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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克拉伦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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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刚才国王与第一骑士聊天的房间,不过客人换了一位,变成了坎特伯雷主教。
自国王十几年前推行以法治国伊始,在这个教会为第一等级的年代,两者不可避免的产生冲突。第一世,正是因为想要减少阻力,国王将自己的好友兼心腹推上大主教位置,然而换来了悲惨的结局;这一世,国王不想重蹈覆辙,但历史似乎不可避免。
一年前林肯主教事件使两人关系走向了最低谷。林肯被控谋杀,但由于他是神职人员,最终被无罪释放。被害者的家人上诉,国王要求将林肯提到王家法庭再度受审,然而为了维护教会,大主教拒绝了。一时间宗教法庭与王家法庭到底哪个更有权威引起全国上下议论纷纷,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摇摇欲坠。
国王雷厉风行,为了解决危机,他亲自连夜起草《克拉伦登宪章》,首条便是:涉及圣职推荐权的诉讼都应由王家法庭进行。
接着第三条:被控犯罪之教士应先由王家法庭审问,然后由教会法庭定罪;若有罪则要由王家法庭处罚。
第七、八、十条:国王的直属封臣被剥夺教籍或从英格兰的教会法庭向罗马教皇上诉时,应先征得国王的同意和恩准。
这些条款大大降低了宗教法庭的权力,也引发了主教与国王的激烈争辩。
国王的说法是:“几百年来,因为拥有宗教法庭,教士们无论在民间犯下了怎样的大罪、惹来怎样的怨愤,都可以籍由教会法庭的庇护逃过惩罚。而如今,我不打算再姑息这些无法无天的教士了!”
这套“教士犯法与平民同罪”的说法得到了普罗大众的欢呼,也因为对世俗权力的坚定,贵族们全体拥护。在这个年头,没有哪个国王敢于公开向教会挑战,虽然他可能很想限制教会的影响,却不敢考虑同它决裂。罗马的权威不容挑衅。
然而现在,英格兰国王站了出来。
这一异动立即引起了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高度警觉,他快马加鞭派自己的使节来到英格兰,出于与英王的情谊,他用了比较温和的方法:只是让使节向英王游说,希望国王不要搞得教会太没面子——要换了别人他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不是破门律起码也放出圣殿骑士给点颜色瞧瞧——教皇这姿态似乎让国王缓和了下来,向来使表示自己愿意采取更温和的态度。
其实国王心里明白,在这个教会势力根深蒂固的时代,王权不可能战胜教权,就算卯足了劲,王权与教权斗争的结果至少是两败俱伤。他的上任斯蒂芬不是没反抗过,结果被全面碾压,从此在教会面前半点谈判的筹码也没有,处处迁就,还得看教会想不想跟你玩儿……这又何必呢?
唯一可行的方针是采取折衷的和解办法。然而贝克特不知为何,异乎寻常地反对克拉伦登,一丝让步的态度都没有,他的说法是,一百年前,教皇格列高里七世颁布了《教皇敕令》,共二十七条,明确宣布“教权至上”。
无数贵族怒了,尤以激进派索尔兹伯里伯爵为首,他们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凭什么如此高傲地否定国王的权威,认为自己处于教皇和上帝的保护之下?
国王控制住了情绪,他用事实说话。他召开议会,一条条核对,一条条表决,在几乎每条全部人都投赞成票的情况下,贝克特不得不败下阵来,表示服从。
大家说国王的耐心全用到大主教身上了。
可即便这样,大主教签了名,实际却仍包庇着教士们。
“上帝叫我们宽容,可宽容不是这样用的,贝克特。”国王道:“拖了一年,林肯必须处决,我已经签了手令。”
“他已为他的罪行忏悔。应予人改过自新的机会,陛下。”
“那他杀人之前有没有想过给人活命的机会?”
大主教道:“我真切的恳求陛下……”
“不用说了,我心意已决。”
大主教张了张嘴,又闭上。
气氛僵滞。良久,国王叹口气:“还记得吗,当初我说过,你愿意入上议院也好,当大法官也好,掌玺官也可,为什么一定要争取坎特伯雷主教这个位子呢?”
“陛下可曾见过做完祷告的人出来时脸上的神情?”大主教缓缓开口:“平和而安详。”
“我不否认上帝在某种程度上给人的寄托与力量。所谓教士,一开始本来就是苦修,从而获得聆听上帝的通道;但后来,苦修的人越来越少,教会越来越富,他们不再拯救世俗,而是插手世俗——我始终认为,宗教仅仅是跟自身有关、跟心灵有关的,跟权势,不该发生任何关系。”
“……”
“贝克特,我知道你的苦修,你的强大的精神魄力,正因如此,很多教士信奉你,崇敬你,那么,就请你专注于纯洁本国人民的心灵,不好吗?”
“您曾说,如果要染黑,那么只染黑您一个人就好了,”贝克特道:“我曾相信过这句话。”
“那么现在——”国王眼神询问,难道不相信了?
“陛下想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得到坎特伯雷的职位吗?”
“你终于肯说了。”
“因为我揣摩不透陛下的心。”
“嘎?”
