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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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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雁书
——这一难题最后是被柳菁哥解决了的。
对方特意派了人前来侍奉他,除却梳发一节只能假手于人外,其余迟云潋一律拒绝旁人近身,很快将自己拾掇干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柳菁哥主动出声问询:“迟公子可要再去城中转转?我派人带你。”
“不必了,”迟云潋摇起了头,“我该回去了。”
柳菁哥见他心意已决,顺从道:“那我送迟公子到门口。”
迟云潋不置可否,随她往屋外走,快跨出门槛时忽然出声道:“柳姑娘,不知我师兄他……”
还以为这人不会开口问了……柳菁哥应道:“他走了。”
迟云潋得了答案,点点头,似乎没多大反应,柳菁哥心细如发,却察觉到他眉目微敛,虽然很快松开来,整个神色却沉了下去,隐隐透出一分冷意。
“他是和梅厢的人一起走的……”柳菁哥心下斟酌,她这话可不是试探,是为司徒燕然向他的小师弟解释,想必断不会传到司徒燕然那儿,传到了也由不得他疑她。
迟云潋仍不见什么反应,以他那位师兄的性子,便是一夜之间忽然结识了几个至交好友,他也不觉得奇怪。
看来他是完全不知道梅厢那行人了……柳菁哥只得揭过话头:“我派人送迟公子回去,是我们楼里的小厮,伶俐得很,迟公子只管放心差遣。”
只见门前停了一辆轻便的马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牵了雪蹄儿候在一旁。
柳菁哥呼唤道:“来,见过迟公子。”
那少年上前来行礼,“迟公子。”
迟云潋回之以礼,“有劳了。”
少年忙把腰弯得更低,“不敢不敢。”
迟云潋缓缓直起身子,纳闷地看着他。
柳菁哥在心底无声地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迟公子,这是司徒公子留给你的。”
那是一封信。
迟云潋展开折成几折的信纸,低头扫了一眼,那上面只有一行字,这一眼就足够了。
他看完竟是笑了。
一面笑一面收拢五指,信纸被他在掌心捏成了一团。
他只是挑起唇角,极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却冷峭入骨,欺霜赛雪。
迟云潋不知道,他的好师兄原来还写得这么一手好字,豪迈磊落的草书,倒颇有几分大侠的风骨。
那上面写的,是嵇康当年写给好友山涛一封信里的一句话。
而这二人之间最有名的那封信,是绝交信。
*****
回到寻隐谷已近日落时分,谷内山路狭隘,马车难以行进,迟云潋与少年在山谷外道别,改换了雪蹄儿,不用谁牵引,雪蹄儿径直向熟悉的小路上走去。
雪蹄儿自小养在他身边,绝非生性桀傲难驯的野马,也不比那些被人用鞭子驯服得温顺乃至卑微的坐骑,他的性子一贯活泼跳脱,只要吃饱喝足,能跑多远就撒开蹄子跑多远,前几年他还不大熟悉这片山谷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跑出去就迷路过一次,最后还是司徒燕然找了大半天才回来。眼下他的步伐却是和缓平稳,不疾不徐,倒像是从一个大喇喇的野小子一夕间变作了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
迟云潋心里有数,轻抚过他的鬃毛,低语道:“……连你也觉得我的病还没好?”
