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入门 ...

  •   八抬大轿把老头迎到了空空帮总舵,凤凰儿打发了轿夫,毕恭毕敬请他坐上宝座,她则翻身上梁,取下一壶酒来。那破庙的高梁之上,放置了她的若干宝藏:老爹不许偷喝的好酒、少林派师叔送爹的夺魂镖、自制的机关密锁……老头望着那横梁,慧眼似乎可以穿透,露出微笑。
      那酒杯哪里是什么梧桐杯,根本就是普通木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老头并不点破,听凤凰儿一面倒酒一面说道:“恩人,此间乃我空空帮总舵,还请恩人多多指教。”
      她说的只是客气话,不想对方果然不留情面说开了:
      “你所学的,不过是偷鸡摸狗的雕虫小技,在乡野村舍或许横行无碍,遇到真正高明的对手……嘿嘿,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老头喝了一口酒,眉头耸起,大叫道:“果然好酒!啧啧,可惜了一流的酒,九流的人。”
      如果他在三天前说这话,凤凰儿非一脚踹过去。这会儿仔细打量了这老头一阵,白发、长眉、邋遢相,倒像武林中传说的高手隐士。虽没看清他出手,就被糊里糊涂救了出来,但大抵该是个高人没错。
      “我不过是年纪轻,武功差了那么一点点……”凤凰儿小声嘀咕了句,对她的偷术仍自信满满。怎么说她也是江陵空空帮的老大,不能在这老头面前示弱。
      老头耳朵尖,听到她的话,嗤笑道:“你以为学两手三脚猫的招数,就能纵横偷门盗家了吗?做梦!如果你不练眼力、耳力、手法、身法,没有绝世轻功和逃跑法门,你休想活过三年。”
      “那我要是学了这些呢?”
      “哼,那也不过是只三流的猫。”
      他口气太大,凤凰儿看不过眼,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喂,老头子,我看你是长辈,才好好地跟你说话。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懒得听你吹牛!”
      那人转向她,笑眯眯地道:“哦,你叫我老头子?”
      凤凰儿一愣,气焰小了点,低声道:“老前辈。”奇怪,这声音耳熟得很。
      那人悠悠地道:“你这个笨丫头,几年不见,就忘了我啦。”忽然把脸一抹,露出庐山真面。
      凤凰儿定睛一看,他居然一点也不老,那独有的奚落笑容,正属弥勒所有,别无分号。她大喜过望,一步冲上,抱住他的胳臂激动地叫道:“师父!”
      “别,别。”弥勒挡开她的手,鼻子一皱,摇头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叫我师父。”
      凤凰儿忽然直直一跪,还故意跪得很重,大声说道:“你教过我武功,当然算师父,凤凰儿虽然调皮,也不是不懂道理之人。”
      弥勒蹭蹭鼻子,轻笑道:“好说,好说,你起来吧。”
      凤凰儿依然跪得直挺挺,显出毅然的神色。她自从练过弥勒的功夫后,就把他捧为天人,如今再遇,心中不停盘算,要怎样才能迫得他正式收下自己。何况刚刚他又把纵横偷门需要的本事吹了个天花乱坠,怎不让她的心大动特动,恨不得立即一股脑学了去,笑傲江湖。
      “我已传过你正宗佛门内功心法,你还想如何?”见她前事重提,弥勒有点后悔暴露身份。
      “弟子要跟师父学高明的偷术。”凤凰儿说得字正腔圆。
      “你只想学偷术?”弥勒不由奇怪,她不是没见识过他其他本事,为何单单挑这个学。
      “是,贪多嚼不烂嘛。不过要学就学能纵横天下的那种,寻常的我也不稀罕。”
      纵横天下……弥勒一笑,这姑娘也不傻,能到那个地步,要学的又岂止偷术而已?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意收徒?”
