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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谁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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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火将一切化作了乌有。
记忆是可以停摆的,永远留在过去的某一点踌躇不前。
妖魔鬼怪们存在得太久,总有说不完的过往,我们每天聚在一起就是一出常换常新的说书会。但小榭是异数。她永远只得一个故事,也永远用这一句话开始:“火将一切化作了乌有!”
它仿佛咒语一般,不念出来,回忆的匣子就拧不开锁,启不了盖。
谁都知道木头最怕火。小榭全家都是木头,好木头,留到现在就是古董榆木家具书房套件。大书柜是爸爸,书桌是妈妈,斗橱是哥哥,窗前高脚几是姐姐,小榭是边角料打的一方书匣子,专门用来收书信的。
小榭原来待的那一家是书香门第,对小榭全家这一套书房家具用得很仔细。可惜天干物燥,整条街都烧得涂炭,小榭全家就生离死别了。
小榭脸特别黑,据说是埋在废墟里给烟熏的。她左额角上还有一块好不了的斑秃,好像也是因为着火时东西砸下来被敲掉一个小角造成的。
我们倒从不觉得小榭的斑秃难看,反正她已经黑得看不清脸了,秃不秃都一样。
小榭也不觉得斑秃难看,总抚摸着额头眸光温暖。
我想这个斑秃一定很有意义。
“嗯!”今天没人,小榭难得挨着我那么近坐下,意外伏在我背上,“妈妈全身都是火,房梁也在燃烧。爸爸很吃力挪过来,突然就那样倒下,压垮了妈妈。案上的笔洗也碎了,水洒了我一身,然后我就在搁架的空隙里看着火焰湮灭成灰黑色的烟。”
感觉到小榭在蹭我。我没有脖子,不能扭过去看她的脸。但我想她应该是用额角在蹭,没有头发的左边额角。
“你活下来了,多好呀!”我想不到别的话好说。
“是呀!”小榭抱着我,“肉肉,我又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你可以听我说吗?”
我晃了晃,答非所问:“我跟谁都不说!”
三月三,春天在人间盛放!
今天没有人来找我说故事,也没有人停下来听故事。
只有小榭!
她的记忆离开了老地方,开始倒叙,终将前行。
(2)
有天阿布突然跟我说:“肉肉,你真的没有手和脚吗?”
自从老大来了后,所有人都叫我肉肉了。这群逆贼!
“嗳,问你话呐!怎么不搭理人啊?”
我瓮声瓮气地回他:“我摇头了。”
狐狸愣了一下,爆笑!
“啊哈哈哈哈哈,你有头吗?你有脖子吗?你就一张脸啊!哈哈哈哈……”
温凉说过,人之初性本恶,我看狐狸也一样。就算打着朋友的旗号有些话说出来同样很刺耳,很伤人!我受伤了,背上被语言的锋利狠狠插了一刀!
“嗳?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噢~~~~你又不被人察觉地点了点头,是吧?啊哈哈哈哈……”
沉默。
“哈哈哈哈哈”
阿布神经搭错了一样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嗳?”阿布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再疯笑,转而凑近了看我,“肉肉,你怎么啦?”
我闭着眼睛。这是我唯一可以表达不满的方式。
阿布更贴近些,鼻子几乎戳在我脸上:“肉肉,你是在生气吗?”
我没有睁开眼。
“呃……肉肉,对不起啦!我给你道歉,鞠躬?”
阿布真的给我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大躬。
可我依然不想跟他说话。
阿布伸手抱住我,热情得跟他乡遇故知似的:“肉肉,别这样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抱得那样紧,我都快被他挤出水来了。
这逆贼,一定是在打我太岁水的主意!
我十分阴暗地思考着。因为整个妖怪大街都传遍了,他昨天被条黑狗撵了两个街区,尾巴上掉了老大一片的毛,要补补。
“肉肉,”阿布不再勒紧我,放松后的怀抱温暖而舒服,“别生气了,别不理我!”
