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南北旧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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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黑色西服，熨烫的极是服帖，额上秀发茂密，虽短但层次分明，许是打了发蜡，梳的很是规矩，并没有这时代男子常见的猪尾辫。这一点极好!
我从后堂过来，只着了件鸭卵青同色绣纹的长衫，一边系着一侧的纽扣。见了人，笑着颔首，伸出一只手请让：“冯先生，不必拘谨，坐!”
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些，浓眉大眼，鼻宽嘴阔，笑起来有些斯文腼腆。我打量他时他也在观察我，目光在我头顶的短发上停了一瞬。
满人进关时曾说除了和尚道士，其余男子全部剃头留辫，话是这么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那是汉人顶着屈辱，留了这么个让人尴尬的发型，谁能想到多年以后，当初那些跪着剃头的子孙后代把续发当成大逆不道，跳出来骂的比满人还狠。
注意到他的目光，我扬了扬唇角，用食指扒拉了一下头发，笑道：“当初我说要剪辫子，我家老头儿可是没饶了我!国人嘛……”岂止是没饶了，说是要敢剪辫子就毙了我。可说是那么说，我剪完了，头发长好了，老头儿沉着脸左右一端详，点了点头对我说了句：“还挺好看的……”
冯先生也笑了，我叫下女看了茶：“你在美利坚待过，也不晓得你爱喝咖啡还是茶，我是个爱茶的，这里就只备了茶。你若喝的惯咖啡，且将就一回，下次再过来，我叫人给你备好了!”
他楞了一瞬，忙说不用，棒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我是爱喝茶的。”
冯先生双腿并拢，背挺得很直，眉毛浓黑，似乎是常常思考，眉宇间有长蹙的痕迹，但眼神很亮。我与他讲话时他就抬头盯着我的眼睛，我不讲话时他就微微垂首看向地面。
我向后靠了靠身子，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搁在茶几上：“我们也是通过几封信件的，算得上神交已久，所以你同我是大不必客气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一路上可还顺利？”
他点头：“如今都通了火车，极顺利的!”
“嗯，虽然步伐缓慢，但咱们也在进步嘛！”我看向他：“说来如今冯先生该是忙的时候，怎么想起过来见我的？”
他也看向我：“早就想来见见您的，只是没有契机……”他顿了顿又道：“年初时，我的试飞，并没有成功。不仅如此，连我工作的地方，旧金山奥克兰的厂房也发生火灾，工厂的材料、设备全被焚毁，当时真是举步维艰。没想到就在此时，有人拉了一把困境中的我，寄了一大笔钱……”
“我用这笔钱又租了一家厂房，并在那里制造出了我的第二架飞机，试飞的时候，升空数米，突然坠落，好在并未受伤。然后我又收到一封信，和一大笔钱……信依旧如上次一样，没有责难嘲笑，只有鼓励!”
“就在上个月，我的试飞成功了!几乎是立刻吸引了大批的投资者，当然，本地的华侨也是倾尽全力的想要帮助我，他们打算帮我成立一个飞行公司。这是我之前的向往，可是现在我拒绝了，并且不顾劝阻回了国。那个给我信的人又给了我更充足的资金，并派人帮我在广东建立了一个更大更完美的飞行器公司。我现在来告诉他，我们根据寇蒂斯“金箭”和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已经制作了第二架飞机，我想过来对他说一声谢谢，并邀请他观看下个月的飞行表演!”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本该下一年年底才造出来的飞机，提前了一年就问世了！不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点着头：“好，我一定去!”
