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纵横四海 ...
-
他应该是被刺中了肺泡。
男人睁开眼。
澄澈碧蓝的天空映入眼眶,咸咸海风拂过,远处海鸥争鸣。
他想起之前那一刺,猛地坐起,这才感觉到浑身疼痛,然非胸前位置,而是胳膊、肩膀、膝盖,尤其背部,骨头断裂般,抬手去摸,却发现手上无数细小豁口,渗出血丝。
胃也抽疼,不过——是饿的?
按按发胀的太阳穴,脑袋也晕乎乎的,桅杆、缆索、身下不断摇晃的“地板”——毫无疑问,现在自己在一艘船上。
等等。
他再度展开因疼痛而不由微微蜷起来的手。
摸摸完好无洞的左胸。
原以为会见到命运三女神,但显然情况不是那样。低头打量,粗糙打补丁的麻布衣服,一条铜扣腰带,短剑,露出四个脚趾头的鞋不是鞋袜子不是袜子,穿着怪异,四肢纤长,明显少年模样。
感觉……不怎么妙。
“嘿,戈德温,你可真拼命!”
随着一种绝对不熟悉但脑子里却可以自动解读的语言,一个十七八的青年从转角走出来。
他打着赤膊,露出来的上身和双腿精壮有力,肌肉非常坚实,却很白,宛如最纯正的大理石雕塑而出,只是现在上面缠满乱糟糟的沾染血迹的布条。
“接着。”他把一个小木箱子滑过来,男人接住。
这是一个宛如小木凳的箱子,同刚才莫名其妙的语言解读一样,自然而然他就知道这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起航划船的时候它可以成为坐具,打开,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和其他自用物品——船上几乎人手一个。
“快找件衣服穿上吧,甲板上风大,你瞧你身上,啧啧。”
青年在他旁边坐下,侧首,湛蓝的眼珠子望着他。
男人暗自警惕,脑袋里疯狂开转。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像上次,醒来自有关于这具身躯原本主人的一切信息,所有来龙去脉,画面一一灌入,让他瞬间明了自身处境,从而知道如何应对。
可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份?眼前这小子什么身份?两人之间什么关系,如果是朋友,是一般的,还是熟稔的?
千万可别太熟悉,上帝保佑。
“我没想到是你返身回来救了我,说真的,”青年耸耸肩,“我差一点就绝望了。”
男人沉默。
“谁也料不到碰上那么大暴风雨,雅尔说,他应该听你的雅尔的。”
什么你的雅尔我的雅尔……男人保持缄默。
“你怎么了,被风浪打懵了?摔晕了?”青年眨眨眼,他的眼睛是那种纯粹的蓝,因此扬起笑容时尤给人一种晴空蔚蓝、长空万里之感:“来,闻闻这个。”
从腰间皮搭里掏出一个东西,猝不及防放到男人鼻子下,没等垂眼,一股微微带着辛味的混合香气窜入鼻端,男人不由打了个喷嚏。
“醒脑吧?”青年宝贝似的晃晃。
男人一瞥,不就是个香料匣么,还是个粗糙得简直不能看的香料匣。
“女人用的玩意儿。”他粗嘎地说。
“嘿,这可是艾尔吉芙送给我的,一般人我还不让看呢!”
“他不需要你的东西。”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青年马上转头:“奥拉夫!”
叫奥拉夫的人跟青年差不多大,如果说蓝眼睛青年是白色大理石,那么奥拉夫就是用截然相反的黑色大理石雕成。他衣着整齐得可以称得上整洁,腰间别着一把闪闪发光的银斧和一柄长矛,走路几乎无声,五官冷漠,眼睛同样是蓝,却是最深沉的海水一样的幽蓝,相比起他来,自己旁边青年的眉目可就柔和多了。
他直接过来,将一个土陶盒子塞到男人怀中:“雅尔叫你涂在伤口上,好得快。”
圆盒子里是一坨黑糊糊的东西,有点恶心,一旁青年皱着眉毛,但忍耐的没说什么,男人放到鼻子底下嗅嗅,应该是草药植物之类制成的膏药。
二话不说,直接用手抓起一团,往膝盖抹去。
抽气,呲牙。
我的上帝!
但用都用了,他硬生生扛下那两厢一激时的刺痛,不则一声。
奥拉夫点点头,走了。
“嘿,你还真听你雅尔的话,”青年却依旧待在身旁,“这东西除了你跟奥拉夫,别人估计都不敢用。”
男人张口欲问为什么,但思量之下,又住嘴。
草药什么的,如果不是自己在当骑士受伤时病急乱投医有过切身体会,估计也跟旁人一般,归为巫术邪祟吧。
咕噜噜……
两人低头,看向他的肚子。
“哈哈,”青年大笑,起身,顺手拉他一把:“早该饿了,走,咱们找吃的去!”
船的造型有些奇特,船体不宽,但非常长,来来往往全是男人。看起来的确经过一场很严重的风暴,桅杆折断了,舢板吹走了,甲板上有的地方破了个大洞,被麻布或皮革粗粗铺着,人们一边检查一边大声叫骂,多数高大粗壮,腰间不是挂着短剑就是别着斧子,留着红色的胡子。
甲板往下,青年带他走进一间船舱。
一个方头的矮胖的人正在指挥另两人扶起一个大桶,“笨蛋,注意!里面还剩了一点,再笨手笨脚就被你们搞得一点都不剩了!——啊,克努特!”
谢天谢地,他终于知道面前青年的名字了。
克努特道:“哈特,我们的厨房还好吗?”
“面粉差点全被水浸了!还有我们的酒桶,你看,你看看,”哈特指着乱七八糟的滚木桶:“咱们得省着点喽!”