狐狸脸上的毛又轻又软,像春天的柳絮。阿布很少露出原形,他说要做人,无论在妖怪还是人类面前,他都维持自己是个人。
上次看见狐狸样的阿布是三百年前,他失恋了,还被狠心地诱进捕兽夹子里夹断了一条腿。他用三条腿爬到我面前哭着求我给他一点儿太岁水,两颗狐狸眼珠浸满了泪,像饱满的黑提子。
现在的阿布并不瘸。他学会了对多余的尾巴施替身术,把它们变成一条完美无缺的腿,支撑自己行走在人间。
他真的很喜欢做人!
可现在他只是狐狸。
“肉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第二遍强调这话。
我有些难过:“阿布,你是狐狸呀!”
“狐狸也可以有追求的,对不对?”
“你的追求我不理解!”
“那么你呢?”狐狸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两颗眼珠像饱满的黑提子,“你不是也想像人一样有手有脚吗?像人一样走路奔跑,像人一样穿戴衣冠,你不也想么?”
“我跟你不一样的。”
“哪里?”
“你生来就有,而我,至今没有。”
阿布不说话了。轻盈地一纵身跃上我身旁的巨石,伏下,头枕在爪子上。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只是追求我没有的东西而已。”
“你是狐仙,你什么都有!”
“我没有爱情!”狐狸看似聊赖地望着我,“遇见你以前,我连朋友都没有。”
人们总是羡慕别人拥有的,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比自己过得好!
妖怪也羡慕,羡慕人,还羡慕另一个妖怪!
(3)
春天的风带来一株蒲公英,落在巨石旁的泥土上。
我看着不堪一击的弱小植物入土生根,长出绿色的叶苗。
阳光出来的时候,蒲公英仰头看着我,微笑。
“你有名字吗?”它问。
“我是太岁。”我告诉它。
“太岁是什么?会开花吗?”
“我们是药。”
“嗳?是药啊!治什么的?”
“什么都能治。吃了我们可以长生不老,变成神仙。”
蒲公英一脸憧憬:“神仙!很厉害的是吗?”
我想我碰到了一棵对世界一无所知的草。这让我有些兴奋!
“当然,他们很厉害。他们不会死的!他们可以飞,可以随便去世界任何的地方,他们不吃饭都不会饿死。他们还都很能打坏人。”
“哇,神仙真酷!”
“不过他们少不了我!你看,吃了我,普通人才能做神仙!”
“哇,太岁你更酷!”
就这样,我欺骗了一株纯白如纸的蒲公英。它的崇拜和敬仰满足了我干涸到迫不及待的虚荣,就像含毒的养料,滋养我,也麻痹我。
我却甘之如饴。
而每个来我这里的朋友却都不拆穿这谎言。他们在蒲公英面前赞美我,奉承我,好像我真是掌握了乾坤奥义的世界之主。假相堆砌的高台上,我在海市蜃楼的光环里如痴如醉。
又一年的春风来临。
蒲公英迎风飞扬,在空中翩然若舞。
它竟跟我告别:“我要去远方播种我的种子了,希望有一天,风还能把我带回来。那时候,我一定要给太岁讲我看到的故事,好多好多,就像你的朋友告诉你的故事那样精彩。谢谢你教我在起飞前先看见了世界,太岁,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智者!再见了太岁,再见了,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那天,一个蠢货走下太岁的高台,变回了离不开的肉肉。
(4)
每个人都有烦恼!
每个妖怪也都有烦恼!
大哥后悔把脑袋揪下来,搞得他一天要七八十次地把头捡回来。
阿布是我见过最不想当神仙的狐狸,尽管他想当人已经晚了。
温凉总说自己的心是凉的,可她抱着我的时候从来都那么温暖。
我想有手有脚,想离开这里,但对我来说外头的世界只有两种人——想吃了我的人;以及,想独自吃了我的人。
啊,愁啊!愁得大哥脑袋又乱摇乱晃着掉了下来,愁得阿布的狐狸尾巴竖了起来,愁得温凉眼泪像水晶珠子一样掉落,愁得我水分充足又长肉了……
烦恼他大爷的,真他娘的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