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14、朝圣修行

　　六月的一天，位于地中海沿岸热那亚那座著名的灯塔下的开阔地上，人群正越聚越多，他们是来自四周各个港口和城堡里的贵族，以及来自富有的圣劳伦佐主教教堂和圣马利亚修道院的教士。他们聚集在此，准备向利古里亚大区的新伯爵佩里亚举行宣誓效忠仪式。
　　来自撒丁的一名公证人坐在旁边记录这项神圣典礼的过程，在一支按等级和职位排序的队列中，人们依次放下佩剑，脱下礼帽，跪倒在伯爵面前，伯爵对每一个人都进行同样的发问：
　　“你愿意毫无保留地成为我的臣民吗？”
　　“我愿意。”
　　伯爵双手握住宣誓者的手，亲吻其颊，从而使此项契约得以确认。然后，佩里亚示意助手取来一个装有圣者遗物——骨头碎片、指甲或者头发——的精美首饰盒，每个人都对着这些圣物高声宣誓：“我发誓并保证，从现在起我忠于佩里亚伯爵，并将真诚而毫无欺诓地保证对他的彻底忠诚。”
　　接着，伯爵用权杖轻击每个人，确认其为附庸，宣誓效忠仪式结束。
　　通过这个仪式，教士和贵族将成为伯爵的属下，受其支配，同时也得到伯爵的庇护。

　　一大两小三个人影立在外围人群中，从头到尾观看着这场效忠仪式的举行。外围的人群是来看热闹的，许多人羡慕的看着那些华丽的人们，有人带着酸意地道：“伯爵的地位可并不像仪式表现得这般稳固，要知道，他能够得到伯爵头衔仅仅因为他的前任在参加弥撒时突然倒下去，谁知道他自己会不会有相同的遭遇呢！”
　　“突然倒下去？”
　　“嘘——听说是被毒死的，炼金术士的毒药，懂吗？”
　　“哦，我的上帝！”
　　人们窃窃私语着散开，大的人影对两个小的人影道：“走吧。”
　　他们穿着普通，一身类似修道士的黑色长袍，然而他们每个人都牵着一匹马——马同样一大两小，上面驮着包裹铺盖。
　　他们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注意，要知道，能骑马的都是有钱人，而且瞧那大马多俊，马驹子多精神！毛色比普通的亮多了，绝非一般品种！
　　再看人，根本瞧不出来威胁性，两个小的里面高的那个腰侧倒是别着一把剑，不过小孩子嘛，能有多大力气？
　　一大两小仿佛浑然不觉，大人抬手瞭望灯塔上的圣乔治十字架，道：“热那亚在拉丁语里叫JANUA，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红头发的少年不语，棕色头发的怯怯地答：“门户。”
　　“不错，通往外界的门户。人们可以从这里出海，通往广阔的天地，热那亚就是这一片地区的门户。”
　　“教父，”棕发受到鼓励，道：“JANUA还是罗马传说中的一位神灵，可以保护家室的门槛和城市的入口，有两张面孔！它为什么有两张面孔呢？”
　　“因为它一张脸向前看，表示回顾过去；一张脸向后看，表示凝视未来。而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我们活着的现今，比蛛丝还要纤细。”
　　棕发男孩似懂非懂，红发的抿唇不语。
　　“所以每年的第一个月也叫JANUARY，其来源就是这个神灵的名字。它立足于旧的一年的最后时刻，在那隆冬的严寒和呼啸的风雪里，却又可以听到日益临近的春天的声音。生活永远充满希望，明白吗，我的孩子们？”
　　棕发男孩笑着点头，红发把头撇过去，看向别方。
　　男人笑：“行啦，我们走了这么久，现在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咱们去找客栈吧，好好休息个一两天！”
　　“好的教父！”棕发男孩积极响应。

　　用一枚银币支付了两天所有费用，包括喂马、饭食、热水等等，三个人饱饱的吃了一顿，男人午休出来，看见腓特烈正用他平素常用的木剑，在院子一角对着根木桩进行练习。
　　一连串激烈的砍击动作，日光下少年挥洒着汗水，目光专注而认真。
　　“嚯！”以一个劈刺结束，少年定了定，始以手臂擦额，收剑。
　　“臂力够了，腕力还不够灵活。”男人斜倚在柱子旁点评。
　　少年忽尔一个箭步，标准的进攻动作，脚跟着地，距离不过脚掌的三分之一，后脚跟进，长剑刺出——
　　“等等等等！哗，小子你的基本功很扎实哇，重心很稳！”
　　正欲靠近柱子后的一个褐发男人举起双手，夸张地：“我投降，我投降！”
　　少年维持动作不变，盯着他，剑尖随着他移动。褐发男人嬉皮笑脸：“你是骑士扈从吗？可这位——”他上下打量男人两眼：“并不像一名骑士啊。”
　　男人抬手弹了弹剑尖，它被他顺从地压了下去，转身：“我是一名教士。”
　　“是嘛，是嘛，看着就像！”褐发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即逝：“你好，我叫尤瑟，是一名流浪骑士。”
