠了,开始反抗,将我拉开一些,又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倾覆而来。王府离宫中并不远,我还迷迷瞪瞪地,马车停了。他先下车,然后将我抱了下来,我们没有立即进院子,只是在马车下互相望着。
我先笑了声,“进去吧。”说着拉他的手,牵着他的手慢慢往里走,等到我住的竹枝苑门口,我本想拉着他继续往里走,却被他拉着停了下来。
他蹙着眉看我,我叹了口气,“咱们进去说吧。”
进屋我给两个人都倒了杯茶,然后抚摸着茶碗,开口:“我们还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我看得出来,你很累。”
他只是望着我。
我其实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我知道我们之间需要一场深谈,可话到嘴边,还是不晓得如何说。
我默然片刻,这样开场白道:“我听苏捷说,你要我做你的正妃。其实我不是个好的正妃人选,抛却我自己的立场,我也理解这一点。”说到这里,我有些郁闷,需要这样的外交辞令么?
我咬了咬唇,“不对,我不是听苏捷说的,我明白你的心意,也明白你很为难。”
萧初过依然没有说话,他的定力一向很好,我知道,他其实不是不擅言辞,而是喜欢将别人逼到角落里,逼着对方自己撕了所有的伪装。
我索性不去组织语言,想到哪说到哪:“其实也不是正妃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就算我很洒脱地说一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留在你身边,也会拖累你的名声,就算我只是你的一个外室,也会令你不堪。我不想你这样。”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喃喃。
他望着我,目光平静悠远,过了一会儿才道:“说完了?苍苍,你今天很好看,你很适合这种浓烈些的颜色,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穿,你更偏好柔和些的颜色,每回看到你反常,我就要忍不住紧张,不晓得下面会发生什么。后来你击了鼓,在众人面前,对我又是倾城一笑,我紧张得翻了酒壶,然后呢,你那样热情,有句话,我想问问你,方才被咽进肚子里,现在还是要再问一问:方才是吻别么?”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不想我这样,这样是哪样呢?其实不关你的事,只是我爱慕你罢了,现今不管你身处何处,我爱慕一个女子如痴,怎么都不是上佳的名声,别人只道萧初过沉迷美色,无药可救,不是你想不想的。若论声名狼藉,我们不分伯仲,在我跟前,别再说自己有多不堪,别再说就算你只是一个外室。”
我愣愣地看着他。
半响,我聂喏道:“我想去沧海谷,陪陪幼芸。”
他看着我,目光闪动,好半天,才道:“幼芸不在了。”
我心头震了下,听他续道:“爷爷云游去了。苍苍,我放你走,只是你要知道,这回你若真的走了,就是永别,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顿了顿,他声音暗沉,“苍天不会给我们无数次机会。”
说完,他沉沉地望了望我,便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卡在嗓子里,直到他跨出门,站在廊下,身影融在阴影中,我的声音终于破空而出:“萧初过!”
我站起身,他的身影扑了过来,我被摁在他怀中,听他的声音发狠地道:“你还是不要走了,我刚才是疯了,才会那样说,或者,你就当我现在疯了,偏要留住你。”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我不走。”
他将我抱紧了些,又松开我,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望着,我说:“我知道这件衣服适合我穿,所以才穿的。在这里,我一无所有,没有可以倚仗的身份,没有过人的才艺,只有这张脸,我只能让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光芒四射,让别人在这一点上无法企及。让那些觊觎你的人,清楚地知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然后退避。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你只不过片刻露出疏离的神色,我便不惜学沈江影,剑走偏锋,我其实和沈江影一样。”
萧初过伸手抚上我的脸,想在我脸上找到着落点,最终却只是轻吻我的额头,吻了好几下。
韩随死了,仇怨了结,另外我知道,宇文成功死了,追随独孤楼而去,而鲜于宗周和长孙云,长孙云怀孕了,鲜于宗周护送着独孤家最后的血脉,突围回了辽东故土。
慕信向我辞行,他说,他要和安安隐姓埋名,他要让安安做一个普通人。
我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染了风霜,我想说点什么,沉默半响,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慕信说:“阿姐,如此结局,应是你心中最完满的模样吧?我归顺萧氏,也是你所期盼的吧?”
茶碗从手中翻倒,茶水洒了一桌,滴漏到桌下,沁入衣裳,已是冰凉。
我说:“阿信,你走吧。”
夕阳坠落山头,我遥看远山,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枯坐了一个下午。
一双手覆在我手背上,我抬头冲他一笑,“萧初过,你平生所愿是什么?”
他低下头,在我脸上亲了下,“得到我想得到的。”
我“哇”了一声,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