      “因为师父喜欢逍遥,喜欢四处游历,怕我是个负担……”凤凰儿一面说,一面看到弥勒苦笑,心知说中,索性由着性儿继续说道,“其实是师父怕担责任,不愿收徒弟不说,连老婆也不敢娶一个。”
      弥勒顿时色变,嘴皮刚动一下,又改了主意,拼命点头道:“很好,很好,你果然伶牙俐齿,说得一分没错。你既如此了解我,我走得也安心。”
      他说归说,脚却没动。凤凰儿想,豁出去了,当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敲得震天响。她每“咚”一下,弥勒的眉毛就跳一下,哀怨地骂自己心软。
      凤凰儿磕完头,见师父口中念念有词,好奇地凑近他问:“师父受了徒儿的大礼,神情却如此痛楚,莫非想把一身功夫倾囊相授,可有点儿舍不得?”
      弥勒终于忍不住,咳嗽了数声,按下要发的火气,没好气地道:“你若有本事追上我,咱们再谈拜师也不迟。”他话音刚落,人已飘了出去。
      凤凰儿不急不忙,悠悠站好,笃定地道:“师父,你就认输吧!”
      弥勒奔出两步,腰间一紧,却是有根极细的红线牵住了他,那一头,凤凰儿笑得妩媚。他蓦地想起刚才她凑近的那一刻,似乎,有意无意地碰到过他。被她的言语吸引,不曾提防。连他也着了道,这徒弟,分别这两年倒也不是全无所得。
      “你有个师叔,叫小佛祖。”弥勒突然说道。
      凤凰儿大喜,他这样说,便是承认收下自己,当即又要下跪。弥勒阻住她,回望庙里的灯火,出神道:“他天资极佳,筋骨又好,三教九流无一不精,武功更远胜于我。我这一生,什么都不如他。”
      凤凰儿听他这么一说,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出。
      “你也见我做木匠,其实我所学何止于此……学厨师,卖瓷器,养马贩牛……便是想多学几样本事,好与他一较短长。可惜学了又如何?这两年他亦在四方游历,所会的一定比我更多更精,唉,仍是敌他不过。”
      凤凰儿一面听,一面陪弥勒苦着一张脸。原来师父如此好胜,难怪没得闲收徒弟,情愿做人家徒弟学本事都来不及。不觉又在遐想那小佛祖的风采,该是怎样神奇的人物,能比师父更胜上一筹?
      弥勒说了一半,忽然呵呵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似的,指着凤凰儿道:“可是,我如今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赢他一次!你知道是什么吗?”
      凤凰儿也没想到,见他始终指着自己,灵机一动道:“我知道啦,师父收了我这么个好徒弟,自然比他强了。”
      弥勒点头,又摇头道:“是,又不是。小佛祖陪着梅湘灵夫妇,他们夫妇俩可生了个调皮丫头,叫梅纨儿,比你小了三岁。”
      凤凰儿道:“你说的是十五年前隐退江湖的大侠梅湘灵、海然然夫妇?”
      弥勒道:“不错。”
      凤凰儿斜睨他道:“我明白师父的心意啦。人家梅纨儿有这么好的爹娘,又有小佛祖从旁指点,将来成就必然不差……可是,我若能马上名扬天下,这个,和……小佛祖齐名,师父可不就强过了师叔?”
      弥勒笑骂道:“和他齐名?天下有哪个能和他齐名?连梅湘灵都差了那么一点。”
      “师父干吗长师叔志气,灭自己威风?”
      弥勒叹气:“你师叔不好名不好利,更加不会收徒弟,顶多从旁指点。我是说,我比他有福气,能有你这么个徒弟。如果你乖乖地,能学到小佛祖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啦?”
