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扬名 ...

  •   霍四海和琴娘带几个仆佣往西边的万州乡下出发后,目睹四海镖局烟消云散的凤凰儿又是伤感,又是茫然,背了包袱在江陵城外的荒野中踯躅。她走了十里便没了干劲,念头纷呈,索性找了块干地,抹去浮灰,哀哀坐倒。
      只剩了她一个人。天大地大,一个人,哪里都是海角天涯。她不禁想起那帮偷儿,有的好吃懒做整天妄想捡到金子,有的生来残疾无以为生,有的曾经犯事找不着活干,有的四体不勤不懂手艺……一个个满是短处,为世人不屑。可为什么,她想起他们,竟会微笑?想到他们恭敬奉她为尊,以为跟了她有好日子过,不用担惊受怕,不必风餐露宿,她的心头又是一阵难过。
      一个人,心底小小的愿望,为什么都难以实现?
      她叹了口气,发觉日头渐斜,倘若不尽快赶路,就要路宿野外。缩缩脖子,春寒料峭,既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往前吧。十年前,不也是个春日,在听了琴娘娓娓道来红线女的事迹后,才走上这条路。想到此处,心底里又有一丝小小的喜悦——她终于正式行走江湖了。
      等盼到这天,方知闯荡天下的不易,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满腹的大计与抱负,仅是纸上谈兵,想要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能谈得上为百姓谋福利云云,实在需要煞费苦心筹划。而她,于这江湖,真是初来乍到。
      天黑后半个时辰,她平生头一回住进一家客栈。狭小的床铺,令到她陡然一愣,行走江湖,不仅有艰难险阻,尚有许多不惯。那一刻她明白,今后的她无论在何方,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江陵凤凰儿。
      次日早早上路。不知不觉,她也沿江水西下,一个时辰后眼见峡州在望,再走下去,过归州、巴东、夔州、云安,就要到万州,行的是老爹一样的路。万一有人跟踪寻至,岂不连累家人。她一念至此,当天转道夷水,过巴山,夜间进入施州地界。
      施州一带,春秋地属巴国,秦汉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土人、苗人、侗人杂居,住处皆为吊脚楼。凤凰儿大觉新鲜,又见山峦逶迤,往往在打尖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几处胜景,次日尽兴一游。如此游山玩水旬月,连当地的土语亦学会几句。
      她既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使唤闲钱便快。加之吃穿讲究,见乞施舍,不多时,身上银两用得七七八八。等悟到该下手寻些盘缠时,不忍对淳朴村民动手,遂买了马匹改道黔州,欲找官员或财主的晦气。
      黔州各族土语甚多,凤凰儿初到,说两句施州语已不够用。好在她性极狡黠,笑容甜美,打手势连猜带估,渐渐明白其意。但饶是如此,依然颇吃不消,嘴皮说穿、手舞足蹈亦觉沟通困难。
      眼见天色渐暗,凤凰儿琢磨,看来哪家是官宦人家是打听不出了,唯有从居所的规模推断。再找不来银子,就不得不和牲畜一起挤在吊脚楼底层混过一晚,不觉大为头痛。
      “你是汉人?”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忽然以纯正的官话和她搭腔。
      凤凰儿喜出望外看去,拼命点头。胖子笑逐言开:“难得遇上汉人,我请你吃茶如何?”
      凤凰儿自忖技艺高强,横竖这胖子没啥高手相,并不畏他,一路跟他进了一家茶坊。黔地户户酿酒、自家产茶,故这间茶坊也是小户人家所开,仅两三桌椅。
      凤凰儿把行李重重放下,内里的一个小百宝箱沉沉地敲在桌上。胖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热情地招呼她喝茶。
      茶是油茶。茶碗里有炸米花、小片糍粑、熟红苕、花生等物,凤凰儿一想正好,当粥喝。咕咚饮尽一碗。茶一入口,觉出异味,寻常蒙汗药,伤不了她。此时悟到这胖子原是同道,将计就计,故意捂住头道:“怎么晕乎乎……”趴着桌上迷糊过去。
      胖子大惊失色,摇动她道:“姑娘、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入她的包裹。他正摸索到那个小箱,稍露喜色,凤凰儿拍拍他的肩道:“别找啦,我没银两,都是些防身家伙,你别抢了去。”
      胖子收手,装模作样整理袖子:“姑娘误会了,我看你水土不服,找找你带了什么药物。”
      凤凰儿不动声色,举起手中一串钥匙:“哦?那你身带这种万能开锁钥匙,莫非只是锁匠?”那串钥匙光莹可鉴,形状却颇古怪,两头可开,一看便是偷儿常用之物,
      “姑娘原来是高手!”胖子连忙掴了自己一耳光,凤凰儿不忍,撇过头去。那人慌忙又道:“我真蠢,明知这几日都是同道中人,还是憋不住要下手。”
      凤凰儿闻言大奇,推敲他的意思,黔州这几日来了不少偷门的人,意欲何为?故意道:“你既栽在我手里,认打认罚?”
