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瑭歆

57、第57章

　　从云州去洛阳，住在萧初过的王府里，每天昏昏欲睡，鲜少有比较清醒的时候，段天涯过来看我的时候，我也只能勉强陪着说一会儿话。我几乎见不着萧初过，终于有一回等太阳落山很久我都强睁着眼睛，终于见到了他。往常都是他抱我进屋，意识模糊中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今日精神不错。”他说。
　　“我是在等你，你别让人在饭菜里下药了，我已经休息得足够了。”
　　“好。”他在我对面坐下，柔声问我：“晚饭还没吃吧，我让人在这摆张桌，我们在这吃？”

　　我点点头，吃饭的时候，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吃完饭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萧初过忽然开口：“苍苍，我记得你说平生所愿，就是走遍四海，去寻最美的月。”
　　我愣了愣，转头看他正仰头看着天上并不甚明亮的月亮，笑了笑，“是啊，不过我一直都没听你说过有什么愿望。”
　　他望着我，我先扬后抑地“啊”了一声，“你的愿望定然是海清河晏、四海承平吧。”
　　他似是苦笑了声，“回屋休息去吧。”

　　精神好些后，我便将王府好好逛了逛，萧初过晚上要是回来得晚，便一块吃个饭，然后拖着我去散步。他话少，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很多时候，我们便是一块听着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各想各的事。
　　我心里很空，没什么好想的，便是在发呆；但我隐约觉得，萧初过心里有些事，不同于在河东征战时的满腹筹谋，也不同于在江南时闲看云卷云舒时的恣意，耿耿于怀中，无法纾解，在月光下显出几分萧索。
　　我觉着，我应该问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我拉住他的衣袖，他转过头来，轻声问我：“累了？”
　　我的一句话就被他两个字堵回肚子里，他伸手拉我的手，送我回房休息。房门口，在他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他，“初过。”
　　他脚下一顿，反应过来这声“初过”叫的是他，忽然一笑，半倚在门框上，闲闲地看着我。
　　我道：“你应该要衲妃了吧。”

　　萧初过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须臾又笑开，“是的。”
　　他就说了个“是的”，很长时间没有下文，我掀起眼皮看他，正好遇上他灼热的视线，我下意识地将眼皮垂下。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我的脸，一路滑到我的下巴，微微用力，强迫我去看他。我在瞬间有些心跳加速后，又回到平素的无波寂寥，他眸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两个人都很平静，有一种沉默的对峙感。
　　我缓缓抬起手，将他的手抓下握住，笑着吟了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萧初过好像没听懂，我不过是想说句玩笑话缓和一下，说完自己也觉着词不达意，便又笑了笑，“太晚了，你去睡吧。”
　　他目中沉了沉，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大概就是在第二天下午，我刚小憩了会儿，有一位叫沈江影的小姐过来，要见我，我还有些迷糊，将她芳名在心中过了一遭，没想起自己平生有认识这个人。猛地一个激灵，姓沈的小姐，萧初过的表姐妹？
　　我洗了脸，稍微理了理衣裳，沈江影到了。她脸容秀美，有一种越柔弱越刚烈的美感，朝我望着，慢慢走到我跟前。
　　我请她入了座，她依然将我望着，也不开口，我哑然失笑，大大方方地让她望了一会儿后，我道：“沈小姐若只是想看看我长什么模样，现在看完了，可以走了。”
　　沈江影面上有一种孤傲的神色，微微蹙了眉，终于开了尊口：“你便是慕苍苍？”
　　我本不想答她这句问，可转念还是答了：“是的，我是慕苍苍。”

　　沈江影又是沉默，视线不离我的脸，我将视线移向外面，琢磨着春光正好，又到了踏青的季节了，正有些发怔，耳边清冷的声音传来：“你都不问一问我是谁么，你知道我？”
　　我转过头，先摇头，后又点了点头，“你是沈玄之将军的妹妹？你喜欢萧初过？”
　　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忽然生出些恼恨的神色，像是不屑说又忍不住不说，抿了抿嘴，冷然地道：“我们有婚约。”

　　有那么片刻，我是有些愣怔的，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她要是沈家的嫡女，做萧初过正妃真真合适。我忽觉得好笑，大概任谁都比我合适吧。要是将我如太子选妃那样，什么都摆到明面上过一遭，我大概只会得到两个评论：不贞、不祥。
　　我轻叹了口气，诚挚地和沈江影道：“只有一纸婚约是没有用的，我和他相识于微时，曾互相提防猜忌，也曾同生共死，是我先飞蛾扑火地扑过去，也是我，让他遍体鳞伤，命盘里的烙印这样深，除非他决然放手，不然你没有机会。”

　　沈江影面上本来就不多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却在眼中喷出怒火，我估摸着，要不是教养良好，她现在不给我一巴掌，也得骂出声来。我看着这样的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道：“他会放手的。”
　　过了片刻，沈江影的眼睛蓦然睁大，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他会放手。
　　感情的路上，人总是在终点在望的时候感到疲累，然后，之前撑着自己的那股气瞬间荡然无存。