　　“康提，他是腓特烈。”
　　“你好。”尤瑟朝腓特烈眨眨眼，腓特烈无视了他，径自走到男人身后。
　　尤瑟碰了个钉子，但毫不气馁：“小兄弟就是年纪小了点，不然可以去参加明天的竞技大会，为了庆祝利古里亚新伯爵承袭头衔的欢庆活动，据说新伯爵大张旗鼓，专门划出了领地里一个村庄来比赛！”
　　“啊，”男人点点头，“竞技大会。”
　　“是呀，要是手上过硬，老兄，早上不名一文，晚上就可以名扬天下了！”
　　“据说只要你捉住其他的骑士，就可以换取相应的赎金。”
　　“前提是你得不被人家抓到。”尤瑟塌了眉毛，指指自己：“可你看我这一身，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老兄，听说后院拴着的马是你们的？”
　　原来他为这而来。男人笑了：“不错。”
　　“你们这马哪弄来的，真让人流口水，能卖给我吗？老兄，你看，你是修士，要这么好的马也没用，我就不同了，我给你个好价钱，怎么样？”
　　“你能出多少钱。”男人巧妙的避开他搭过来的胳膊，似笑非笑。
　　“唔，呃，这个嘛……”尤瑟看看自己落空的手，又看看天，看看地。
　　吱呀，旁边门一开，原来亨利听到动静，走出来查看究竟。
　　“教父，”见到男人，他欣喜地过来：“您醒了？”
　　“房里的水是你放上的？”男人问。
　　“是的，我想您醒来可以好好洗个脸。还有，所有的脏衣服我也收拾出去给客栈老板了，他们说会找洗浆妇人洗好之后给我们送来。”
　　“很好，”男人道：“再努把力，你就可以顶替波拿第的位置了。”
　　亨利呵呵笑。
　　“原来你是孩子们的教父。”尤瑟搭腔：“这个虽然比不上红头发，但看着也很乖巧，你真是有福气。”
　　拍马屁？男人挑眉。
　　尤瑟是绝不会让冷场这种事发生的，他眼珠一转，道：“老兄，你知道威廉·马歇尔么？”
　　亨利闻言飞速瞅尤瑟一眼。男人道：“英国的‘骑士之花’？”
　　“可不是呢！老兄你真是见多识广！他就是通过竞技扬名的，尤其他后来获得了埃莉诺王后的垂青——当然，很多年轻骑士都得到了。”
　　男人玩味地，“对。”
　　“紧接着他在她丈夫亨利二世的麾下取得了巨大成功，后来，亨利二世还把当时最富有的女继承人许配给了他。”
　　你这么一说，怎么让人听着莫名有种戴了绿帽子的感觉？男人想。
　　“女继承人给他带来了无数的土地还有城堡，哦，城堡！——简直是所有骑士的美梦。威廉从无立锥之地，摇身一变成了华屋广厦的主人，不但是名声显赫的勇士，而且成为英国最富有的人之一，恕我说句不敬的话，他该死的真是运气好极了！”
　　亨利仰着头：“你认识马歇尔爵士？”
　　“不不，孩子，我怎么会认识他那等大人物，不过老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让我把马送给你。”
　　“对，哦不不不不不，怎么是送呢，是借！当年威廉上场时单人独骑，晚上就有了四匹膘骑，我相信只要我上场，不说像他那么奇迹，至少可以发家致富！明天我就能把马还给你了！”
　　“你要是有一技傍身，不会落魄成现在这样，”男人瞧瞧他：“我看你腰伤还没好吧。”
　　“嘎？”尤瑟飞快挺了挺腰杆：“小事一桩——等等，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能看得出来。”
　　老兄，你到底是修士还是骑士？联想起刚才他对红发少年的点评和状似不经意的一避，尤瑟想，不会是披着修士皮的骑士吧？
　　“不，不，我们的安危可是全靠腓特烈来保证的，对吗，我的教子？”
　　他听男人答，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将他想的说出口了。
　　腓特烈瞧着男人似有若无的笑容，紧一紧腰间左侧那把真正的剑：“……是。”
　　“哎可惜现在教皇不组织十字军东征，”尤瑟哈哈：“不然咱们也不用装点门面了，直接参军，哪像现在这样还要管那些娘儿们？”
　　亨利道：“正装是对女士们的礼貌。”
　　“哟呵，你这口吻跟那些贵族老爷一个腔调，莫非你是位小少爷？”
　　亨利心道，我不是少爷，我是王子。
　　瞧又没人理他，尤瑟摸摸鼻子：“嗨老兄，你就先借我，威廉当年最后是他老师借了他一匹马才上场，说不定你我之间也会成为美谈！想想，以后人们提起我传奇骑士尤瑟的大名，追述我的发迹史，说不定顺带提起你，这样你也就名垂青史了，不是吗？”
　　亨利道：“我教父才不用靠你名垂青史呢！他可是鼎鼎大名的——”
　　他自动消音。
　　“鼎鼎大名啥？”
　　“他是说，他笃信他的教父以后会和你一样鼎鼎大名，”男人轻描淡写接过去：“所以不劳烦你提携了。”