      “师叔的一半?但不知是师父的多少?”凤凰儿狡黠地问。
      “找打!”弥勒随手抄起庙里祭拜空空儿的水果掷去。
      “师父为老不尊!”凤凰儿一面笑,一面跑出庙去,心中别提有多畅快。一想到终于能学一身傲视世间的本事、能像红线青史流芳,这颗心就激动不已,恨不得一气跑遍江陵城,把这好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弥勒转回身,望定佛像供龛里那尊惟妙惟肖的空空儿塑像,嘴角浮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既然正式拜了师父,就一定要听弥勒的话。他的第一件事,是让凤凰儿解散空空帮,凤凰儿想都没想便应承了。那一帮偷儿听说她找到高人为师,又喜又愁。喜的是她本事越发厉害,跟她混总能吃香喝辣;愁的是万一她翻脸不认人,被她抓着只会更加倒霉。
      间中有几个决心弃偷从良的,凤凰儿力荐,到底还是拉进四海镖局打杂去了。其余的人各自散了,收了凤凰儿从琴娘那里求来的一点遣散费,发誓要好好做人。是不是都能做到?至少江陵城从此以后,明目张胆的偷儿是找不着了。
      凤凰儿专门寻了一处清净地,供弥勒居住。那里是霍四海买的一处庄园,风景绝佳,又无人打扰。等凤凰儿到了约定时间前去聆听教诲,却发觉弥勒压根就不在屋里。
      等了许久,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回来,神仙似的,突然就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她一惊一乍。
      “今日的功课,是读书。”
      “啊?”凤凰儿顿时头晕,她生性好动,要她看书无异处罚。但既然拜了师父,又不能不听,把脸上勉强的表情换过,挤出个笑容给弥勒:“读什么书?”
      “放心,我不会教你读圣贤书。”弥勒丢下一本书,凤凰儿瞪大眼看了下书名——《异盗录》。这娟秀的字迹正是弥勒所写,翻开内页,全系工整小楷书就,心中对师父又加了层钦佩。
      “这里收录了十桩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桩败笔。你拿去好好琢磨,明日考你。”
      “为什么不让我多学学不败的高手呢?”
      弥勒肃然道:“不败?人焉能不败?想不败,就需善败,从败中求胜……”看凤凰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缓了缓语气,“你莫心急。这些个错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流的高手了。”
      “哦?”凤凰儿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门,贴近了弥勒谄媚地问,“我若跟了师父两个月,是不是就能成为二流高手?”见弥勒不答,又自顾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师父三个月,天哪,我就是一流高手了!”
      弥勒又好气又好笑,手弯个勾,敲她脑勺道:“你若再这样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
      凤凰儿连忙乖乖翻书,刚看了开头一句“盗可盗,非常盗”,大觉有趣,很快陷入她心爱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没看几页,她“扑哧”笑出声,差点把茶水喷到桌上。弥勒抬起眼,见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精会神地钻入书中,他的嘴角终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过了五日,凤凰儿把《异盗录》背得烂熟,弥勒拟了几个书中场面,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绽疏漏。弥勒遂收了布置,看凤凰儿嘻嘻哈哈很是轻敌,便道:“适才考你第一场时,我在桌上放了那些东西?”
      凤凰儿一下傻眼,踱来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炉、兰花、镇纸、砚台、笔墨,和……和……”
      弥勒哼了一声:“答不出?做不到过目不忘,根本当不了偷儿。”
      凤凰儿不服气道:“适才你又没说要记住。”
      弥勒板脸道:“这是偷儿的天性,需要教么?看来你没这天分。”
      凤凰儿见他色厉,也慌了,口气软下来道:“我知道了,勤能补拙,下回我懂了。”
      弥勒道:“给我到东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柜台上各有何物品,记熟了回来告诉我。”
      “啊?”凤凰儿面有难色,一面应了一面往外走,走了没几步计上心头。嘿嘿,他没说不能带笔去记,就这么决定了。
      弥勒见她脚步突然轻快,早知她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面前来时,总不能看小抄,睁只眼闭只眼又何妨。
      又五日,弥勒带了凤凰儿上街,每过一家店,要她看两眼,然后背过身去,说出店内陈设,完全正确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条街已把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声叹气,想东西想得差点抓破头。好在虽然痛苦,说得渐渐一丝不差,弥勒便把她带回,又教她读书。
      这回读的却是《齐民要术》、《水经注》之类的文章,看得凤凰儿昏天黑地。等到弥勒要考她时,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声尖叫,原来看到一只老鼠,呼拉拉全忘了。弥勒没法,打发她再看再背,他也头疼欲死。
      “哪里出绫?哪里又产银?”
