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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天、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后篇) ...

  •   (7)
      或许是错觉,酒吧里的灯光较之前暗了许多。每个酒客的脸都显得暧昧不明,似乎蒙了一层橙黄色的薄纱。
      点唱机里的戏文不知何时停了。隐约间,却又听得低低的吟唱。
      吧台前,久坐的女子抚弄着面前的酒杯口,余辉无多的光似都聚在她身上,玲珑身材愈加曲折宛如潋滟微波,起伏有致。说不出来的,这人妩媚得诡艳!
      她在哼唱方才的那一折。
      宫宫已抱臂站在料理台前,隔着张吧台饶有兴致地将女客打量。
      “不如唱一回?”
      女子并不抬头:“太久了,记不得词。再说,也没有与我演柔情蜜意的郎君。”
      “都好办,词我给你提,人现成有一个。嗳,”宫宫一扬帕子,指着窗边独坐的酒客,“丢下架子,来过过瘾!”
      其实也不曾仔细瞧清楚过大祭司的身形样貌。此番他依言站起来行到光里,我始觉,原来这人丁点儿的恶形恶状都没有。中等的个头,背厚肩阔,方脸盘上棱角分明,与阿布这小白脸不同,倒是个硬朗正派的面相。
      真不敢信,这样的人会行下流之道,戏弄一个晚辈!
      总归是人不可貌相啊!妖怪亦然!
      大祭司站在女子边上,不坐也不邀酒,只是沉静地凝望着身边垂头不语的女子,眼神里有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
      突然我没来由想起这个人的名字,阿布喜欢叫他老不死,但依稀温凉提过。
      “他叫塔鲁,狸王和外藩狸女生的庶出。他没有继承权,只能待在宗祠里护法。历来狸族的大祭司都是族内术法至高,却也最寂寞的人。他们不得婚配繁衍。失去了阿布的娘,塔鲁便自愿当了祭司。教皇这称呼,也是这百年来底下人吹了西洋风,胡乱叫着罢了!”
      所以他是不甘心了吗?
      为了一份得不到的爱情放弃了此后所有可以得到爱的机会,孑然一身走过千百年,他终于厌倦了孤独和冷清,可又卸不下身上的枷锁了。
      所以微不足道也好,想至少小小的报复一下这命运,用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结束自己的痴恋与执着,从此枯心以待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这个人,哪里可恶呀?
      阿布你去哪里了?
      可不可以,不要伤害这头怪兽了?

      (8)
      鼓乐声响了起来。
      “角落”酒吧的老唱机里连伴奏母带都可以找到,老旧的胶片在探针的刺痛下咿呀旋转,把收藏的岁月从音符里释放,缓缓流淌。
      店铺的中心被清出一块小小的空场,酒桌环伺合围住两个孤立无援的身影。
      郎君的声音在哀诉。
      那不是陶学士,不是任何哪个谁,那是塔鲁,狸族的孤高之人。
      “小娘子但与小官成其夫妇,终身不敢忘也。”
      “学士不弃妾身,残床陋质,愿奉箕帚之欢。”
      “小娘子请坐,异日必娶你为正室夫人。”
      “你见我心先顺随了,你可不气长。有句话须索商量:你休将容易恩情,等闲撇漾。”
      “他日你做夫人县君哩。”
      “我等驷马车为把定物,五花诰是撞门羊。你明日北去人千里,早变做南柯梦一场。”
      都只是男的说,女的唱。本作春宵里逗引的佻薄,鬼样的女子声声撩人,大祭司声调里全是离情。一出戏两样心,他二人直如背靠背站在两处里粉墨登场,对着两样的看客各作各戏,两不相干。
      “他早把绣帏儿簌簌的塞了纱窗,款款的背转银缸,早把我腰款抱揾残妆。羞答答懒弃罗裳,袖稍儿遮了面上。可曾经这般情况?怀儿中把学士再端详,全无那古憋心肠。”
      可场上的人各自面貌冷情,不见欢好,倒像了冤家。
      “昨日在尊席上那模样,便这般和气春风满画堂,全不见脸似冰霜。”
      塔鲁脸上不似冰霜,一边作出了痛,一边看出了悔,两汪深瞳覆了珠光,凝结了一滴落下。
      这戏,终究是唱不下去的!