“在陛下初出茅庐四处游历的年代,现在回想起来,应该算是我们最互相信赖的时候了。”大主教慢慢道:“但后来,枫丹白露比武大会之后,陛下就突然变了,我自省很久,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错。国王有苦不能言。
“陛下应该了解我的性情,越是不明白,越是希望能弄清楚,如果是我的错,我愿意改正。然而,陛下越来越疏远,您说的那些职位,如果您想变,随时可以变,唯有大主教一职,必须罗马通过——您在世俗上统领英格兰,而我在精神上,引导一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与我为敌呢?”国王几乎质问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者,只是那么一瞬。
“从前我爱过您,后来,我爱上了上帝的荣耀。”
大主教答。
哪怕终生孤寂。
国王深长的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挥手:“我让你来,是有消息要告诉你,有人反对你,宣称全国已经被异端充斥,而如果长期听之任之,最终也许会像德意志那样出现动乱和骚动。他们说首先被问责的应该是你,贝克特。”
大主教沉默。
“我问他们,谁是你的控告者?然而议员们回答,由于你本人也是议员,无人敢控告,但若我愿意先把你关进伦敦塔一段时间,也许控告你的证据就会浮出水面。”
大主教抬头看他一眼,又飞速低下,划了个十字。
“……为什么不说话?”
大主教忽然跪下:“只要陛下乐意,我甘愿受陛下之命去伦敦塔。”
“不是受我之命,贝克特,你去受审,是澄清你自己,证明传闻是错误的。”
“……”
“虽然我们的友情不比从前——好吧我一点都弄不明白这明明是我竭力想避开的状况——但我希望你有话直说,难道你认为,这一切是我授意的吗,我会害你?”
贝克特紧紧攥住十字架:“陛下明明知道是诬陷。”
“我不能包庇任何人!我说过,在克拉伦登宪章颁布时我就说过,法是独立的,任何人不该凌驾于其上!”
“天主才是至高无上的。”
“贝克特!刚才已争辩得够多,我不想再辩了,”国王道:“你只需知道,纵然你不赞同我,甚至反对我,但我却会保护你。”
“那么陛下应知,那些所谓‘反对我的人’要找三四个无赖来做假证是一件多么易如反掌的事。我辩或不辩,结论早有定局,不过自投罗网而已。”
国王没有接话,大主教自嘲了一声:“正合您心意,对吗?”
国王把手中的戒指脱了下来:“拿着。”
大主教一诧。
“拿着,明天,若议会派人叫你,你就跟他们去。你是议员,你可以要求与控告你的人对质,若是他们拒绝,就把我的戒指拿给他们看。”
“陛下……”
大主教握住尚带余温的戒指,有些恍惚。
“你跟他们说:‘贵族老爷们,若你们执意要拘我入伦敦塔的话,以这枚戒指为证,我要求直接向国王本人上诉。’”他顿一顿,又道:“大家都认得这枚戒指,一看到它,他们就会明白我已决心独立处理此事了。”
这是真诚的善意,还是只是一场表演?
在这样关系破裂岌岌可危甚至注定反目成仇的结局下?
大主教道:“谨遵您的吩咐。陛下。”
第二天多数人仍在欢庆,大主教却被请到议会的议事厅门口,不过到了之后,冷冷清清,无人接待。
他被迫待在听差、仆从中间,等候了约半个钟响,终于被叫了进去。
议事厅里的人并不太多,贝克特抬头,看见了温彻斯特大主教、多佛副主教、索尔兹伯里伯爵、肯特伯爵和其他一些贵族。
以温彻斯特大主教为首,多佛副主教李察进行了尤为尖锐的攻击,大主教看到自己所有的说辞和申诉都不起作用,就把国王的戒指交给他们,并按国王的说法,要求直接上诉国王。
议员们见到戒指感到十分惊讶。
贝德福德伯爵大声说:“各位,一开始我就说了,审查此事的结果必是如此。想一想吧,这么多年这个人一直与国王作对,陛下尚且不动他,又岂容别人动他一根手指呢!”
李察道:“国王陛下只是看着以前的情分而已!相比之下,大主教还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呢,未免显得太冷酷无情了!”
“一旦成为教士,就不该再听命于世俗。”大主教道。
“不过教皇的走狗罢了!”肯特伯爵叫,但这话引起了其他主教们的哄然,只得讪讪。
索尔兹伯里伯爵拿起戒指:“先生们,事情至此,我建议我们去找国王陛下,听听他的说法,怎么样?”
议员们纷纷赞同。
国王刚用完餐,正和他的子女们在休息室里。他舒舒服服地靠在靠背椅上,公主们手持竖笛、小风琴,加一个罗莎蒙德,正在合奏一首欢快的小乐曲——罗莎蒙德尤其引人注目,因为理查德在一旁帮她翻琴谱,顺便欣赏音乐家的双肩和美丽秀发。
用五公主的话说:真是闪瞎人眼。
不过让她更呼吃不消的还有沙发里另一对:乔弗里与路易。小路易手持一个大苹果,用勺子舀了肉,时不时凑上去喂正在看书的乔弗里一口——后者完全沉浸在书中的行兵打仗里,根本未曾注意。
国王似乎早已预料到臣属们的到来似的,慢条斯理的接过戒指:“诸位,我还以为我的议会中有聪明人呢,难道你们就是这样行事的吗?竟至使你们中在职的一位、英国的大主教在议事厅门外仆人中间等候!”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知道先前一幕被通报给陛下了。
“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你们要怀疑大主教的忠心,上帝作证,他一定是他最忠诚的仆人,值得我们信赖。”
听了国王的话,索尔兹伯里伯爵忍不住辩护,说这样做并非出于针对大主教,而是为了通过审判消除国内对他的毁谤而已。国王摆摆手:“好了,好了!听听这音乐多美好!散了吧,大家不应该浪费美妙的时光,不是吗?”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知道他是护大主教护定了,李察与温彻斯特主教暗中对视一眼,低头行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