      “出绫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们江陵,还有梓州、定州、青州、润州、越州、明州,这个……饶州、商州、平阳产银。”凤凰儿好容易说完,面有得色。
      “哼,地方虽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涂,忽东忽西,听得头疼。背熟了再来。”弥勒负手出门,剩下凤凰儿一个人呼天抢地背书。
      又一日,却是读佛经,《戒律根本论》、《律上分》、《百业经》、《大集经》什么的,都在说偷盗的罪过,死后报应,不得翻身。凤凰儿一面读,一面甚是不解,弥勒教她这些玩意有何用意?但熟悉了弥勒的脾性,知道凡事问前需先动脑子想过,只能苦苦思索。弥勒见她愁眉苦脸坐大半时辰一言不发,暗自点头。
      末了,凤凰儿叹了口气,几次想开口,却仍迟疑。弥勒心想,快问哪,怎么还不说。他很想知道这宝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凤凰儿终于委屈地道:“师父,你不想教我偷术就罢了,别拿轮回报应吓我……”
      弥勒苦笑叹气,旁敲侧击既然不行,只能长篇大论说给她听,当下款款道来:“偷盗之术,虽为圣人、世俗不耻,然则信陵君窃符救赵,红线女千里盗盒,莫不有苍生之念。术本无好坏之分,但人心有善恶之辨,我着你读佛经,是想你心怀慈悲,不以所学误己害人,连累天下黎民。倘有这么一天……”
      弥勒说得舌尖生灿,正欲滔滔不绝,凤凰儿道:“哦,我学偷术本来也不为自己享乐啊,我想做红线一样的侠女嘛。”
      “侠女?”弥勒笑起来,“天下侠女好像没人以做偷儿为平生大志。”
      “欸,师父,事事都与人雷同,岂会是我凤凰儿所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凤凰儿傲然说道。
      “好,有志气。”弥勒忍不住鼓掌,心想,这一关你又过了。
      如此学了一个月,凤凰儿自觉什么本事都没学到,书倒背了一堆,认得孔圣释迦,却久违了空空之术,心下忿忿。终于找个机会对弥勒抱怨:“师父,如今我知道《游春图》是展子虔所画,《平复帖》是陆机的墨宝,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这些个劳什子跟偷技又何关联?”
      “唐太宗派萧翼偷了《兰亭帖》,世人却称之为‘智取’,这是何故?”
      “他是皇帝呀,大家不敢说。”
      “盗虽小人,智过君子。小偷小摸之术,我不用教,你也会了。但若想学盗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需知儒家之仁,道家之道,兵家之诡,法家之治,阴阳家之变,名家之辩,杂家之博……打个比方,如果千方百计将东西偷了来,却不知偷来的是真是假——你可丢得起这个人?”