他的声量压得低,更像是自言自语。
清风从面上拂过,吹得迟云潋心下微动,想起早上来时是司徒燕然驭马,那时的风可刮得大多了。
他轻轻拍了拍雪蹄儿的颈侧,一夹马腹,催促道:“雪蹄儿,跑起来。”
雪蹄儿伸出脖子长吁一声,肌肉一阵绷紧,随即马蹄“得得”地奔驰起来。
那感觉确是少有的好,恣意而自由,天高地阔,任尔驰骋,彷佛于这世间可以无所不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到了迷林外,雪蹄儿步伐渐缓,迟云潋从马背上翻下来,摸摸他的脑袋,赞叹道:“雪蹄儿,你可真厉害。”一番疾驰下来,他面上染了层薄红,心跳也加快了,一味在胸腔里“砰砰砰”鼓噪不已,一双眸子里却闪烁着粲然而明亮的光芒。
雪蹄儿热情地往他手心里舔了一口。
迟云潋轻笑了一声,迈步走入林中,“走吧,回家了。”
天色已渐转暗沉,他没有如往常一般穿过阵法往湖边走,而是耐心地深入林中破解了各个阵法,直到最后一个——乱石阵,说是乱石阵,四面八方的石头却是横看侧看、远近高低皆相似,分辨不出丝毫差异,若是外人误入其中,又不悟个中迷津,惘然失路,恐怕只能坐困等死。连迟云潋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自己要找的那块石头,这阵法是“活”的,一旦有人走进来就开始动了,每一次运作的轨迹几乎都和上一次不同,据说崔墨弦当初设下阵法时可是推演了七十二种变化之多。他只得突破阵法走到最中心的阵眼处,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推演一番,半柱香后有了结果。
“是这个?”他走到一块石头前,伸出手臂推了一下,纹丝不动。只得用两只手臂卯足了劲去推,石头这才原地缓缓挪转了一圈。
“应当可行了……”迟云潋凝起眉心,又自顾自笃定地点了头,牵起雪蹄儿往外走。
到了外面一看,他便知道自己的推演没有出错,机关果然是那块石头,山壁上才会露出来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他和雪蹄儿一走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就从身后缓缓合上,一点点吞没了外界的光线。
迟云潋在马鞍上摸索一番,找出一支火折子,在空气中轻轻一晃,橘黄的火光当即亮起来,光晕煌煌洇染开眼前的黑暗,将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山壁上扭曲、拉长,迟云潋攥紧了缰绳,又暗暗吸一口气,这才向前迈出第一步。
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走这条路。
山洞幽深狭长,盘旋弯曲,火光照不到尽头,彷佛始终向黑暗最深处延伸,途中偶尔出现岔路口,或上或下,不知通往哪里,迟云潋认准了一条路,只管一味闷头往前走。从小他就对这个山洞好奇,但这份好奇总被更多的畏惧压了下去,他倒是想过找司徒燕然陪他一起进里面探险,可从小到大,就这么一个要求司徒燕然如何也不答应,迟云潋一度还以为自己抓住了师兄的弱点:原来连无所不能的师兄也怕这个山洞。
在这样的环境里时间和路程都变得难以感知,好在山洞上设了壁灯,迟云潋一个个数下来,第十八个……快到出口了,他正欲加快步伐,却猛地停滞下来。
迟云潋偏过头往一侧看去,拧起了眉。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他低声问一边的雪蹄儿。
雪蹄儿显得有些不安,轻轻拱了一下他的身子,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迟云潋又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山洞里只得一片死寂。或许是……幻听?他抿抿唇,再度迈开脚步,这次几乎是小跑了。
到了第二十个壁灯下,迟云潋伸长了手臂,将烛台拧过一圈,伴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洞口的巨石缓缓移开了。
迟云潋连忙走出去,眼见熟悉的景致,一颗心这才落定了。
与屋前的湖泊不同,山洞的出口在院子后面,迟云潋先把雪蹄儿送回马厩,这才绕到了屋前,远远就看见院子里有人——崔墨弦正仰倒在一把梨木躺椅上,晒夕阳?
那人也看见了他,遥遥朝他招手。
迟云潋乖乖走了过去。
“云潋,”崔墨弦笑眯眯地托住下巴望他,“出去走了一遭,如何?”
他没答话,而是把准备好的东西送了出去。
“芙蓉饼!”崔墨弦眼睛都亮了,立即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地感叹,“吾心甚慰,这才是我的乖徒弟。”
崔墨弦又问了一遍:“外面好玩吗?”
迟云潋如实点了头。
崔墨弦伸出手来捏他的脸,“可你不大开心?”
他避而不答,问了另一个问题:“师父……”语气暗含犹疑,“那个山洞里……有什么?”
崔墨弦神情不变,反问:“你看到了?”
迟云潋摇摇头,“听到了。”
“哦,”崔墨弦笑了笑,“不过是擅闯阵法的野猪,蠢笨得很,倒是可以给你打打牙祭。”
迟云潋忍不住皱起了眉,崔墨弦似乎毫无所察,低头专心吃饼。
他明白了,若是今天他不提司徒燕然,他们的师父便不会主动问起另一个徒弟。
他只得开口:“师兄他……”
“嗯?”
迟云潋问的是:“他读过嵇康?”
崔墨弦摇起了头,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他,又笑了,“云潋,书房里的那些书,你师兄当年可是都看完了的。”
“他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刀客。”
迟云潋沉默了。
崔墨弦又道:“我以为,你会问另一个问题。”
迟云潋淡淡道:“我不问。”
不回来就不回来,那个人不回来就……就算了。
*****
——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所以这句话,的的确确,是司徒燕然留给他、想要告诉他的。
迟云潋在烛火下将满是皱痕的信纸抹开,一时想着狠狠碾碎了挫骨扬灰,从此就有如此信一刀两断,一时想着钉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日日夜夜提醒自己这辈子绝不能再原谅这个人——司徒燕然这个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