      胖子忙道:“认罚。”
      “认罚的话,老实交代你上黔州到底干什么来了?”
      胖子低头,左右张望,叹气道:“在下虽明知艺不如人,但此间召开偷门大会,总要来瞧瞧热闹。不过入会者需展示绝技方可过关,在下……在下只懂坑蒙拐骗,想是不成了。早知如此,也不用巴巴地从川中赶来。”
      偷——门——大——会?凤凰儿顿觉有趣,心想这等妙事,师父怎不告诉自己,不知是每年都有,还是仅此一回?听他口气,不需请贴那劳什子,有绝技便能入会参加,她若不去开开眼界,怎对得起师父半年来的教导?
      “川中……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黄名笙,绰号……”他顺嘴说了“绰号”两字,想起自己的绰号不雅,刚欲缩回,见凤凰儿瞪大双眼,不得不道,“……三绝胖子。”
      “三绝?”凤凰儿上下打量,就他还有什么可绝的。
      黄笙赧颜抱拳:“小地方混的,名字招摇了点。三绝指的是赌、骗、偷,班门弄斧,姑娘见笑。”
      凤凰儿心想,这人偷术显见平常,骗术也未见如何,大概赌术了得,不然谁有劲给他起绰号。她本不想与这种三毒俱全的人打交道,无奈人生地不熟,便道:“依你的道行,去偷门大会,自然欠了点,索性你我搭档去如何?”
      黄笙大喜,端起杯敬她:“姑娘此言,黄某谢过啦!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我叫雪凤凰,师父来头极大,不过他老人家不许我透露,你也别打听了。”她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叫她有雪的日子方做案,顺口报了这个名字。
      “雪凤凰……”黄笙自然没听说过,陪笑了两声。
      当晚由黄笙做东,挑了黔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凤凰儿盘缠用尽,乐得由他安排。待一进楼,微微觉出气氛不对,那一座座的客人,射过来的目光让她芒刺在背。黄笙嬉笑如常,拉她进了一间包厢,关上门嘘道:“外面都是同行,你我谨慎行事。”
      凤凰儿脑中把那些人过了一遍,不屑、警惕、怀疑、探询、冷漠……一个个人的眼神记得一清二楚,当下轻松笑道:“看来此间人才济济,莫非就在此开会?”
      黄笙解释道:“姑娘说得没错。这家酒楼为千家寨主乜邪所有,这回他是发起人。”
      凤凰儿听过这个名字。乜邪,年近四十,江湖人称“苗疆老怪”,据说凶残暴烈。但在此地则被尊为“千家寨主”,俨然诸夷之首。看来,这回算是真正碰上江湖中事了。
      黄笙口干,舔了舔唇,起身去拉门:“饿死啦,点些土味给你尝尝。”伸头叫了几味菜。
      凤凰儿虽感腹饥,可偷门大会更如一条馋虫,爬得她心痒痒的。黄笙一回来坐好,她又问道:“究竟大家齐聚于此,想做何大事?”
      黄笙没有立即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吊足她的胃口,凤凰儿正不耐烦,他掩嘴神秘地道:
      “跟缪宗玉玺有关。”
      凤凰儿的思绪一下拉远。
      时为宝靖十三年,离本朝天泰二年已逾十五年,那年,前朝伪帝缪宗死于风寒。缪者,名与实爽。缪宗为前朝末帝武宗次子,天泰爷破城之日,武宗力战而竭,投湖自尽,太子乐平中箭而亡,次子孝康、三子诸贤、四子若宜不知所踪。后天泰爷开国安邦,孝康在黔州称帝复国,天泰爷令嘉南王平乱,大军尚未发,孝康于逃亡途中病殁。为安定民心,天泰爷追尊庙号,故称缪宗。
      传言缪宗以一枚玉玺立国,凤凰儿猛地吞了口油茶,群偷云集此间,莫非传言属实?她撇撇嘴,漫不经心道:“真有玉玺,当时就被朝廷收了去,还轮到你我?”
