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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I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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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海湾,奥提伽岛。
海水到了这里仿佛变得温柔起来,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拂海岸。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受地中海暖流的影响,这里永远不会结冰,渔夫们世代靠海生活,以海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天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晨曦起,渔夫们就出海捕鱼,期望有个大收成,好拿到叙拉古的渔市上去卖。
“上帝啊,保佑我吧,老婆孩子念叨着吃白面包念叨好久了……”网撒出去,一名渔夫低头祈祷着,再抬头,朝霞中他看到了什么?
“快看!快看!”
这时另外有岸上的人高呼起来,远远的海平面上,先是出现数个黑点,然后黑点越来越多,轮廓渐晰,好大的船!
数十艘战船不请自来,它们有着庞大的船身,挺拔的桅杆,船头装饰着金色铜模的矫健的飞鹰,展翅欲飞。
风帆徐徐涨动,下面宽阔的甲板上站着密密麻麻一列列头戴铁盔、身着铠甲的士兵,他们一手持盾牌,一手携带利刃:矛、剑、或者奇形怪状的弯弯的阿拉伯刀。
“我的天!”大家伙儿惊呆了,等那些船到了近前,靠上码头,士兵们整齐有序的跳下来后,众人才恍然,纷纷作鸟兽散,只恨没多长两条腿。
留下一地活蹦乱跳的各式各样的鱼。
“陛下,”身披绣黄色黑边十字架、中立黑色老鹰披风的骑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朝被护卫在中间缓缓下船的男子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被他称呼为陛下的男子有着一头红发,蓝色眼睛便如奥提伽的海,见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全然没有骑士那么严肃,踱步至一块礁石前,一声鹰哨,空中鹰鸣盘旋,携着海风俯冲而下,停到他手上。
逗着老鹰,吹着海风,男子气定神闲:“荷马史诗里说,女神勒托停留在奥提伽,先生下了阿尔忒弥斯,尔后阿尔忒弥斯帮助勒托穿过海洋,到提洛岛,勒托在那里生下了阿波罗——冈瑟,你听过这个神话没有?”
骑士想,我又不是阿拉伯苏丹!
他沉闷不语,男子摇头叹气:“算了,叫本地的治安官来吧。”
治安官被抖抖索索带到骑士们跟前,当他见到正坐在主位上的红发男子,还有他肩上那只骜然大鹰,见了鬼似地,讲话都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您……您果真是我们的陛下?”
“放肆!”骑士一声喝,治安官当即一屁股坐到地上。
“冈瑟。”男子以目示意,对治安官亲切地道:“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我就是你们的皇帝,你不该怀疑。你没看到王旗吗?”
“看看看看看——到了,”治安官吞一口唾沫,极力地发声:“可可可可是,我们陛下东征三年,音讯全无,教皇说他已经死在耶路撒冷了!”
“胡说!”这下不单冈瑟,所有绣十字架的骑士们都怒了。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治安官又软到在地。
皇帝摆摆手,下座,亲自扶起他:“给我们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怎么回事,不过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久不在朝,圣战的消息时断时续,三个月前罗马教廷突然发布消息,说皇帝已经死了,然后组织了一支军队,南下西西里,想给自己扩地盘。
“什么死了!”骑士们嚷嚷道:“陛下不但没死,而且收回了圣地!人家阿拉伯苏丹还给咱们陛下送了一头大象当临别礼物!如今陛下头上又多了一顶王冠,是耶路撒冷的国王了!”
“真真真真真的吗?”治安官再度腿软。
这个消息一传出,西西里人举国欢腾,皇帝没死,而且成了大英雄!实现了多少次十字军东征都未能实现的宏愿!他们马上就跟自家陛下站在一块儿,将教皇和他的杂牌军赶回了罗马。
有人欢喜有人愁,罗马的教皇陛下格列高里九世差点气疯了。
这个腓特烈!当年他让他东征,他磨磨蹭蹭死活不发,不是说是手头有事就是说军队爆发大型疫病,拉锯了好几年,简直阳奉阴违,敷衍教廷。全欧罗巴都看着呢,他这个新任教皇当然不能丢了面子,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教皇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下了破门律。
破门律一下,想当然耳,只消教皇勾勾手指,还怕人不过来求饶?
