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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天、我们的传统 ...

  •   (1)
      我们不老不死,我们纵横古今,我们目睹历史,我们是妖怪!
      但,除了自己,我们,还保留下了些什么呢?
      世界变了!
      活下的我们究竟是变过,还是从不曾改变?

      (2)
      人群在缓慢移动,推着队列踽踽前行。没有催促和推搡,每个人都低着头,只专注脚下的路,前头的人留下足印,被后面的人覆上,一步一步,将泥泞踩出坦途。
      我伏在温凉背上。豪雨之后的林间满是水塘泥沼,滑板车很难顺利前进。温凉便背着我走。
      他们不能将我丢下。每个妖怪都必须出席,正装肃穆,去送一个平凡又不凡的妖怪最后一程!
      葬礼!对于妖怪,是一出盛大的祭祀!
      严格说起来,这不能算是死亡。妖怪的死亡是湮灭,在三界五行六道轮回中彻底消失。□□腐坏灵魂不朽,这不叫死亡,是羽化飞升。
      但从此我们熟悉的形象将永不再来。脱胎换骨后的重生,即便记忆长存,不是那个人,不在一个世界,他去了天上,从此我们需得仰望。
      我们发自内心崇敬,也坦诚面对疏离。
      今天,我们失去了一只相亲相爱的妖怪!今天,我们盛礼送别!
      高高的山丘顶上堆起梯形的薪柴,托起一方高台,上头坐着失去了生命的□□躯壳。
      他似一座禅定的佛,面容沉静安详。洁白的袍子轻柔如羽衣,随着晚风徐徐飘动,感觉随时能托着那具身体飞起来,奔向天上。
      “他多美啊!”我听见前头的人群里响起喟叹,“十七年来他一直是漆黑而丑陋的,终于得到他要的蜕变了,可惜这样短暂!”
      前来的妖怪们自觉围成一圈,以薪台为中心层层叠叠,宛如行星外的星环。我在温凉背上撑起身子,极力仰头去眺望那即将功德圆满的妖怪,只觉他美得超然不可侵犯。
      “嘤嘤嘤——”是蛋蛋,她和刺猬幽幽在一起,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隔着人墙压低声音唤她:“那是你们的朋友吗?”
      她们摇头:“不认识的。”
      “那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幽幽抬起晶莹的泪眼:“太矮了,看不到!”
      温凉背着我往边上挪了好大一步,离得她们更远了。
      我想让她们跳我背上来的阴谋破产了。
      “这是葬礼,”温凉掐着我胳膊上的肉,“别太胡闹!”
      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说得好像她认识薪台上的家伙似的。
      “我的确不认识,王认识。”
      我望着薪台边高举火把、身披玄色大氅的伟岸身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3)
      小井仙子宣读的悼文情义拳拳,痛惜中递上祝福,甚为感人。是王为逝者撰写!
      “他哪份案头文件不是小井代笔?”
      阿布没有随着老爹站到贵宾席去,硬从人群里挤过来,挨着我扒衣服脱鞋子。
      他讨厌穿正装,黑色的丧服长摆广袖,前襟掖得严丝合缝不透气,这七月里的末伏天把他闷够呛,不止贴身的亵衣,连中衣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一身火红皮毛的狐狸一边出汗,一边掉毛,前后左右喷嚏连连。
      我捂着鼻子:“行了你,别扇啦,这可是正经场合!”
      阿布袒胸露背吐着舌头甩着大袖子:“再正经下去老子就得坐那台子上去了。”
      一直不理睬阿布的温凉忽的把我放下,侧身递过来一个皮囊:“说来说去不就是讨这个吗?喝完了把嘴闭上!”
      阿布高兴了:“知我者,温凉也!”
      上哪儿都带着凉茶的温凉真是救了阿布一命!他接过皮囊一饮而尽,一滴都没给我留。没义气!那还是我的太岁水煮的呐!
      “你自己憋点儿水出来喝不就完啦?”
      想得美!我这边哭,你那边就嘴喝,才不便宜狡猾的狐狸!
      插科打诨的工夫,前头的人突然回过身来嘘我们:“开始啦!”
      火被点了起来!
      助燃的火油瞬时将橙色的热流扩大了声势,冲天而起。迸裂的火星在天空瞬亮瞬灭,让我想起百年前夜夜升天的萤火,是死无生。
      我不认识高台上面目清俊的人,但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我哭了。
      阿布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声音自上而下落在我心里:“福神即便破碎了希望失去了辉光,也可以化身为晦暗的瓦当挂在屋前房下,几十年几百年或者上千年,无论如何,他们一定会再回来。红尘俗世多灾多厄,也多情,想升天,没那么容易!”
      温凉斜睨了阿布一眼,却没说什么。
      随即人群便动了,自里向外,由近及远,一圈一圈开始螺旋着走向火台。
      最后的瞻仰和告别,开始了!