      黄笙嗤笑道:“姑娘,你年纪小,很多事不知晓。当年缪宗流落黔中,行踪飘忽,何况这是蛮夷之地,朝廷派人来了几次,均无功而返。如今在锦州月镜山发现缪宗陵墓,消息真假难辨,我们不过来碰运气。”
      锦州月镜山,陵墓……啊,难道此番要做盗墓贼?缪宗以逃亡之身,死时必潦倒落魄,陵墓除了那玉玺大概别无他物。怕就怕墓穴幽深,沼气逼人,万一来些山精鬼怪,想想都吓死人。不过——既不是精心打造的墓穴,取件东西到底不难,唯一的麻烦就是其他偷儿也在。若有几百人虎视眈眈,偷东西倒罢了,远走高飞最为头痛。
      凤凰儿手心发汗,心跳加速,她知道,能不能如红线就看此一回。玉玺一物,落入奸人之手可使社稷动乱,还是早些寻出来,免生事端。又不觉想到弥勒,若看见她在这不曾下雪的时候动手,会不会仍摇头无奈。
      伙计敲门,端了三盆菜,两碗蒸饭。她见饭色发紫,不敢吃,先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哇,这豆腐……”凤凰儿嘟了嘴叫好。她鲜得说不出形容,只盼弥勒也在旁,共同品这美味。“绝非普通,当真是大豆所制?”
      “此乃蒟蒻,又叫魔芋,这里遍地皆是。”黄笙老马识途,又把鱼汤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鱼酸菜。”
      “好辣……”凤凰儿吐舌,“不过,很香啊……”
      黄笙笑道:“腌了三月的麻狗鱼,能不香嘛。”随便挑了点肉放在嘴里。
      凤凰儿吃出味道,对第三盘菜也来了兴致。黄红色的牛皮,酥软可口,凉、酸、麻、辣诸味俱全。这道酸牛皮菜不用说,开胃清凉,吃了十分下饭。
      于是,凤凰儿不得不端起那乌黑发紫的饭皱眉。黄笙见状忍笑道:“这是紫糯米,皇帝老子想吃还要等进贡,你怕它作甚?”
      凤凰儿这才开怀,举箸如飞,黄笙慢悠悠地吃着,时不时朝门口看,侧耳倾听。
      邻间悉悉落落,走进不少人去,喧哗声起。凤凰儿一下扫荡完饭菜,正喝着茶,末了听到一人提到金无虑,放下杯竖直了耳。
      “神偷金无虑不晓得此番来不来?”
      “你是想他来,还是不想?”
      那书生得意洋洋:“他来又如何?见了我,他便空手而归。”
      “小心看好你的腰带,晚上别被神偷拿了都不知道——”一阵哄笑声起,那年轻书生顿时红了脸,愤愤地说不出话来。
      黄笙摇头:“世间多是不知死活之辈。”
      凤凰儿笑眯眯道:“那你来趟这混水,又作什么呢?”
      黄笙忙低头笑道:“我既然老远跑来,不看看热闹怎说得过去。看完就走,那种宝物,原不该我们得手。”
      凤凰儿“哼”了一声:“你倒不贪心。”想到他连她的银两都贪,说不动心准是假的。
      饭毕,凤凰儿打开门,倚杆往下看。各色装扮的人都有,看来偷窃这一行,平日里各有伪装。
      她看得出神,大厅突然安静,像一锅沸水熄了火,表面安分了,内里仍憋了火。四个黑衣人抬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进来,有一红衣人跟随在旁。凤凰儿细看那竹轿上的白袍人,浓眉散发,闭了眼打着瞌睡。那红衣人目光坚定,从他走路的姿势,凤凰儿就打定主意,绝不和他动手。
      “主人家来了。他身边那个红衣人叫节先,是他的得意弟子,善使狼牙槊,被他打着非死即伤。”黄笙来到她身边,小声为她介绍。
      凤凰儿一听如此厉害,背脊发凉。阿弥陀佛,既然是盗墓,没必要比试武功的吧?