但教皇错了。
皇帝既没求饶,也没发火,他就当这件事完全跟他不相干似的,可你若说他把教皇的法旨当耳边风吧,隔了两个月,他竟然说军队休整完毕,也不通报一声,直接拉开架子东征去了!
教皇更火了,在拉特兰宫跳脚:“我让你去你不去,你现在被开除教籍了,你敢组织圣战?!谁允许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天主的代表人吗?!”
他咬牙切齿,真是,这小子从小就跟自己不对付,简直故意的吧!
越整不到你我越要整。
于是他再下一道法旨:解除德国、西西里、及所有神圣罗马帝国辖下教徒对皇帝的效忠,也就是说,凡战场的士兵,你要还是基督徒,你就不能为腓特烈效命,否则你就别回来了!
这不啻于在皇帝背上狠狠插上一刀,不,是无数刀。
欧罗巴各位大大小小君主一听,得,等着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凄惨的下场吧!
东征漫漫,零星的消息不断传来,要不就是腓特烈的队伍人丁寥落根本无力组织战事啊,要不就是征伐无度很快就要被消灭啊,要不就是皇帝立遗嘱了啊……教皇听得在宫里无数次暗笑。
可是,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再未获得任何消息、以至于欧洲所有人都猜测这位皇帝十之八九翘了辫子的时候,一个天大消息传来,震惊教廷:腓特烈二世全取了耶路撒冷,再加上耶稣出生的伯利恒,还加上耶稣的故乡拿撒勒,以及去往这三个圣地朝拜的陆上通道!
我的上帝!!!一众红衣主教们忍不住在会议上惊呼,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飞速派遣圣骑士团去打听消息的虚实,原来腓特烈在途中学会了阿拉伯语,而且就他本人来说,天文地理、科学艺术无不涉猎,而恰巧此时主持圣地的是当年与狮心王打得不分上下最后惺惺相惜的英雄萨拉丁的侄子,这位阿拉伯苏丹也跟腓特烈一样,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关键是两个人都思想开放,对于天主教和□□教的所谓矛盾并不以为意,于是见面开聊,一聊下来,发现越聊越投机,大有促膝长谈之意,就像当年他们的前辈不打不相识一样,这两位,来了一套以文会友!
简直奇迹。
苏丹是多么富有的人哪,对于朋友,他当然更不会吝啬,一拍腿,兄弟,你远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白来,咱哥俩以后还不知能不能见着面呢,圣城嘛,其实也就这么点地方,你要就拿去!
于是乎……
教皇听到这里觉得比做梦还不靠谱。
但人圣殿骑士说了,确确实实的的的确的,它就这么发生了。
好了,圣地拿回来了,但是……
教皇十分不爽!
他开除了皇帝的教籍,结果皇帝居然不费一兵一卒拿回了圣地,这不是打他的脸、让全欧洲看笑话吗?
圣地拿回来跟自己一硬币关系都没有!
明明圣战是在教皇的名下!
于是他趁着消息没有完全传开,一不做二不休,弄了一支雇佣军,一面进攻腓特烈的国土,一面大肆散布腓特烈已死在耶路撒冷的消息——你敢回来?回来让你无立锥之地!
……再然后,腓特烈登陆。
条顿骑士团打杂牌军就跟玩儿似的,因此大胜而回不费吹灰之力早在皇帝的意想之中,事实上,经过这些年战火的淬炼,他根本不把他的对手放在心上。
照理说,教皇先前对他来那么一招,现在又趁他不在偷袭,按冈瑟的说法,要是红胡子老爷巴巴罗萨还在,不杀进教廷另立一个教皇才怪呢!
