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黑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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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妹以前不懂何为死亡。
她对死亡的印象是，昏暗房间里枯槁的老人，街道上被车碾过的狗身底下的红色鲜血。
学校的老师说，死亡是永久的安眠，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鸿沟。
但她不以为意，她看着窗外蓝天，“死亡”和老师讲课的声音一样，像蝴蝶蹁跹，没有飞进她的世界。
她还小呢，人生刚刚起步，死亡和衰老都离她很远。
直到死亡降临在爸爸身上。
细妹木楞愣地任妈妈抱着自己痛哭，茫然地看着爸爸的黑白照片，想不通，为什么高大的爸爸，突然就永别了人间？
一个月后，妈妈小心翼翼给细妹说，找个新爸爸给她好不好？
新爸爸姓徐，年纪比杨爸大，但是为人很讲究，头发染得乌黑，脸上每一根皱纹都似乎整齐排布，脾气温和，家里有钱和房。除了年纪大点，没什么缺点。
细妹听到媒人给妈妈解释，徐叔前面老婆留下的都是儿子，一家子男人，就缺个贤惠持家的好女人照顾生活，这种情况就算有个女儿带过去一起生活，也不介意花钱养着。
——能养出个女大学生的话，徐家门面也有光哩！
不介意并且有条件供细妹上学。这是打动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细妹看得出失去了爸爸后，妈妈愁苦的神情和生活艰难，于是沉默地接受了既定的事实。
她们搬进了新爸爸的家。
细妹知道自己是妈妈的拖油瓶，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但是细妹想，只要妈妈爱我就可以了，其他人我不在乎。
然而意外的是，新爸爸——徐叔叔很喜欢他，对她很好。各种零食，漂亮的小裙子，毫不掩饰的偏心……细妹感觉，徐叔叔对她比对他亲生的几个儿子还要好。
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爸爸也从来不会嫌弃她是女孩子，依旧爱她。爸爸会把她举高，抛起来用胡子扎她，会带她偷妈妈做菜用的白糖融成金黄色的糖块吃……
细妹慢慢地放开心怀，要真心接纳新爸爸的存在了。
哪怕新爸爸拉着她玩奇怪的游戏，她都毫无防备地接受了。
起初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懵懂不知，后来她开始注意到他人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窃窃的私语。她看向他人，他人就撇开眼假装无事发生，一片太l平。
最明显的是同龄人的态度，鲜明的排挤。
那种事情……是不对的……？
她模糊地意识到这点，并且逐渐明晰。
不仅不是有趣的游戏，而且是不正当的、难堪的、罪恶的、遭人耻笑的。
然而她无法拒绝，无法反抗。
她又能怎么做呢？
视线越过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她看到微开的门缝闪过熟悉的面庞，随即门被一只手轻轻地阖上了。
“细妹呀？”邻居的朱大妈在门口择菜，瞧见她就打了个招呼。
细妹站在那和朱大妈拉了几句家常，没有直接进去。
屋子里很黑，像另一个世界。
苦涩的中药味道熬煮得满屋子药香。细妹脸上的小小的笑容消失了，那个人，她的继父在家。细妹心沉下去了，今晚，又要……了么。
踌躇了一下，细妹艰难地跨进家门。
“回家了？”
关切的声音。
“嗯。”
细妹低着头应，把书包放下，把书和文具都拿了出来，摆出学习的姿态。
——但其实她在学校就都做好了。
“笔够不够用？本子要不要新的？”
“不了，够了。谢谢爸爸。”
细妹偷偷咽了咽嗓子，她觉得有些反胃。
“乖女，爸爸给你买了新衣服，晚饭后记得来爸爸房间穿穿看，啊？”
“……”细妹握着的笔尖戳破了纸张，她抬头，对着那个人露出羞涩的笑，小声央求，“爸爸，附近来了马戏团，吃过晚饭，我可不可以去看表演？”
那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行吧，那晚上和爸爸一起睡吧。”
“……好，谢谢爸爸。”
细妹对着男人甜甜笑着，眼神却是空茫的。
*
马戏团的帐篷里挤满了观众，围成一个空心圆。
光线很暗，黄色的灯光照在中央空地上。
跳火圈，耍猴人，杂技表演……
马戏团驯养的猴子能灵活地骑着单轮小车，做出各种出格的危险动作。驯兽师在一边用鞭子指挥控制。
叫好声，鼓掌声，热火朝天。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看着表演，昏暗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虚幻的欢欣。
细妹不想看了，出了帐篷，可又不想回家。
犹豫了一下，她看到又有一个男孩子出来了。面生，不是附近的孩子。
“姐姐你好呀。”那孩子见到她很热情地打招呼，自来熟地问她，“怎么不看表演了呀？”
太久没有过这样亲切友好不带半点异样的问候，细妹一时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细妹先是左右看了一下，没有其他人了，才敢确定那孩子在和她说话。
“……你不是也不看表演，出来了吗？”
话一出口，细妹立马就后悔起来，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僵硬，对方会不会误会自己太过冷漠，不想和他说话？
“是因为不好看吗？”细妹仓忙补充问了一句。
“不是的，表演很有趣……”那孩子慢慢失去笑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马戏团表演呢，可是看着看着，我觉得有点难过。”
“那些小猴子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一点都不开心呢……”
男孩低头踢了踢脚尖，“看得我心里也有些闷闷的。”
细妹一愣，马戏团表演的猴子辛不辛苦开不开心这样的问题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可是，马戏团表演都是这样的啊？”细妹迟疑地说，“小猴子应该不会很难受吧？”