      凤凰儿这回倒一点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眼光便高于寻常偷儿,起码也可做个雅贼。”
      “雅贼你还差得远呢,先看看这是什么?”弥勒遂把两块石头放在几案上,着她来看。一块黄色,一块青色,说是暗器又嫌大,说是镇纸又不规则,凤凰儿瞪大双眼瞧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怜地望向弥勒。
      弥勒叹道:“这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凤凰儿恍然大悟:“师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来鼓励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说完脸微微发红,晓得要不好意思。
      弥勒摇头:“我今日要教你赏玉。至于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赏玉?”这功课比前几日听来风花雪月,她有了兴头。
      当弥勒摆出一排形状各异的大小玉器后,凤凰儿更觉目炫神迷,黄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带,弥勒手一招,便凌空变出一件,犹如玩戏法。岫玉、玛瑙、黄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阳玉、密玉、翡翠、紫晶、鸳鸯玉、绿苗、松耳石……弥勒一个个讲过去,言谈间似乎无所不晓。
      凤凰儿头一回觉得,神采飞扬的他,举手投足竟比那生烟暖玉,更吸引她的视线。
      这之后,凤凰儿养成了习惯,没事不再拉着手下吃吃喝喝混日子,往倚玉阁、赏珍楼跑得勤了,有空还瞧瞧承恩寺的老和尚下棋。遇事莽撞冲动的个性慢慢改了不少,偶尔流露出女儿神态,温文羞涩的一瞬间让琴娘惊艳。琴娘虽没见过弥勒的面,但这位师父能让凤凰儿转了脾性,心怀畅慰。孩子是需要师教的,可惜四海他实是太操劳奔波,连在家教女儿的工夫都没有。
      弥勒所教极杂,但却鲜涉及武功偷术,凤凰儿自然不答应,缠着他传授,弥勒思虑许久,方于某夜教了她一套“兰花指”。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弥勒吟毕,当空长啸,但见夜云开合,凤凰儿闻到他指尖清雅的气息,恍如兰叶幽香。她痴痴地看他俯挥素波,仰掇芳兰,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夹杂了复杂的感情。
      每一指,都似独立的生命,活泼泼地舞动。牵扯,缠绕,勾连,拉伸。欲断还连,欲走还休,欲舍难分,欲弃难离。她的目光被牵引,心神已全系于这指尖。仿佛十个人,各有性格,悲欢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镜。
      突然间,化作十条蛇,嘶嘶吐信,蓦地到眼前。她一惊,从梦中醒来,才知这兰花指并不寻常。唯有摄定心神,不受其扰,才能看清指法奥妙。而那背后,又是否弥勒曾经教过的不动心呢?
      他不动心,她却动了。
      弥勒肃然收手。凤凰儿有愧色,一颗心噗噗直跳。“这兰花指还需配上妙手云端步。”弥勒若无其事,继续教道。凤凰儿听了新鲜:“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变不出奇,难的是手足并用,加倍惑乱对方视线。”弥勒笑道,“为师我花了八年才明白这道理,轮到你拣个大便宜。”
      妙手云端步的步法分盖、插、行、越、绞、缠、点、趟、上、退、跨等十数种,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搂等十数种,配合兰花指的指法,足可谓眼花缭乱。看似简单的招式,鲜活在弥勒的手尖足底,犹如千手千足,无处不可迎敌致胜。
      凤凰儿近来记忆练得极佳,本性又贴近这套功夫,弥勒只说一遍口诀,竟记了八九不离十。他想,这块璞玉终究开始发光。看她的笑容里,不再有奚落。
      凤凰儿学得兴起,移步近弥勒身旁,挽了个兰花指,一招“光风细转”点向弥勒。他随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袭”,凤凰儿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
      她一吃痛,眼泪当即落下,弥勒没了主意,只知转过头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别哭,别哭。”凤凰儿见他背着自己,哭得越发大声,弥勒仍不看她,语气改为哀求:“好丫头,师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
      凤凰儿破涕为笑:“原来师父怕见人哭!”
      弥勒听她笑了,这才回头看她带泪的秀眸:“真是怕了你!”
      漫天繁星,悄悄眨着眼睛。凤凰儿低头偷笑,心中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甜蜜。
      三个月后,容身在四海镖局内的前空空帮成员四柱跑来告之凤凰儿,谈千里正在江陵城内满大街晃悠。她心知这是来寻弥勒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既怕师父多个徒弟,分了心;又怕师父像上回忽地没影,那多个徒弟还多个牵绊,容易找得到他。
      最后,还是不想失了弥勒踪迹,而谈千里看来比她老江湖,便暗地里摸到他打尖的客栈。她怕镖局的人介意,不敢请他过来一聚。候了片刻,谈千里落魄地回到厢房,发觉是她,又惊又喜,茶也顾不上喝,忙问:“老师父呢?”