但事实证明,教皇猜不着皇帝,在皇帝跟前多年的骑士团长也一样,猜不着他的主人。
皇帝将人赶跑,接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检查他东征之前在西西里启动的大型改革的成果,然后讨论研究颁布一部新法典,又建立欧洲第一所国立大学:那不勒斯大学……一晃,平静的五年过去了。
第六年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继承德国王冠的长子亨利反了。
皇帝一年到头大多呆在西西里,他在西西里实行改革、推行强权,对德国却正好相反:那些尾大不掉的诸侯放任他们自治,审判也好收税也好铸币也好,全部独立,因此诸侯们倒也安分,毕竟难得碰到这么客气的老大,谁不愿意过逍遥日子呢!
但他是天高皇帝远,儿子可是实打实要统治该地区的国王,父皇你把各路诸侯养得这么剽悍,我怎么控制他们?随着年岁渐大,在如何治理德国的问题上父子分歧也渐大,最终儿子决定脱离父亲的掌控来实现自己的理想,那就是:德国独立。
皇帝一听儿子叛乱,差点没笑:这熊孩子,自己是国王,怎么算叛乱呢?算他是淘气吧!
于是皇帝连兵马都没带,只带他的宫廷仪仗,散着步进入德国,亨利一党一见皇帝那仪仗,当场便土崩瓦解了。
——好吧,实在是皇帝的仪仗忒不寻常:骆驼开道,围着头巾的阿拉伯人驱赶着大象、狮子、猴子、猞猁紧随其后,跟着是皇帝的骑士和宫廷侍卫,盘旋的鹰和奔跑的猎狗……叛军们跪了。
皇帝抓了儿子,却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只是关起来让他反省。但是对于背后挑唆儿子的人,他就没那么宽待了。
这边他仪仗入德,那边冈瑟带领的军队已经兵陈教皇国边境,一副随时要进攻罗马的样儿。
难道自巴巴罗萨后,霍亨斯陶芬家族又打起一统亚平宁半岛的算盘来了?
位于中部的教皇国可正横在中间的道路上啊!
教皇在宫里心惊胆战,一面骂亨利无用,一面召呼各路国王来勤王——他倒是想用破门律,可这招对别人百试百灵,对腓特烈半点作用没有,况且之前的破门律还没解除呢!
而欧洲大陆的君王们接到法旨后,多数敷衍,大家都不是傻子,拎得清楚着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可是凭一己之力把圣地打回来的人,声势如日中天,又有条顿骑士团在手,西西里又在其治下富得流油,哪个那么不开眼白白碰上去?
其实大家看了这么久,有点想劝教皇:陛下您平日不也把大局玩得团团转嘛,何必非得跟那个明显受上帝偏爱的猛人过不去?不但自找没趣还落了面子,这都多少回了,人家根本不按常理来呀!
神圣罗马皇帝确实不能以常理忖之,那边兵陈边境,这边他慢慢悠悠处理了亨利的事,慢慢悠悠的往回走,又像是要合围,又像是存心吊着教皇……在这种猫戏老鼠般的态度中,罗马传来消息:教皇暴毙。
全欧洲惊。
圣彼得大教堂。
几乎历代教皇死后,都葬在这个最大的教堂里,与圣彼得同在。
红发蓝眸的男人径自越过最新的铜棺,按记忆中的方向走去,看到一个银发的背影立在棺前。
“是你。”
听到声音,那人转过身来,微微弯腰:“见过皇帝陛下。”
男人目光瞥到附近几个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的人,想过来似乎又畏于他的气势,他似笑非笑:“——你的弟子?”
“是的,让您见笑了。”
“哪里,如今毕竟你也是整个欧洲最有名的星占师了——让我猜猜,乌戈利诺该不会让你来预测我什么时候死?”
波拿第苦笑:“教皇陛下是让我来为他看病的,不过等我赶到,他已经不行了。”
“听说是中毒?”
“他身前一个侍者长期微量投毒,累积起来,以致毙命。”
“看来他得罪的人不少啊,连个小小的侍者都要他的命。”
波拿第顿了顿,方道:“据说这位侍者的一家人都死在宗教裁判所,当年他年纪小,才侥幸逃过,于是立志报仇。”
“乌戈利诺专门为迫害异端成立的宗教裁判所?”