      那四个黑衣人把白袍人连同轿子一起放在厅北的一张桌上,躬身退出酒楼,顺手关上大门。凤凰儿同楼的一干人等也奔出来,与楼下诸人一同肃然拱手,朝那白袍人道:“见过寨王!”
      众人异口同声,震得凤凰儿耳朵发麻,她往旁一瞧,黄笙也恭敬地举着手,全场大抵就她一人未动。
      那白袍人乜邪年岁并不老,可眉眼紧蹙,似乎做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而一睁眼,就是沧海桑田。所以,他始终紧闭双眼。凤凰儿推敲他的绰号,苗疆老怪,怪是够了,老嘛……然而渐渐地,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一点点苍老下去,凤凰儿越看越觉得衰老在他脸上,竟是活生生进行着的,不由得不敢再看。
      节先环场扫视,道:“各位都知所来何事,我就不罗嗦。要去之地荒僻高险,没一点本事,我劝还是死了心。寨王之意,是大家各自展示绝技,挑最强的几人前去,数目不定,有本事就去得。”
      有人嚷道:“各凭本事,还是对战?”
      节先摇头:“窃者未必武功了得,却绝对有过硬求生之道。各位只管尽情施展所长,不必担心对仗受伤。”
      接下来两个时辰,凤凰儿就跟进了杂耍团,热闹一桩桩,瞧也瞧不完。
      先出来一人,仅持一根小铁棍,上面齿形不一,如犬牙交错。悠然站定,号称可开天下锁。凤凰儿瞧瞧黄笙,意思是人家比你强多了,黄笙直勾勾盯紧了他手中的宝贝,身子探出栏杆好远。
      那人开了十九只锁后,节先失去再让他尝试的耐心,宣布此人过关。
      又一人,说是从小研习堪舆之术,对看阴宅犹有心得。接下来该人照本宣科,什么乾坤艮巽子午卯酉为天元,乙辛丁癸寅申己亥为人元,甲庚丙壬辰戌丑未为地元……听得厅中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神乎其神,如堕云端。
      节先挥挥手,示意他停下,众人方觉一爽,耳根清净。凤凰儿同情地望向那人,不知从小吃了多少苦,才能背下这些拗口难明的文字。
      又一人,声称会变戏法。给他三下两下一摆弄,扑腾出老母鸡若干,满楼乱转。手一摇,肩一动,闪出花蛇几条,吓得周边几人慌不迭躲避。节先忍无可忍,踢他出局。凤凰儿一想也是,陵墓是死的,难道变给缪宗看么?这绝活用处不大。
      最后,她终坐不住,拉了黄笙下楼,奋勇报名一试。
      “来者何人?”
      “东北人氏雪凤凰。”凤凰儿指了指黄笙,“他是我搭档,要试,试我就便得了。”
      乜邪闭眼点头。那节先看也不看她,沙哑的嗓子闷声道:“你有何绝技?”
      凤凰儿胸有成竹道:“过目不忘。”
      楼中人哄笑,有人叫道:“小丫头,这里不是考状元,会读书也没用。”
      凤凰儿好整以暇道:“可倘若我们所去之处,机关重重,你不小心移动过机关,又不记得,岂非死得很难看?”
      乜邪突然开口:“让她试!”他的声音充满金石之声,仿佛听见兵戈相交,铮铮不绝。凤凰儿心神摇动,说不出的难受。暗自运功,澄明虑净,方回过神。
      节先横过狼牙槊,忽然飞身而起,但听叮叮数声,一旁的三根木柱上分别打上枣状钉印。凤凰儿才看一眼,节先狼牙槊复又舞动,槊尾的铁鐏如棍捣出,扑扑数下,抹出几道粗痕,竟将原先钉印全数盖过。
      节先收起狼牙槊,阴沉地问:“一共多少个洞?”
      楼中人无不骇然。当时三根柱上密密麻麻,少说也有几百个洞,只看一眼,哪里数得清?凤凰儿秀目微阖,把先前景象在脑海中重放一遍,每一行,每一列,历历眼前。睁目一笑,自信满满道:“第一根柱七十八个;第二根百十七个,第三根柱九十一个。全数加起,便是二百八十六个。”
      众人惊叹之余,目光齐齐堆向节先。黄笙更是张大了嘴,不想凤凰儿厉害至此。
      节先徐徐地道:“我的狼牙槊每列十七颗铁钉,方才第一根柱,我滚过六列,第二根柱滚了九列,第三根柱,滚过七列。”
      有人心算极快,叫道:“那不是三百七十四个么?”
