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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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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个问题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阵轻风,宛如一只纤巧的柔荑,轻撩起床幔一角,一线灿金趁隙而入,驱散了几分茜纱笼罩下的暧昧光影,不偏不倚映在榻中人的脸上,下一刻,只见那人眉心微动,似蹙非蹙,睫羽微颤,俄而徐徐睁开眼,将五指虚搁于眼帘上,待得适应之后撤开手,眸色已然一片清明。
迟云潋扶着床柱半坐起身,这一方密闭的空间内沉淀着一种残褪的香气,于鼻息间挥之不去,平白引人心浮气躁,他一把挥开面前的床幔,慢吞吞地挪到床侧,正准备找自己的鞋,没料到这一垂眼便瞥见床前散落一地的衣物,愣了愣,随即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赤着足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直到一阵风又顺着窗棂钻进来,这风虽和缓,清晨的凉意却无孔不入,很快喉咙里就泛起一阵刺痒,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他只得俯身去拾起衣物,从中分拣出中衣和外衣,拍了拍衣襟,开始一件件往身上套。
从小到大,迟云潋的衣食住行可以说皆是由崔墨弦一手操持,灶房里原本有哑婆婆,但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终日缠绵病榻,由此生出许多避讳,只得由崔墨弦这个大夫亲自近庖厨,据说哑婆婆的一手药膳最早便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崔墨弦还在后院里养了一群鸡鸭,迟云潋闲着没事——比如不用喝药和药浴的时候喜欢去看它们,在笼边用崔墨弦教他的算术数数,有一天数下来忽然发现少了三只,当晚的夕食果然是一碗鸡汤,不大不小、不多不少的一碗,是崔墨弦熬了一整天,用了三只老母鸡,辅以山参、木耳、枸杞……文火慢炖熬到只剩这一点精华。迟云潋体贴师父的心意,一面为那三只昨日还趾高气扬的老母鸡痛惜,一面将鸡汤喝得见了底——崔墨弦的手艺的确不俗就是了。
他记得长久以来谷里的人的确是不出去的,后来是崔墨弦第一次出了谷,不知从哪儿带了许多东西回来,为他换了新衣、鞋履、被褥……还送了他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得了这些宝贝,他欢喜得不得了,所以多年后仍有个印象。
如此回溯起来小时候司徒燕然或许是不喜欢他的。
有一次司徒燕然来他屋里看他,正赶上崔墨弦为他洗漱、穿衣、绾发……司徒燕然就默默守在一边,看着崔墨弦做这些,等崔墨弦收拾好端着面盆走了,司徒燕然留在屋里难得的没说话,没坐多久也走了。
那之后这个师兄很久没再来过。
再后来……不知道崔墨弦什么时候传了司徒燕然刀法,于是迟云潋便能天天看到司徒燕然了。
少年每日闻鸡起舞,而他总能透过对面的那扇窗户看到他练刀的身影。
此后不必等崔墨弦来叫他,但凡听到屋外传来司徒燕然的挥刀之声,他就会准时清醒过来,拥被坐在床上看对方练刀。崔墨弦为此说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当面点了头,回头来仍屡教不改。
有一天早上不知怎么崔墨弦迟迟未至,他看得久了,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出声就再也止不住,且愈演愈烈,几近撕心裂肺。
院子里的挥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背心上一只手拍了上来,起初那人没什么耐心,急急拍了好几下,迟云潋看过去,就见司徒燕然微蹙着眉,是个不大耐烦的神色,“你怎么不穿好衣服?”说着从一旁的摆架上取过外衣丢给他,却看迟云潋只愣在那儿。
司徒燕然直直瞪着他。
迟云潋不得不说:“我……不会。”
对方先是一脸不可置信,又拧起眉头,“你多少岁了?”