　　我没再和沈江影说什么，让下人送客。
　　晚上吃饭的时候，萧初过破天荒的，在吃饭的时候开了口：“江影今天来过？”
　　我嘴里包着饭，“噢”了一声，萧初过看着我，神色莫测，半响，见我没动静，便又开口：“我和她之间曾经有过婚约，不过数年之前，我怕耽误她，就让给退了，她却也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
　　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前因后果全说了，不过听起来倒有些像解释。

　　我咬着筷子，笑了声，“你不用说这么多，我明白的。”
　　萧初过看我的目光却沉了沉，声音有些冷，“你是不在乎。”
　　我愣了愣，反思了下之前自己的态度，没什么不对啊，他这突然的火气从哪里冒出来？
　　我扒了几口饭，半开玩笑地问他：“今天谁给你气受了？”
　　萧初过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抬头扫了我一眼，也半开玩笑说了句软话：“除了你，谁还能气到我？”

　　后来几天，萧初过似乎很忙，一直都没看到他，直到那一天，宫里派人来说晚上又宴请。
　　我瞅着专门给我的帖子，苦笑一声，终于要把我拉出来溜溜了。
　　我必须顶着无数人好奇的视线，去拜见萧初过的父亲，半壁江山的拥有者——萧青莲。

　　宫里来了位妇人，说是萧初过的奶娘，叫云娘，来帮我梳妆，她仔细地看了看我，笑着说了句：“与想象中有些不同。”
　　我笑问：“姑姑想象中是什么模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为姑娘会是个妖姬的模样，姑娘竟是……这番模样。”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想到姑娘是这般和气。”
　　我失笑，觉得今日这宴会真真十分必要，众口相传中，我的形象应该是很往狐媚上靠的，想我还一直觉得自己虽有几分艳色，可和那般俗艳是绝沾不上边的，当然，与我前日见的沈江影相比，比不上她脱俗，但也勉勉强强是往端庄上靠的。

　　云娘给我选了件鹅黄色的衣衫，和外头五彩的春光甚是相配，但我直觉不适合自己，当年在燕京时时常穿这样的衣裳，可那时终归年少，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纪，现在再配这种颜色，只怕会有一种衣服挂在身上的感觉。
　　果然，几个帮忙穿衣的小丫头觉得我生机勃勃，云娘却是笑道：“老身忘记了，姑娘是和王爷一样从生死场里走出来的人，太轻浮的颜色压不住。”
　　旁边有小丫头插嘴：“女要俏，一身孝。这件白裳定和郡主十分相配。”我瞅了瞅那件白底蓝纹的衣裳，想着与沈江影撞衫的可能，还没吱声，云娘的手已经伸向了旁边的一件紫衫，扫了我一眼，有些迟疑。我笑道：“就这件吧，我好歹顶了个艳名，还是莫要让人失望。”

　　云娘的手垂下，神色莫测地望着我，我笑了笑，自取了衣服套上，看着满衣橱里的衣服，恍然发现，萧初过给我真是准备了不少衣服，款式颜色都很繁多。我前阵子穿的衣服都偏柔和，其实衣橱里有不少衣服颜色张扬，萧初过似乎偏爱红色，很多种红，红白相间的就有好几件，红底白纹，红纹白底，红底白衣上绣花，还有纯粹的红。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穿过红色，那如鲜血般的颜色，我觉得眩晕。可眼下瞧着，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易州，画中明媚的少女，和画外温柔如水的眼神。

　　我恍了恍神，穿好衣服，任云娘在我头上折腾，梳的髻倒是简单，在脸上抹粉的时候，却有些踌躇，我道：“还是往传说中‘美艳动天下’上化吧。”
　　最后的定妆，烈焰红唇是免不了的，不过妆面却是非常干净。我明白云娘的良苦用心，我的名声太差，长得又不够脱俗，要是再打扮得太张扬，那名声真的没救了。但总归是景王府里储着的美人，无论如何得有和萧初过满腔心意相匹配的姿容才好。
　　其实呢，我的名声已经没救了。

　　萧初过不从王府走，我独自坐车到宫中去，车在宫门口停下，我深呼一口气，掀帘下车，一下车，就有无数道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赶巧不巧，都和我一样掐着点过来的。各世家公子小姐，宽衣博带、衣香鬓影，我初初看去，就有些眼花，眼风中扫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视线便顿住了。
　　苏捷、陆然和萧初娴。
　　我听云娘说，今日的宴会，叫“百花宴”，在百花盛开的时候举行，不分内外廷，也就是不分男女，主要请了各世家的小姐们，皇帝率各在京宗室也参加。我听着，其实就是场相亲大会，给皇家宗室选妃的，不过叫上我，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呀，是苍苍啊。”苏捷首先叫了起来，他这一叫，让本来就分外醒目的我更加醒目，方才扫向我的视线很多是好奇揣测，现在确定我就是慕苍苍、慕苍苍就是我，目光中都多了“啊是她呀”的意味，只觉周遭视线更加逼人，我站立的位置成了一个漩涡。
　　苏捷已经走了过来，我冲着他身后的陆然和萧初娴微微一笑，看向苏捷，“好久不见呀。”