波拿第点点头。
“虽然没亲眼见识过,不过它的大名我也听说了,听说里面花样不少。”
波拿第却是没有回答,他将视线投向了前面刻着“英诺森三世”的铜牌,许久方道:“也许……他是忘不了他叔父的死吧。”
男人面色一沉:“教父的仇我已经为他报了,用不着乌戈利诺装模作样!”
波拿第垂眸:“……他死前说过,不必为他报仇。”
男人铁着脸:“我没有听到。”
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为当年那人临死时没能在身边而耿耿于怀,波拿第想。可是当年那场意外,谁能预料得到呢?等后来男人结束叛乱风尘仆仆赶来,那时人已经入了棺,男人红着眼要求开棺,他说他不能连他教父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可是棺材早封住并死死浇铸了,一众枢机们拉了好久疯了般的男人,直到男人因长途跋涉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后来他在棺前守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一声不发离去。
波拿第收拾起思绪,笑笑:“是啊,陛下没有听到,若陛下答应了,则定然会做到。”
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哂笑起来:“是啊,所以乌戈利诺想不到,我根本不会进取罗马。”
“咦?”连最伟大的星占卜师也没料到。
“因为我答应过教父,德意志王冠和西西里王冠决不会合并。”
你还真逗着教皇玩?星占卜师眨眨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呵呵,虽然你成天跟在他身边,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男人这次愉悦的笑了:“记得当年奥托四世怎么倒台的么?”
“因为他背叛了教皇陛下。”
“教父对我说,他对奥托提过两个条件,对我,他也提两个。”
“啊,第一个就是王冠不能合并,那第二个是——”
“组织一次十字军东征。”
“难怪!”星占卜师声音不自觉提高:“您后来真的去东征了!”
“是啊,”男人带点儿得意地道:“我说过,我决不是奥托,就算教父不在了,他在天上也可以看到。”
这一瞬间,波拿第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沉默但骄傲的小男孩。
他突然笑了:“他并没有当真。”
“……你说什么?”
“陛下想想现在的领土分布,再对比当年对奥托四世提的条件,他大概……并没有真的想让陛下做什么吧。”
所谓的十字军东征,大概也不过看那时小男孩一心一意咬着牙龈要变强,顺口激励罢了。
男人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把我无条件扶上皇位?”
“是呀,不提条件,陛下怎么可能相信他是真的要扶持您呢?”
波拿第慧黠地反辩回去,男人呆住了。
不,不……
他知道那个男人对他好,但他心底深处告诫自己,他对自己好是有条件的,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信任。可是,从小父母双亡,摸爬滚打的生活让他即使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也不愿意放弃,如果收起爪牙、表现顺从便能跟在他身边,那么他不介意那样做,哪怕那时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哪怕他分到的只是其中一点点。
可是现在波拿第告诉他,如果一开始那个人就对他敞开了胸怀,一开始就是真正把他当教子……
眼前人说些什么他听不见了,他紧紧盯着“英诺森三世”几个字母,觉得头晕。
“……陛下,你要小心带‘花’字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朝波拿第挥挥手,稳了稳脚步,朝外走去。
星占卜师本来还想说说英王的事,毕竟亨利三世也算老熟人,虽然他早不管事,但他的太子“长腿爱德华”将会使英国大治,而下一代的神圣罗马帝国则星象纷乱……
可现在看,男人根本无心再听。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
外面阳光刺眼。
男人不由伸出手挡一挡。
细小的微尘漂浮在空气中,扬撒在光束里。
男人怔怔的看着,遥远的记忆浮现,那个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黑发男子不由分说将一个包裹圈到他颈上,同时给他一把真正的剑:“好了,这一路就靠你保护我们了。”
野草深深浅浅地绿着,微风拂过他们的头发,男子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返头,下巴一扬:“还不走?”
他正一正脖子上的包裹,握紧剑。
“来了。”
从那一刻,他真正走进他的生命里。
他的影子从前面投下来,他在后面,悄悄跟上。
男人仰头,二十年后,从那人去世起就一直没流的灼热液体终于划出眼眶,肆流满面。
*教皇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