      (9)
      “你是谁?”塔鲁俯瞰着眼前面具一样的脸,喜也不露出来,伤更不露出来。
      “对你来说,谁都不是。”
      “你像她。”
      “为何不是她像我?”
      我觉得其实女子识得大祭司,她知道他问什么,知道该答什么。
      塔鲁显得很困惑。
      于是他问:“跟我走好吗?”
      女子没有迟疑:“不好。”
      “为什么?”
      “这该是我的问题。”
      塔鲁已经彻底混乱了,他眼里只看得见面前的人。他想有一次交谈,但不是在这里。
      “要怎样你才跟我走?钱吗?还是权力的交换?”
      “你弄错了问题的顺序。先给我理由,再来问可否。”
      女子冷得我都怀疑她其实只是尊石膏像,面白心硬。
      “我、我,”塔鲁的神情都是涣散的,“我带不走你对吗?无论那时候还是现在。你依然不爱我!”
      女子忽然叹了声:“唉,你醉了!”
      我确实见到塔鲁一杯接一杯将这夜在酒气里浸满,我以为他不会醉。
      响指叫醒了满室的灯火,我恍惚看见宫宫的手扬起又落下,再回顾,场中竟只剩了大祭司一人。
      那人孤零零站在空荡的酒桌包围中,好像从没有人来过,始终只得他一人分饰,演了场春宵不尽的独角戏。

      (10)
      曲终人散,我还坐着。
      奇怪酒吧并不打烊,可方才坐着的一干酒客顷刻走了干净。
      塔鲁大祭司浑浑噩噩走出去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手中丝线一晃,一缕乌发摆荡出幽蓝的光。
      谁都不在了。醒着的醉过的都起身离场,莫非,他们也做了场旁观者的戏?
      我低头看看桌子底下的大哥,什么也想不了。
      “回家吗?”
      我抬头看见温凉素淡的面孔,青丝高束,长辫及腰。
      真好看,比盖着粉白的妆容好看千万倍!
      “认出来了?”
      温凉背着我往外走,她一贯天生神力。
      我看着她左边衣袖:“我认得你胳膊上的疤。”
      “是吗?还以为那么暗不会被看到。”
      “如玉微瑕,怎么会看不到?或者,你不想我看到?”
      “是啊!这么无聊恶毒的样子,唯独不想被肉肉看到。”温凉居然轻轻笑起来,“可如果是肉肉的话,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我宁愿今晚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原来听故事真的没有看来得痛呀!

      (11)
      宫宫拖着大哥的脚把他甩上板车,温凉坐在车头略一颔首。
      “晚安!”
      “希望能安。”宫宫牵起一边嘴角的样子看着坏坏的,比阿布还坏。
      温凉两手揣在袖里,神情泰然:“这话你送与阿布甚好!我是石头,没有心。”
      车子嘎叽嘎叽行出去老远,远得看不到小巷,却仍错觉,宫宫含义未明的眼神在追索着,一路跟随。
      路上夜长,大哥睡得了无生气,我还是张口跟温凉问因由。
      “没什么,”温凉自嘲,“真的就是无聊!觉得阿布说的人不犯我的道理通顺,况且他求人的样子的确有趣。”
      “他求你的?”我回头得拿纸笔记上,“怎么求的?”
      温凉抬头望星空,似在追忆:“弯腰低头,夸我道行高深,说自己过往冒犯,保证给我扫三个月的庭院外加送我一套琉璃茶盏,嗯,是个诚心孝顺的样子!”
      “温和恭谦地说的?”
      “咬牙切齿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情好多了!
      回头这个也得记上,好好记,一字不能漏!
      “我录影了,回头刻个盘送你。”
      我一脑门汗:“博物馆监控给你派这用场,还真是大材小用。”
      “那你要不要?”
      “要!”
      这辈子没有这么斩钉截铁过。
      就算我没有放映机,也要把阿布的把柄牢牢捏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未雨绸缪,我果然是聪明的妖怪!
      正得意,猛听得头顶爆喝。
      “呀————”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板车上。
      大哥被震得整个儿身体弹起来又落下,真佩服他,这样都没醒!
      我重,就脚趾头抖了抖。突然发现身似千斤顶也挺好的。
      要说温凉真是淡定从容,被弹起来时是啥样,落下来还是啥样,盘腿坐着纹丝不动。
      我稳稳心神,打量来人。
      那边先炸了锅。
      “谁让你中止计划哒?”
      是阿布!雷霆暴怒,毛都不掉了,全竖着,像个蓬松处理过的毛球。
      温凉等闲瞥了他一眼:“旧伤口已经裂得鲜血淋漓,没必要再撕!”
      “老子就是要他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那你躲什么?”
      阿布一脸尴尬,逞强:“谁躲了?”
      “你不一直在帘子后头的小间里?散场的时候你在哪儿?”
      “尿急,不行啊?”
      “尿完也没见你回来,倒跑半道上候着截我们,你这一趟尿得真够远!”
      哎哟,我怎么那么爱听温凉挖苦人!一股雪洗前耻的快感啊!
      大半夜的,就着月光我都能瞧见阿布脸上的潮红,透着那么喜庆!
      他还顾着耍赖:“老子可以撤,你不行!你收了我的好处,就特么得把戏唱下去!”
      结果,温凉比他还无赖。
      “我是角儿,戏台上的事儿我说了算。该收场就收场,不乐意找别人唱去!”
      “你大爷的,琉璃盏还我!”
      “定金概不退还!”
      “你讲不讲理?”
      温凉眉一挑:“我可唱了半场!”
      我觉得,阿布这财破得该呀!