“七岁。”
“不过比我小两岁。”司徒燕然撇撇嘴,道,“……可真是个废物。”
迟云潋把头垂了下去。
对方忽然爬到床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
虽然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迟云潋还是乖乖抬起了手。
司徒燕然拿起衣服,执住一只袖子牵着他的手套了进去,又命令道:“另一只。”
迟云潋听话照做。
司徒燕然再把衣襟斜拉到右边,按在了他的腰侧,拿起一条腰带,忽然就趴下来抱住了他,一只手在他的腰后摸来摸去,有点痒,迟云潋忍不住往床侧里躲了躲。好在对方总算摸到了那条腰带的另一端,抓到前面来将两端合拢,系在了一起。
司徒燕然从床上跳下去,到桌案上拿了木梳和发带,坐到迟云潋身后给他梳起了头发。
他远没崔墨弦耐心,动作也称不上细致,偶有打结的地方扯得迟云潋头皮生疼,咬住牙才没叫出来。但迟云潋还是很佩服他。
连崔墨弦起初绾发的手艺都有几分拙劣,还是特意向哑婆婆学来的。
司徒燕然的手艺只会更拙劣,但他会绾发这一点在迟云潋看来已很了不起了。
“师兄真厉害。”
司徒燕然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你饿没饿?我去找点吃的来。”
他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没多久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师兄可真快。”
司徒燕然挑挑眉梢,“我学了轻功。”
“这还是在负重之下的功夫。”他掀开下裳给他看了看,只见裤腿上绑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迟云潋眼睛都亮了,“轻功,就是可以飞吗?”
司徒燕然道:“当然了!”
迟云潋三分由衷七分向往道:“师兄好厉害!”他也想飞出去看看……
司徒燕然丝毫不脸红,“小意思。”
他给他带来了猪肉脯。
迟云潋鲜少沾荤腥,这类零嘴更是第一次吃到,起初觉得干涩粗糙没什么滋味,细嚼慢咽下来却是唇齿生香,忍不住吃了一块又一块。
待一盘猪肉脯被二人瓜分干净,崔墨弦终于姗姗来迟。
司徒燕然一下子站直了,“师傅,我继续去练刀了。”
崔墨弦颔首默许。
他走过来看了迟云潋一会儿,迟云潋被看得心下紧张,生怕师父责备他不懂忌口吃了师兄的零嘴,崔墨弦却是伸出手戳戳他脑袋上的发髻,“燕然的手艺。”陈述的语气。
迟云潋点点头。
崔墨弦摇起头笑了,“得重梳一遍。”
迟云潋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何不帮师兄梳头?”
他看出司徒燕然那乱糟糟的发髻显然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崔墨弦的动作顿了顿,道:“他与你不同。”
迟云潋嗫嚅道:“可是……师兄好像不太高兴。”他也是刚刚想明白司徒燕然之前为什么不理他了。
崔墨弦向窗外看去,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习刀十分辛苦,单单一个抽刀拔刀的动作,每天得重复练习上百次,长此以往,至少得坚持十年。”
迟云潋点点头,他看了司徒燕然练刀这么多天下来,确是如此。
“这种苦,对你如是,对你师兄亦如是。”
“但对于能够学刀这一件事,他很开心。”
崔墨弦话音一转:“但你每日里看他练刀,实则是不开心的。”
迟云潋感到一阵赧然,“师父。”他没想到这一点被对方给看了出来。
“他看我给你梳头不开心,你看他练刀不开心。”
“这很公平。”
崔墨弦轻描淡写,“再过几年,你们便不会为这两件事不开心了。”
迟云潋若有所思地再次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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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第二天司徒燕然还会来他屋里。
这一次对方给他带了桃花糕。
迟云潋一边吃东西一边偷偷看他,他希望以后对方常来。
司徒燕然抓住了他鬼鬼祟祟的目光,“干嘛?”
迟云潋想了想,还是把崔墨弦的那套理论告诉了对方。
“谁说看他给你梳头我不乐意了?”司徒燕然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他又不是我爹!”可他的目光却收了回去,有些不自在地左右游移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司徒燕然的目光又一下子定在他身上,“那……崔墨弦是不是你爹?”
迟云潋迷惘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司徒燕然叹一口气:“唉,看来你不但是个小废物,还傻乎乎的,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
迟云潋皱起了眉,有些不服气,“那你呢?”这些日子以来他可没看到这谷里还有第五个人。
“我爹嘛……”司徒燕然左右看了看,拍拍手撇去残渣,轻手轻脚地凑到他床前来,“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第二个人。”
他在他耳畔低语道:“……是皇帝。”
迟云潋学着他的模样嗤了一声。
崔墨弦所言不虚,那之后没过几年,迟云潋的身体有了起色,能下床出去走动了,对只有司徒燕然能习刀之事虽心有不甘,却不再每日对着他练刀的身影心结沉郁。而司徒燕然不但不再为崔墨弦只给迟云潋梳头这桩事呷醋,每早还抢先来给迟云潋穿衣梳头,打水洗漱。
迟云潋实在摸不清对方在想什么。
总之,司徒燕然梳头的手艺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所以,眼下迟云潋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这里没有崔墨弦,没有司徒燕然——他怎么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