      节先道:“不然。狼牙槊钉在柱上,每列仅能钉十三颗,首尾四颗并不能入柱。”锐利的目光蓦地盯住她,像狼咬住了人,凤凰儿被他看得胆寒,勉强笑问:“我过关了么?”
      节先点头:“难得,算你一个。”
      凤凰儿松了口气,回到位上。黄笙擦擦汗,道:“姑娘果然身怀绝技,你那师父,真是神人。”他这么一说,凤凰儿想到弥勒,如看到今日她的胜绩,定会欣慰不已。
      “初选已过,余人请回。”这一拨筛选下来,仅剩十人,加上黄笙自称是凤凰儿搭档,共十一人,和乜邪、节先一起留在楼中。退走的人皆是心甘情愿,没人敢吭气不服,连凤凰儿在乜邪面前,亦屏气吞声,怕这始终闭眼的怪人,睁眼便要杀人。
      “你们十……一人,各有所长,现请一一为对,坐下聊天,间中各取对方身上一物,而不让人知。限时一枝香。”
      虽说各人先前展示的绝技,有的与窃术并不相关,但接下来这轮考的是本行,众人并无异议。
      凤凰儿当然拉了黄笙一组。这人偷术既差,根本不用担心。他们这么一分,多下来一人无人可偷,节先便指指自己。那人几乎要哭出来,苦了脸与节先坐到一桌。
      凤凰儿朝黄笙笑笑,真个要聊,反没啥可说。
      两人闷坐半晌,凤凰儿心想,她身上无什可偷,如果她是黄笙,会偷什么呢?这一摸,一身冷汗,琴娘临走前给她的护身符不见了。
      凤凰儿这才醒悟,黄笙不想过早暴露实力,扮猪吃老虎,假她之力过关。而此关,他亦算准她要选他,示以无能削弱她的意志。
      她装作不知,倒了杯茶给黄笙:“黄老哥,多谢你成全,索性你送我一物,我拿去充数。反正你也看够热闹,那墓地山高路远,你想来也不愿去罢?”
      黄笙堆笑道:“当然当然。可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要不,这镯子你拿去?”
      凤凰儿伸手取镯,另一手扣了纸片滑入他衣袖,在取回护身符的同时桃代李僵。她用劲之巧,曾让弥勒被勾住而不觉,黄笙自不例外。
      乜邪那双闭着的眼,似乎看到这一幕,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辰到了。
      节先过来查验,黄笙满心欢喜,以为凤凰儿会拿出那手镯,谁知她手一摊,居然是一枚圆润的铜骰子。他张口结舌,心知不妙,等发现到手的东西变成废纸,恼羞成怒,一掌打向凤凰儿。
      凤凰儿自然而然地踏出妙手云端步,一招“兰薰桂馥”,兰花指自动出击。
      她攻的是黄笙,乜邪的眼却如朝阳破云,突然大睁,整个人如一团白云飘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凤凰儿。
      凤凰儿大惊,不敢恋战,疾退。她想不通,为何乜邪中了邪似会向她出手。
      她不过是无意来此的一个小丫头,能与他有何梁子?或者,他只是试她武功,并无恶意?可要说他没恶意,凤凰儿觉得难以解释,为何这一掌,竟如千斤重,似乎要把她轰出楼去。
      她心慌意乱,冷不防,腰上被长鞭一缠,犹如那日弥勒在谈千里刀下救她一样,腾空而起。随后,凤凰儿来到弥勒的怀中,他紧紧搂住她,喝道:
      “走!”
      他来了?凤凰儿来不及细想,借他传来的内劲,心神稍定,转手射出数枚特制暗器。一时间,酒楼内烟弥雾漫。那白云却长了千里眼般,依旧咬住不放,跟着出楼。
      两人似箭离弦,势不可挡,转眼间已冲出酒楼,掠上对街屋顶。弥勒发足狂奔,凤凰儿未曾想他带了一个人仍能疾步如飞,耳边忽忽风过,一颗心扑扑想跳出。
      怪的是,他左穿右绕,根本不走寻常路径,越户过牖,从这一家门钻进,又从那一家窗溜出,对此地熟悉已极。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人家对他的到来熟视无睹,犹如家人过堂,并不出声。
      凤凰儿隐隐觉得,弥勒必在地生活很久,那之后,许有曲折难言的故事。她侧头看弥勒,微微气喘,神思不乱。只是那双眸,为什么说不出的哀伤?