　　他“嘿”了一声，“我们还都还活着。”
　　“是呀，不过我听说你都娶亲了，今日是陪哪个族妹过来的？”
　　他顿了顿，忽然一笑，“苍苍，我能抱抱你么？”
　　我一愣，做害羞状，“别，这么多人瞅着，你还嫌我名声不够差么？”
　　他又笑，我被他一只眼中的光芒闪了下，才注意到他另一只眼有些晦暗，不由又是一愣，“苏捷，你的眼睛？”
　　“啊，瞎了一只。不过另一只眼好使，能看见你，嗯，你今日装扮得颇隆重嘛。”
　　“怎么样，你觉得今日我能不能艳压群芳？”
　　苏捷那只好眼将我上下又打量了遍，笑道：“能。”

　　对苏捷，我更习惯他那纨绔模样，今日有些清冷的样子，我倒有些受不住，轻叹一声，与他道：“咱们进去吧。”
　　他点点头，我转身步子还没迈开，被他忽然一把揽住了肩，我心里哀嚎一声，还是要出些幺蛾子。
　　只听他在我耳边道：“天下父母都是斗不过孩子的，萧初过现在可死守着正妃不松口，你千万别为了息事宁人委曲求全，自降了身份。”
　　我怔了怔，低声道：“我何时做得来委曲求全的事？”
　　他转头挑了眉看我，我被他看得讪讪，他忽地朗声大笑，不等我，跨步在前头走了。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死苏捷。初始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萧初过，但我也不是为了做妾好吧？

　　“慕郡主。”
　　我转头，竟是萧初娴一直在我身后，我朝她点了点头，她道：“我跟你一块走。”
　　我感谢地笑了笑，拉家常般问她：“怎么没跟沈将军一起？”
　　她笑道：“他不在洛阳，我左右没什么事做，今日便也赶过来凑个热闹。”
　　“我一直疲懒，还没去府上拜访，是叫子歌？她都会走路了吧？”
　　“早会了，会走了就不得闲，哎，你不晓得，小小年纪，就已经晓得喜欢美男子，但凡长得差些的，都不让碰，最喜欢她二舅，二哥现在被她吓住了，都不敢往我府上去。”想起萧初过被个女娃娃缠得一脸憋屈的样子，我哈哈笑了起来。

　　笑完又听她道：“她也喜欢凝哥哥，安安耐性好，不怕她缠，两个娃娃，处得甚好。”
　　安安是萧初过送到萧初娴那里的，慕信去追韩随了，我早些时候精力有些不济，萧初过便把安安送给萧初娴带，一来萧初娴做娘的人了，二来安安身份敏感，放在萧初娴府上，比较安全。
　　我诚挚地道：“谢谢你，初娴。”

　　萧初娴拉过我的手，一块入了座。本来我的座位和那些世家小姐们在一处，被萧初娴拉着，领路的宫娥也不好说什么，就把位次稍微移了移。
　　其实陪着萧初娴坐，也不太好，离主座皇帝皇后都太近了，我不大喜欢，不过今日这个宴会，我坐哪都不会自在，想想便安心地坐下了。
　　面前飘过一道影子，我抬眼看，萧初过在我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他面上有些冷淡，视线扫过来，先是一怔，随即微蹙了眉。
　　我冲他漾开一笑，还没看到他的反应，萧青莲和他的一众妻妾到了。
　　我跟着众人起身，山呼万岁，重新入座后，抬眼便遇上苏皇后的视线，她没多看，只是扫了一眼，她下首有几位嫔妃将我打量得很是细致。我不动声色地装作不知道，将视线投向虚空，偶尔抬眼，便看到萧初过垂目恹恹的神色。

　　这场宴会本质上是场相亲宴，少不了要那些世家小姐们表演些才艺，清一色的演奏乐器，最后压轴登场的是沈江影，弹的瑶琴，乐器普通，曲子却不普通，是一曲《国风》。这曲《国风》起承转合都极难，我一直以为这首古曲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南夏宫中，听一位乐师弹奏过。当时是梅香寒替我治手，乐师在外间弹奏，那时还稍稍诧异，梅香寒原还是个好风雅的人，而且品味竟如此不俗。
　　沈江影今日果然是一身白衣，怎么看怎么冒着仙气儿，其实那日她去王府时穿的碧色衣裳就挺好，人显得比现在活泼。当然，她想往高洁上走，今日这个装扮也是可以的，她身后有好几个穿白衣的小姐，没一个有她风姿卓然。

　　现下这个场合，弹奏《国风》这种大气磅礴的曲子，并不合适，沈江影选择它，有卖弄技艺的嫌疑，不过由她弹来，倒有种独特的韵味，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如此剑走偏锋，沈江影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我抬眼扫向对面那人，萧初过脸上表情淡淡，但我看得出他听得认真，手指在桌几上轻轻地敲着，合着拍子。
　　我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有些恍神，他的手忽然顿住，我猛地醒神，随即便听到“铮”得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