      凤凰儿想起他不晓得弥勒身份,得意地道:“他正教我本事呢。”从谈千里艳羡的神色中,凤凰儿找回了颜面,老成地道:“你若需我引见,就得喊我声大师姐!”刚说完,急急补了一句:“要心服口服!”
      谈千里稍一犹豫:“大师——”
      “姐”字还没说出,背上“啪”得一记,一个爽朗的笑声传进屋中:“哪个在狐假虎威?”
      凤凰儿眉飞色舞,笑道:“师父!”谈千里回首,见进来的弥勒只比自己年长了几岁,难以置信地“呀”了一声。
      弥勒注视他道:“你果然有心。”谈千里慌忙跪倒,被弥勒一把扶起。弥勒叹道:“我不再收徒啦。真想跟我,就随侍在旁,看你悟性如何罢。”
      凤凰儿面上忽然一红,倒了桌上的茶饮。谈千里无奈,不知他是另有苦衷,抑或嫌己年长、又有他艺在身,只能拜了两拜,道:“能跟随前辈,是小人的福分。”
      弥勒点头道:“我叫弥勒,你称我先生便是。”
      凤凰儿眼巴巴地看弥勒带走谈千里,那日,弥勒直到夜里方归,匆匆教了她几句易经。凤凰儿暗自揣度他们俩究竟去了何处,又吩咐他人帮忙打听,却再没见过谈千里。每次问弥勒,他笑而不答。
      又过三月,凤凰儿渐渐变了个人,时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满腹心事。弥勒知道,是他该离去的时候,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依依下垂,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祥。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急忙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虽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今后,你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能出手。”
      凤凰儿一愣,那么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也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你说我和金无虑,谁比较有名气?”
      凤凰儿一愣,道:“当然是他。”
      弥勒奇道:“咦,难道我的武功或偷术,会不如他?”
      凤凰儿歪着头道:“不是啊,你很少出手,江湖中人不认得你。”
      “错啦,不是这个缘故。我闯荡江湖十来年,恶霸小人惩治过很多,可为什么没名气呢?”弥勒声情并茂,故作神秘地道,“个中奥妙,我一点拨你就明白——只因我没有怪癖。”
      “我不懂。”
      “金无虑之所以叫神偷,是因他专偷那些无比尊贵的东西却又总能得手。像少林的拳谱、将军的官印、外族使节的国书……越是新奇好玩、或是事关重大的玩意,他就越要偷来瞧瞧。不仅如此,见到江湖朋友有古怪收藏,也必先借后骗,取之而后快,有时行迹近乎无赖。”弥勒说到金无虑,倒是一脸笑意。
      凤凰儿皱眉,传说中的金无虑神出鬼没,简直比神仙还神,可她始终没把他当过前辈高人。在她眼里,偷也须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总之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游戏天下。弥勒看出她不以为然,心下明白,凤凰儿自幼出身富庶之家,并不了解这世间的偷盗者除为生存,更多的是为一个“贪”字。金无虑非是贪财,多半偷过不久便完璧归赵,但贪玩误事,他玩过就算,却常弄得人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虽是神偷,不过是孩童脾气罢了。
      这些道理,她会在漫长的日子中领悟,弥勒不无遗憾地想,要教她的实在太多,可惜人生有很多事需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痛、才知道真相、才知道不易。他就像个喂食的雌鸟,嗷嗷待哺的小鸟翅膀已经长硬,到了振翅去迎接风雨的时候了。
      他按下心事,笑眯眯地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是有些怪癖的,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出难以察觉的伤感,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你学得不赖。”
      “我还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可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是不是啊师父!”
      弥勒已经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是不是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可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只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
      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急,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都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过去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视线平移,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都只是家常小菜,但却长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
      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也笑着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