      确定乜邪终于被摆脱之后,弥勒放她倚墙休息,神色黯然。凤凰儿以为他生气,拉长了脸赔不是:“都是徒儿不好,想去盗缪宗玉玺。”
      “什么缪宗玉玺,不过是个局,引我出来罢了。”弥勒叹道。
      凤凰儿发愣,苗疆老怪偌大阵势,只为诱弥勒前来,看来两人一定有解不开的怨隙。
      “苗疆老怪久居南方,又极厌雪,我让你有雪的日子才出来,便为避开他之故。小佛祖曾为梅湘灵破了他的九子连环阵,我则打伤过他两个徒弟,都结下梁子。这老怪最爱面子,视我们为深仇大恨,扬言见到必全力出手,非取我们的小命不可。”
      弥勒一边说得顺溜,一边心头滴血。他知道,苗疆老怪平生最爱的是雪,唯有下雪,才令他们都想到同一个人,一个今生无法再会的人。因了那人,苗疆老怪想尽办法要报复,而那个玉玺,的确是令弥勒出现的最佳鱼饵。
      他不得不来。只有他和小佛祖知道原因。小佛祖已然放开往事,他却没有。他是永远也追不上这个师弟了,即使再多学两样技艺。
      凤凰儿哪里知道弥勒在这一瞬间生生死死想过几遭,兀自撇嘴奚笑道:“这老怪物,有本事就出来找你们,躲在老家倒说得嘴响。”
      “可你又为什么自投罗网,送到他老家等他拿你呢?你忘了我说的话不成?”
      “我——”凤凰儿语塞。
      “师父只救你一次,日后自己当心。”弥勒神情肃然,似乎已不愿再多说。那被掩埋的前尘往事,总是乘隙而入,而心,早已容纳不了那随之而来的忧伤。
      凤凰儿敛了说笑,小心翼翼地道:“徒儿知错。”
      “我该走了。”弥勒突然道,像一句问好,和蔼慈祥。
      这一句重重打在她心上,嘴巴却像被人捂住,发不出声响。血急速往脚下走,沉淀着,让头脑空空一片。凤凰儿觉得要晕了,明明伸手去拉他,却一片衣角也抓不到,眼睁睁看他走远。
      凤凰儿两眼通红地盯住前方,弥勒的身形似乎始终在面前,只是永远也不回过头来。
      等她清醒,弥勒早已不见。她伸手抹眼泪,蓦地发现多了样东西。细看来,却是一片锦帕,用清秀的小楷写了寥寥数字,正是“师徒缘尽,后会无期”八字。雪凤凰的泪当即便落下,遥想弥勒音容笑貌,竟似生了根,仍在眼前晃动。
      她哭了一阵,末了,想到他最怕见人流泪,不由破涕一笑,用手抹了泪,又凝视着那锦帕出神。月镜山,她喃喃低语,如果苗疆老怪真有把握,那么唯有去那里,才能再见弥勒。
      她不知道,这一别,竟应了那锦帕上的话,从此相见无期。一个人若有心躲避,那么即使擦身而过,她还是视而不见。
      黔州城外,一袭灰袍立在风中,良久,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啸,如龙鸣凤歌,激荡虚空。“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弥勒一面吟诵,一面飘然远逝,与漆黑的夜色浑然融为一体。

      是年,雪凤凰独闯月镜山盗得缪宗玉玺,仅留一凤凰金钗,声动天下。遂与“神偷”金无虑齐名,人称“名盗”。

      注:

      土人:指土家族,建国后方有土家族这一称呼。
      月镜山:明以后称梵净山。

      雪凤凰盗缪宗玉玺,详见中篇《凤凰于飞》
      (晋江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2273)。

      雪凤凰成名后故事,详见长篇《失魂归魂》(这是我最大的坑,已完成40万字,因开头几回要修改,正考虑是否要搬来晋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