“姐姐，我其实不明白，大人们不是说，生命是平等的吗？可是除了人以外的小动物们，并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呀？”
“……”
平等？当然不存在。没有依仗的只会沦为弱者饱受欺凌。
弱者没有发言的权利，只有强者有。天真者听到美好的宣言，就信以为真，他不知道泥泞里跪伏着沉默的大多数。
细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小弟弟的问题，但对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笑嘻嘻的又说起其他东西。
“我没见过你，你不是附近人家的小孩吧？”
“我妈妈在医院上班，我以前住这边的，现在也经常跟着妈妈过来玩呀。我之前也没见过姐姐你呢。”
“我也是才搬过来不久。”
小孩的态度太自然太熟稔了，细妹紧张疲惫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暖洋洋地舒展开。
细妹很久没有和人这么正常地聊天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知道了……并且不吝啬于用鄙薄的目光、言语嘲讽她。被丢石子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围明明有许多人，却仿佛被单独隔离进罐子里，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逐渐窒息。
细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耐多久。
两个小孩手牵手在路边一边走一边说话。
稍大点的女孩子专注地看着男孩子露出眉飞色舞的活泼模样，脸上绽放出花一样的笑。
“对了！”
男孩子——姚奕终于感觉无话可说了，绞尽脑汁，四顾张望，看到了医院旁边那堆白色垃圾。
姚奕兴冲冲拉着新认识的小姐姐跑过去，伸手要指——
被小姐姐拦住了。
“等等！不能碰这个！”细妹紧张地拉住姚奕，严肃认真地告诫，“这些垃圾很脏的，而且里面有针头、玻璃之类的，很危险！”
姚奕愣了一下，抓抓头发，咧嘴笑，“我知道呀，我妈妈就是医院的护士哦！我就是想指给你看看。我跟你说哦——”
“喂——！！”
一声呼喊打断了姚奕的话。
姚奕闻声抬头看过去，那天想捉弄他的黑瘦女孩隔着条马路正向他招手，她身边依旧围着一群小孩子。
姚奕下意识皱了皱眉，并不想理她，拉着旁边小姐姐就要走。
“喂！喂！等一下！”那黑瘦女孩急了，“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你旁边那个人玩，她可不是好人！”
“什么？”姚奕觉得好笑，就像贼喊抓贼一样好笑。
“因为她不要脸，是【和谐】【和谐】！！”黑瘦女孩说话间，仿佛在居高临下地提点后来者。她从鄙视他人的行为中获得了优越感，好像自己的境界因此而拔高了。
黑瘦女孩指点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还让她身边的小孩们附和了几句。
“那又怎么样？”姚奕没听明白小姐姐到底被指责了什么，但他听得出来黑瘦女孩话语间深深的恶意。
那恶意是针对他身边已经很久没说话，沉默着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小姐姐的。
姚奕仰头看向身边的小姐姐，目光相对，她慌乱的神情一览无余，眼里满是不安，唇嗫喏着，却说不出话来。
姚奕果断牵住小姐姐的手，说道：“我知道她！我愿意跟她玩！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不跟她玩，我就让你和我们一起玩！”
黑瘦女孩开始急了，不断许诺，软硬兼施。
但姚奕已经不准备听她瞎扯淡了，拉着小姐姐就飞快跑开了。
“刚刚那个女孩子可坏了。”跑远后姚奕立马向这个新认识的小姐姐告状。“她想拿针扎我来着。”
姚奕给细妹讲了打针游戏的事情。
细妹忍不住紧张重复地告诫、叮嘱，“很危险，不能碰那些东西！”
“嗯嗯！”姚奕连连点头，“我很乖哒！”
细妹唇角小小地翘起一个弧度，接着又落下去了。“……刚刚他们说的话，你不在意吗？”细妹不想问的，但又有种力量驱使她说出这话来。
她怀着小小的期待，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怎样一个回答。
姚奕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姐姐在意的是什么。
“……”姚奕注视着变得紧张不安的小姐姐，牵住她的手摆了摆，“他们不是好孩子，很坏的，所以他们不能说别人。”
“虽然今天才认识你，但是我觉得你很好很好！”
“姐姐，我很喜欢你哦！”
细妹是一路止不住笑着回的家。
笑容在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收起，虽然已经搬过来很久，可是细妹依旧没有对这间屋子生出归属感。
“家”，多么温暖的词，对她而言，这里不是她的家。
那个男人在骂她妈妈，细妹从中听出气急败坏的味道。
“叫你煮个药都做不好，真是废物！”
“养你母女俩除了多了两张嘴还有什么用。”
“看着火很难吗？！才抓好的药全糟蹋了！”
细妹听到妈妈喏喏地辩解，“是猫跑进来打翻了……”
“啪！”一耳光打断了妈妈的声音。
那个男人怒道，“还顶嘴，反了天了！”
细妹踮着脚尖快速回了房间，她扑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
药是那个男人每次事前必喝的补品，昨天细妹看到他拎着一包药回来就明白了，晚上锅灶熬煮的中药味像噩梦包裹住她。
但是细妹听到那个人为了撒掉的药骂妈妈。
细妹知道妈妈被那个人打了，以前爸爸从来不打妈妈。
妈妈后悔吗？和那个人结婚？
细妹摸摸自己的胸膛，意识到自己看到妈妈被那个人骂和打耳光后，内心没有一点波澜。
那是妈妈啊，世界上仅剩的亲人，应该是最爱她的人。曾经微笑着的幸福的脸，抚她入睡的温暖柔软的手，灶台边甜甜的糖水和烟火香……过去的记忆浮现，最后像炊烟一样消散在时光里。
她是那样地爱着妈妈，那样的信任她。
可是……
药撒了，那个人今晚就不会来找她了吧？
如果以后也会撒掉就好了，细妹想，我真坏。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黑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