临走时，他眼神难得的有些迷茫，问我：“三十二年，日俄战争结束，俄国将我国旅顺、大连及中东铁路“转让”给日本。我在美国得知后，痛心疾首，好恨这无能的世道，我恨自己无能为力，埋头钻研这航空技术，妄想寻求救国之道。这次回来，我看到了太多触目惊心的东西，飞机的研制也有了方向和进展，可国家依旧麻木不仁，二公子，您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您说，我们的国家还有救吗？我做这些有用吗？”
我淡笑着，尽量的语重心长又云淡风轻：“一群沉睡的人，总要有人把他们喊醒，已经有人在做这样的事了，有些人正在挣扎着清醒。救国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能从无到有的人，鼎三啊，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
他的眼睛似乎在闪着光，更坚定了些，冲我矜持的点了点头，他起身离去。我瞧着手边茶碗里的茶叶浮浮沉沉，道了一声：“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阿万小碎步跑过来，一脸的崇拜：“少爷，您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高深莫测，策马扬鞭，辩口利辞，词不成话，话不相投，偷香窃玉，玉树临风啊！”
什么狗屁不通的鬼形容，我用他崇拜的样子，鄙视的斜他一眼：“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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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幕下，青瓦白绸，哀乐齐鸣。我着一身黑色长衫，被段家的管家迎进灵堂。知客唱罢，鞠了三躬，然后是孝子贤孙回礼。
真道是世事无常，我走过去，瞧老段一身孝衣，双眼通红，不由安慰了句：“段兄，节哀顺变。老人家高寿，到了了儿孙又俱是孝顺，心中无忧无愁，走的也是心安，是喜丧!”
他抹了把泪：“寒云说的是，老人家也享了儿孙福，如今走了，也不用捱着身子难受，我当为他高兴的，可是父子骨血，哪容易放下……”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你且保重了自己个儿的身体，我们家老头儿也担心你受不住，特意打了电话来，让我嘱咐开导你。他本要亲自来一趟，被大伙儿劝住了，不说他身体吃不吃得消，只是你是知晓的，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一离彰德又不知闹出多少周折，你就见谅吧！”
老段急忙道：“寒云说的什么话，万不可劳动袁公，如今时势迫人，他老人家牵一发动全身……他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改日我自会登门拜谢……”
后来的军阀割据，仔细说来，与老头儿这几年赋闲脱不了关系，他不在前面立着，自然是各自为政，等他有心收拾局面了，早已尾大不掉了。这一年他虽在家带着，人却没闲，为了笼络人心，左一个拜把子，右一个干女婿，事无大小，嘘寒问暖的。论政治，他是个老狐狸!段家老爷子前脚刚走，我还不曾收着信儿，他后脚电话就打过来了，交代我礼数要进到巴拉巴拉……
与老段说了几句，管家便把我迎进一个花厅，里面已经坐了几位熟人，见是我忙迎上来，问了几句老头儿近况。
这厢正在寒暄，进了一个人，梳着辫子，带了个金丝眼睛，身上又穿了件西服。径自就往我身边凑，笑模处儿的：“袁二公子吉祥，小的是日本商会会长武藤先生的翻译，武藤先生得知您在此处，想要拜访您。”
我人我知道，家里有人是日本寺内内阁出身，早几日就投了拜贴，我没搭理他。没成想来了这一出，我也不看他，只偏了偏头，跟曹锟手下一个姓吴的军官道：“段老爷子面子真大，连日本人都上门了！”
那军官没个好脸：“什么东西，滚出去，这里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那翻译被架了出去，我转过头问那军官：“尊兄高姓大名啊？”
他摆摆手，嘴里称着不敢当道：“姓吴，名佩孚，字子玉。”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回到灵堂，一阵庄严肃穆里，老段披麻戴孝，大声恸哭，悲伤不能自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则亲不待，有些我们以为会永远在我们身边的人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再不复相见。谁又没有这一天呢，这通痛哭，瞧得一圈看客，莫不心酸伤怀，一个个沉默肃立。
就在这时，一个三四岁，系着白孝带的男孩，走上前去，用稚嫩的小手拍拍老段的肩膀，清脆的童声，掷地有声：“爹爹，你别哭了，你没有爹爹了，以后我可以做你爹爹!”
全场瞬间安静无比，掉根针都听得见。我问身旁的人：“这谁啊？”
那人回：“姨太太陈氏生的小少爷。”
我一边憋着笑，一边心疼这个知书达理爱爹爹的好孩子，在灵堂前被他爹爹揍得满地打滚，痛哭流涕。
恐怕他一辈子都不想当别人的爹爹了，毕竟当心爱的人的爹爹，风险太大!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南北旧事（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