　　“不提携不提携，”尤瑟转得很快：“资助，是资助！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
　　他又讲了一箩筐好话，男人道：“这样吧，我们正打算去集市买些必需品，你要不一起？”
　　尤瑟眼睛一亮：“成！”

　　集市里熙熙攘攘，卖烤面包的、腊肠火腿的、自然风干椰枣葡萄无花果的，应有尽有，人们骑驴赶鹅，还有人背着多种乐器，集吹拉弹奏于一身，卖唱乞钱。
　　大铜锅里煮着大章鱼；老师傅把左手放进鸡蛋牛奶和蜂蜜面粉一起调成面浆里，拿出来五指朝下，于是五串面浆空降至滚油锅里，形成一块类似麻花的油炸面团，他技术娴熟，还能在滚油上低空盘旋，舞成一个图案，亨利看得目不转睛。
　　面团捞出来撒糖，就可以吃了。男人给两个教子各买了一个，看尤瑟目光灼灼，于是也请他一个。
　　亨利闻着蓬酥香软的味道，刚要放进口中，见教父居然没有，问：“您不吃吗？”
　　男人摇头，他不喜欢甜的，不过腓特烈也不嗜甜，他却故意塞给他一个。
　　亨利高高举起，把面包凑到他唇边：“您试试，就一口，很好吃的！”
　　此时尤瑟已经三口两口解决完毕，末了意犹未尽的舔舔手指，“不错不错！”
　　腓特烈把自己那个递过去，尤瑟一愣：“咦？”
　　“不要？”
　　尤瑟咧嘴，“赛如天上掉下来，要要要！”
　　“煎饼的话还是布列塔尼的好吃，”男人将手推回，“有机会带你们去尝尝。”
　　“布列塔尼？啊我去过，”尤瑟道：“他们那里的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又不是法语又不是拉丁语也不像英语，真让人头疼。”
　　“就叫布列塔尼语，从前是大不列颠岛上的一些居民迁居过去，他们保留了不列颠人的名字，把该地称为布列塔尼，意即‘小不列颠’。”
　　尤瑟竖起大拇指：“老兄你一定读了许多书，我最不喜欢读书了。”
　　“教父拥有的书是我见过最多的，”亨利闷闷咬了下被推回来的炸团，想一想又振奋起来：“复活节还送了一本书给我当礼物呢！”
　　几人边说边往前走，尤瑟去看马，男人去挑不易坏的奶酪和干面包，亨利小尾巴似寸步不离跟着，一会儿发现腓特烈不见了，男人道：“不急，刚才说了，不见了就在油炸面摊子前集合。”
　　他们又买了几件衣服、手套、新的鞋子袜子、盐、一小罐香料、打火石等等，小亨利又背又拎，看得都费劲，他却坚持所有的东西自己提，男人一抄手就把最大的那个勾起来：“得了，还不靠你这个小劳力。”
　　他们在铁匠铺门口遇到了目不转睛盯着铁匠淬剑的腓特烈，旁边站着尤瑟，口沫横飞地说着：“一个人如果没有看到过自己流血、没有在对手的痛击下听到牙齿的嘎吱响声、没有感受过对手压在自己身上的全部重量，他就不适合参加战斗！”
　　铁匠的炉子有桌子那么高，两个徒弟在旁边使劲地拉动皮革的风箱，铁匠用一个大钳子把初具雏形、闪闪发光的剑胚来回翻滚，待被加热到足够的温度，拿到砧板上敲打，再放回到火里。他的肌肉高高鼓起，火星四溅，小亨利下意识往旁边避避。
　　“走吧。”男人道。
　　“这家手艺不错，”尤瑟说：“刚才我俩在里面逛了一圈，看到锁子甲还有铁胄，你不给你们这位小骑士配一套？”
　　男人斜睨他：“剩下的钱买了软甲就不能买马了，我还打算去马槽那里看看呢。”
　　“哎哎哎老兄——”尤瑟发急，看到男人神色反应过来人家逗他玩呢，登时蔫了：“我服了你还不成吗？走走走，马槽在那边，我带你们去。”
　　可供选的马不算多，尤瑟挑了一匹棕色的，觉得还满意，眼巴巴盯着男人付过钱，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同时可快乐起来：“我不会忘记你的厚恩的。”
　　“不必客气，先生，”男人含笑：“这并没有什么。对于主来说，他乐于帮助所有需要他帮助的人，我们是他的仆人，他的侍从，他的同伴，同样也是你的，能让你高兴是我的荣幸。”
　　那一瞬间，他身上宛如罩着光环。
　　尤瑟想，这人神棍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不过他当然要顺着答：“啊，我万能的主！我都想亲吻您的手了！”
　　双方尽欢，出了集市，沿着回旅店的小街走，就在同一片刻，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前一后，堵住了两头出口。
　　每一头有七八个人，都是壮汉，带着不会好意的笑。
　　“啊！”尤瑟马上挡在他的新马前，拔出了剑，男人则拉着两个孩子躲到马后。
　　“别放他们走！”一个壮汉喊。
　　“神父，”尤瑟道：“你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