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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天、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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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时候我想抒发,想饱引诗词歌赋作一篇文来歌颂美景与生活。生命的树枝拉升出蕊心朝阳的向往,岁月则横展着铺陈出一片燎原的足迹,前头青草离离,身后荒草凄凄。欣荣与枯败,骄傲与失落,好的与坏的交织在一起,眼泪和着笑,这便是人生。
然而我不是人,妖怪的一生无论向上还是向左向右都是无尽。我看见光在顶上,雷就在身边炸响,凡人的神奇就是我的日常,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六百多年。
终于我想要记录,却突然忘记了六百年来最深刻记忆的风景。眼前的花草树木都不是我的,那只是转述,我拥有的,只是别人的故事。
就连记忆,都不许我主役!
(2)
一百年时间于我快得只如朝夕。
一百年前我有过一个朋友。
一百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时候世界正在混乱,人类的文明空前繁荣,战争也空前繁荣。
那些原是制造出来改变生活方式的器械,最终改变的是人类的命运,以及世界的格局。
然而代价剧烈得就连妖怪都无法理解。
很多生命消失,山在震颤,河流浑浊,哪里都是鲜血和尸体,世界脏得连妖怪都无处容身。树精花妖,阿布说即便是狐族也难以幸免,那时候每天晚上萤火成片地升上天空,宛如星河回流。凡人不会知道,那些不是萤火虫,他们都是妖怪,是活体的灵魂,死物的精魄。
人失去生命叫“死”,妖怪失去生命就是“消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遇见清明的时候我以为他也是升天的魂魄。他的一双眼睛闪着晶亮的荧光,比任何妖怪的灵体都要夺目。他身体又是那样漆黑,如夜幕一般,以致于飞到近前了我才看清原来那不是萤火,而是一个会飞的人形。
他轻轻落在千年的石头上,问我是不是太岁,我吓死了,以为又是一个乘火打劫想走捷径修炼的妖怪。
我骗他说我不是太岁,我是蘑菇,一朵毒蘑菇。
他歪着脑袋打量我片刻,然后笑起来。
“是嘛,那太遗憾了!”
我抖嚯嚯问一句:“你找太岁是要拿来修炼吗?”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下:“是,也不是。”
“我不明白。”
“这么说吧!不可否认,我的确是要拿来吃的。”
我打了个噎。
“不过不是给我吃。”
我更惊吓了,敢情这还是个懂得分享的妖怪。看来我要尸骨无存!
接着他问了我一个世上最恐怖的问题:“你就是太岁吧?”
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否认就是最大程度的承认。何况我的外形怎么看都不像朵蘑菇,如此低等的谎话连蛋蛋都不会相信。
噢,那时候蛋蛋还在蛋里!
清明并不落下来,索性在石头顶上盘腿坐着,身上的披风裹住单薄的身体,只剩了一个头。
如今回想起来,他那时候看起来累极了,眼底的疲倦沉重地仿佛只有长眠才能治愈。
可长眠,也许就是不醒!
即使这样,他还是对我笑。友好得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朋友!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他笑得有些凄凉,“听说你是灵药,可以治病延年的灵药。就和,”他眸光黯淡了下去,“和我一样!”
我惊讶:“你也是太岁?”
这可太不像了。我都没有手脚咧!他已经可以在天空御风而行,这得是修炼了几万年呐?
于是我以为清明是太岁祖宗。
我毕恭毕敬地唤了声:“祖宗!”
清明愣了下,失笑:“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太岁,不是植物。”
我混乱了:“可你说自己和我一样。”
“我指的是功能。你看,我有一千三百岁了!”
我打量他几眼,觉得还是肯定他一下。
“恭喜你长生!”
他扶额:“你没认出我来?”
我摇摇头,诚恳地表示:“晚辈没出过远门,见识浅薄,不识前辈庐山真面目,还望不吝赐教!”
他倒也爽气,站起来一展披风,露出两排尖牙又问:“这下认识了?”
我张大嘴:“天呐,翼手天鼠!福王!”
蝙蝠是五福祥瑞,地位不在阿布他们狐族之下,慢说我一个没成人形的小妖怪,就是老白、牙牙那些跟着财神爷领俸禄的上古神兽见着福王,那也是要正装拜谒的。如此高尚的大人物驾临,我要有腿保证立马跪下。可惜那时候也只得前摇后晃以为见礼。
清明坐在石头上有种欲哭无泪的悲凉,他揉着眉心摆摆手道:“我是翼手族,但不是王。话说回来,你不必见着翼手的都称王。王只有一个,不是谁都能做的!”
我不管:“反正你是翼手族,半魔半仙,了不得,顶厉害了!”
我那时不知他心中牵挂,一味拍马屁。结果还没拍响!
清明垂目颓然,告诉我:“厉害什么呀?结果也只是看着这劫难频频的世界,无能为力罢了!”
我想到了他之前说过的话。
“您说功能跟我一样,难不成您也是……”
“嗯!”清明点了下头,“飞鼠自古可入药,清热火,明双目。凡间传说千年的蝙蝠研末服之,可得万寿长生。”
“哇——”我打心底里惊叹,可叹来叹去也只能说出一句,“哇,好厉害!”