      (4)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不是伤感更没有难舍,撇开了触景生情的感慨,对这一场近在咫尺的火葬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阿布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温凉瞪大双眼专注地凝望,连他们都无法不惊叹。
      白色的轻衫被烈焰产生的上升气流卷得飞腾起来,火光将近处的一切染作橙红,衣袂不断被烧灼熔断成破碎的残帛,翩然如蝶,在空中旋舞着飘向顶上。
      这才当称为羽化吧!
      每一寸身体都化作轻盈的烟、纤薄的灰,却载得起最重的梦想与向往,飞到天上去。
      “这是最后的玉鸣了!”温凉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晶石佛珠,她合掌默诵,十分认真虔诚。
      我转头看阿布。
      他衣冠周正,眼往天上,抬手摸摸我的头。
      “下一任的出现,又得等十七年吧!也许更久。”
      蛋蛋给我看过她私塾的教科书,上头记载:“玉鸣,蝉也!地精,依树为生,养在土下,寿十七。破而出,尽欢后死,长不过月余。”
      人类说蝉象征永生,还有复活。
      其实没有复活这回事儿,连妖怪都不能做到。
      他们只是安分于等待,用十七年的时间在地底蛰伏。
      至今连妖怪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是十七年?为什么用十七年的暗无天日只能换来一个月的朗朗天青?为什么要用这样极致的生与死换取种族的存续?
      为什么?
      他们也是妖怪呀!
      原本长生而非凡,却走到了比人类更短暂的生命轨迹里。
      甚至不是每一只蝉都可以成为玉鸣!
      他是独一无二的,如王者的推举,等同蜂群的奉养,又仿佛落在同一株树上越冬的王蝶,众为一,一为众!
      所以玉鸣是一只妖怪,也是一群妖怪!

      (5)
      王的神宫前有一株古桑,每年夏天蝉鸣喧闹,今年忽然悄无声息了。
      夜晚的界山上静得能听见树精的鼾声,王疑惑,踱步出来,却见月光下一个黑衣黑面的人影站在树荫里。
      王笑起来:“原来如此!倒是本座之幸了!”
      他在树下摆案,夜夜备足酒饮果蔬,让界山上的月轮满了整整一个月。
      昨夜里,他提壶捉杯又来,树下却没有黑影了。白衣的书生俊颜皓齿,望着他盈盈笑着。
      “是嘛?已经一个月啦!”
      白衣人颔首欠身:“承蒙王之厚爱!”
      王摆摆手:“月晕光华,夜露甘香,皆是自然天成,本座什么都没做!”
      “是!”白衣书生伏地跪拜,“为妖一月,无有建树,愧对王!小的告罪!”
      王轻轻摇晃杯子,望着里头映月的佳酿,徐徐道:“怎说无有建树?你不是很好的酒友吗?”
      王饮尽杯中玉液,又斟满,矮身蹲下,将杯递在书生眼前。
      他大胆抬起头来,认真望着王的面容。终于他双手捧过杯子,笑着:“与王结友,万世之荣!”

      (6)
      燃烧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稀薄透明。
      这场盛大的典礼终将接近尾声。
      我在人群中翘首,远远看见王将硕大的酒坛高举过顶,悉数倾倒。
      风里带来隐隐的道白:“要当个快乐的仙子啊!”
      寻欢作乐,这是妖怪最引以为傲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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