      (12)
      过去凡人男女交好,爱送个信物表表决心。因为是个念想的东西,所以送啥都有。珠宝首饰金钿绢罗的是大户,寻常百姓家编个同心结刻个小人像也算难得。狠一些的,恨不能剖心挖肝对天赌誓,总不好真拿命去明志,就绞缕头发下来缝在荷包里,以示此生结发不离不弃。
      可落在狐狸这一族,正相反!
      割发断义!谁得了至爱亲朋一缕断发,那妥妥地就是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啊!
      那晚上我没看错,塔鲁大祭司手上真的捏着一缕乌发。
      阿布的娘是银狐与蓝狐的混血,黑色的毛尖上有一层淡淡的幽蓝。
      “那不就是单相思啊?”我又开始有点儿不同情大祭司了。
      阿布嗤鼻:“就是!我家老头子那么正直,才不会撬人墙角呢!”
      我瞅了瞅阿布:“可惜了你没有继承这美德。”
      阿布猛扑上来掐我的肉:“老子什么时候挖人墙角啦?”
      “你什么时候正直啦?”
      “老子哪里不正直啦?”
      “欺负没手没脚不能反击的肉肉就是不正直!”
      于是阿布放开了我!他觉得既然我都承认自己是肉肉了,他也该有气度坚持正直。
      没关系,让他逆贼着吧!我有录像带,我赢了!
      接着我又好奇——
      “当初你娘为什么拒绝塔鲁啊?”
      “废话,跨物种恋爱是没有好结果哒!”
      原来如此!
      “那好好说得了呗!做不成恋人大家还是朋友,何必那么绝?”
      “噢!”阿布突然十分索然,“因为老不死的当着我爹面说我娘卸了妆黑得跟炭似的,指责我爹好美色皮相不是真心对我娘!”
      我彻底觉得大祭司不值得同情了。
      阿布挖着鼻屎:“是吧?你也觉得过分吧!真是的,我娘哪里像炭了?她最多就是麦芽金。居然当着我爹面造谣,多阴险啊!”
      我终于知道阿布为什么泡不到妞了!
      “那你为什么非要找温凉打扮成你娘的模样?”
      阿布不假思索:“她漂亮啊,扮我娘最像!”
      “喔喔喔喔……”
      他一下子琢磨过来,捂住我嘴:“警告你,敢告诉温凉,我咬死你!”
      你咬啊,我把录像带拿去妖怪大街中心广场循环播放一百天!
      我只是腹诽!
      不能让阿布知道我有录像带,温凉说狗急跳墙,不能让这小子时刻防我们一手。
      所以此生决不可与温凉为敌啊!
      “他其实真的喜欢你娘。”
      闹过一阵,我还是想跟阿布说出心里的想法。
      阿布勾着我:“所以咧?”
      “我站在温凉一边。各人的伤心只有各人自己知道,我们隔着一层血肉看到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我们擅自揣度。昨天晚上他那么难过,我看得出来,所以这伤口就别再撕得更大了吧?揭人疮疤一点儿也不开心!”
      阿布笑起来,下巴颏抵着我的脑门儿,摩呀摩!
      “今儿一早,我家老头子拎了坛酒出门去了。你猜他去哪儿?”
      阿布不等我回答,顾自说下去。
      “他去找妖王。他说狸族那些个老八股的规矩落伍了,得找妖王商量商量下道指令给废了。狸族本来式微,再封建下去就得灭种了。你说他一仙族,住在妖王的地界还管起妖怪的家务事儿来了,他是不是闲得犯贱?”
      “不是。你爹真帅!”
      “嗯,老子也这么想!老头子死帅死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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