真是白费了温凉许久以来教我读书识字!
可就这么贫乏的赞美居然也没赞到点上。
清明又一摆手:“那是胡说的!先不说千年的翼手族凡人捉不到,若真有效,那普天下的蝙蝠早死绝了。不过清火明目倒是确有其效,而且用的也不是肉身。”他拍拍腚,“夜明砂,就从这里出来,就是屎。”
连屎都能入药,简直灵得太有效率了。
我不禁对眼前这位翼手族崇敬得五体投地!
清明瞥了我一眼,无奈到快哭了。
“我们说正题吧!”
正题?我们说的难道不正吗?我努力思考了一下,终于想起了我们之前的话题。
“您来找我究竟是?”
“我需要你的帮助,太岁!”清明看我的眼神肃穆得吓人,“给我太岁水,越多越好!”
登时,我心头一松,尿了!
太岁水涓涓,一泻千里。
(3)
清明将身子泡在如沼的太岁水里,和衣仰卧。
他望着漫天的星辰告诉我,他叫清明。跟节气无关,但愿风调雨顺天下清明,这是他名字的由来。
我第一次遇见这样入世的妖怪!他一生的抱负被镌刻在了名字里,却只为了红尘凡间的平安顺遂。
在此之前,我问过阿布,人类信仰神仙,究竟是先有的神,还是先有的信仰?
那是我第一次将阿布问倒!他转而去问温凉,竟连她都无解。
妖怪有史书,我们说上古神祗亿万时光,可似乎历史的缝隙里总能将人类一笔带过。我有时也困惑,我们这些非凡的存在究竟是真是幻?一如庄周梦蝶,蝶的梦也好人的梦也罢,前提都是实体的存在。如果是人梦蝶,那蝶就是想象;如果蝶梦人,那人就是虚无。
可故事里蝶和人都活着,妖怪和人类也都活着。最终连妖怪都分不清,是谁制造了谁?谁也分不清,包括神!
所以我一直最羡慕鬼族。他们是生的背面,红尘世界的阴影,从来跟世界息息相关。对于他们来说存在本身就是理所当然的,一切皆合理。有生有死,轮回反而成就了生生不息。
冥王也曾托小鬼带话,说:“若有天妖怪做得烦了,随时可来地府。魂魄来去是天定,一朵灵药天生地养,本王纵无福消受,一个安身之地还是管得起的。”
彼时我不懂话里厚意,如今想来,冥王或预见了妖怪的矛盾,保我个长存罢!
遇见清明,看到他浸在水中遍体鳞伤的身体,我无需探问也能明白,这场人类世界旷日持久的所谓革命撕裂了他的祝福。他活着每一天都被破碎的祈祷反噬鞭挞。人类的贪婪杀伐铸成不可填满的欲壑,将所有美好的向往都咀嚼成磨难,辜负了祥瑞,更将他们杀死!
从这里离开的清明,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了,变成每天都升上天空的萤火。他的决意和他的伤痕一样无需确认。
一个急于疗伤的人,必然也急于回归。清明的归宿在凡间,他是祥瑞,他要去继续耗尽精元守护与祈祷,直到那个“风调雨顺天下清明”的世界再度降临。
他真傻!
他面前的我,是太岁。他可以轻易将我肢解带往人间散播,或者索性将我吃下得到永恒的健康。只要牺牲我这个无能无为的小妖怪就能得到解脱。然而他只是在我这里泡了个澡,洗去一身风尘与疲惫,裹好披风又上征程。
我忍不住提醒他:“哪怕一小片我的肉便抵过你三百年的修行!”
他的眼瞳在夜色至浓的黎明时分显得尤其明亮,认真而有力地望着我。
“不要有这样蠢的想法!”清明笑着,“妖怪也有妖怪的使命,我的使命是守护和祈祷,但那不是你的使命。傻孩子,你还不到我一半的年纪,牺牲这种事儿轮不到你来思考。妖怪也会死的,而且很多的妖怪正在消失,所以我们更需要传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就从记忆开始吧!记住我,就像五百年来记住南来北往的故事一样,我也是你的一个故事。如果有机会,日后我回来,一定要听你讲一遍当年。你会讲给我听吧?”
太岁水从我每一个表皮细胞渗透出来,我的眼泪可以流淌出一条河。
(4)
怎样才算风调雨顺天下清明?
阿布可以成天自由地去人间泡妞算不算?
温凉住在博物馆,虽非本意但不再流离失所,算不算?
老白和牙牙吃香火吃到反胃,算不算?
大哥在凡人小孩身上收获的笑容算不算?
大麦驮着玮爷海阔天空去游历不用担心炮火与流弹,这又算不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着一个叫清明的朋友,他生不在清明,死不祭清明。
我一直记得他说日后要回来听我讲他的故事,我等了一百年,他还没有回来。
太岁命很长。所以我会一直等下去!
等不到,就想下去!
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