“没了咱们就去打劫点回来嘛!”一名伙计插嘴道。
“搬你的东西!”哈特一蒲扇扫过去。
“反正面粉在船上放久了也全是霉的,”克努特朝那伙计笑笑,“酒就算了,淡水足够就行。”
“放心,总少不了你的份。”哈特嘻嘻。
“船上大家都一样。”克努特摆摆手,让出半个身子,让后面的男人现出身来:“戈德温醒了,现在想吃点东西,你给他弄点。”
“你你——你怎么跟他——”哈特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们怎么?”克努特大笑着一把揽住才及他肩头的少年的肩膀,朝哈特眨眨眼。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哈特反应很快,不再多问,“戈德温你有想吃的吗?”
男人瞥了瞥自己右肩的手,他不太确定如果是前主人会有什么反应。但从一路过来到现在厨师的表现看,大概两人关系并不怎么样,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把那只手拨下肩膀,走两步装着环视一圈,道:“我现在一整头牛都吃得下。”
见他动作,厨师朝青年挤挤眼,青年摊手,厨师笑:“我听说你的英勇事迹了,风帆是你冒死爬上去解下来的?瞧这弄的一身……要伤好得快,不能随便乱吃,我给你热点淡酒,加些蜂蜜和奶,再给你找两块面包和肉。”
他在一片狼藉的舱内转来转去,从一个沙子做的炉灶中点起一小簇火,在上面吊着的小铁罐里倒上淡酒,又翻出一大块黑面包,切了数片咸肉,盛在木制的盘子里,然后把小铁罐取下,加了蜜奶,放上木勺,一起推到男人面前。
黑面包里掺了麦麸还有不知道其他什么谷物,粗糙得很,但男人实在饿得紧了,狼吞虎咽吃完,淡酒几口灌下——根本没用到勺子——这才觉得有了点底。
“还要吗?”
眼前如风卷残云,哈特却处变不惊,问。
男人点头。
于是又给他上了一份,男人又一阵风扫完,哈特已经拿出一个木波萝,拔出上面的铁钉,切好弄好,同时放在了他俩面前。
“这可是看在克努特面子上的特别加餐哟!”
青年笑着道谢,意思意思的吃了两块,全让给了男人。
“走吧,”青年说:“别打扰哈特了,他收拾的事儿多着呢。”
“你来,我随时效劳。”厨师道。
喂喂,厨师,你的马屁拍得有点过份了啊!男人跟在青年屁股后头,猜测青年身份。
没走多远,他停下脚步。
青年察觉,探头往门内看看,“啊,他们在开会。”
让男人停下的舱门看着与其他并无任何不同,可是,别有洞天。
厨房已经比一般舱房大很多了,它却足足有刚才厨房的十倍之余,如此大的地方却装潢一点没有,唯一可算的大概只能是最前面一面旗帜或挂毯样的东西,上面一个类似植物卷须花纹图案。
挂毯前是一张非常非常长的长条形方桌,长得离谱——估计把舱房打通了就是为了放下它——周围坐了一大帮各式各样的男人,他们大多在喝酒,而且都是牛角杯,从他们露出的胳膊、腿或者脸上可以看见不少伤痕,而伤痕好像是他们的徽章,为他们的粗犷益增形色。
“把萨瓦扔到海里去!”一人嚷嚷。
“不,他绑的绳子没绑好,不但使帆松不下来让我们陷入困境不说,还差点害了克努特的性命,光抛到海里太轻了,应该海中拖曳!”
“还有戈德温!要不是他上去割开了吊住克努特的绳索……那孩子甚至从上面掉下来了!”
“先把他鞭打一遍,再扔到海里去!”
“我说了,拖曳!”
“萨瓦可是绑绳好手,他要是把绳子解开,就可能逃了!”
“正因为他会使绳,所以让他尝尝因此而死、眼睁睁却不能脱的滋味不是更好吗?”
“你确定船上有比他更会绑绳的?”
“那我们先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砍断,你觉得怎么样?”
“……好主意!威尔,你真是太聪明了!”
“哈哈,那么,拖曳!”
“拖曳!!!”
“拖曳!!!!!”
汉子们鼓噪起来,互相干杯,直到一个略沉但有力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我想听听托基尔船长的意见。”
“埃里克船长太抬举我了,这是您的船,萨瓦是您的船员,当然全权在于您。”这个声音稍显苍老,不急不徐。
汉子们稍稍安静,而男人终于看清了那坐在最前面主位上的人。
有资格坐在主位上的人自然只有船长,据刚才短短两句话看,船长叫埃里克。
他大概四五十岁,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强壮,属于精瘦一型,下巴向前凸出,蓄着短须——估摸为了让下巴好看点儿——身前没有放酒,而是置一个角盔。
看到那角盔的形状,男人一震。
而桌上另一个和他一样面前放着角盔、也就是说整张桌子唯二有资格放角盔的人,看到那个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上来:害怕、惧怕、畏惧、敬畏……
不敢想象这感情于这身体之前是何等深刻,居然近乎语言本能般刻在骨子里,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它仍残留。
男人竭力压抑下翻腾而出的情绪,仔细打量。
四十左右,一双鹰眉,左侧眉骨上一道清晰的疤痕直贯耳后。在这满屋都是淡色的发中,唯他的头发是深色,披着一件半长的披风,用一枚锐利长针固定。
那枚长针上似乎有图案,可惜男人看不清是否和挂毯上的一样,倒是……他睇向身侧青年,他手臂上戴着一个质朴却简单大方的臂环,倒完全一致。
“进去?”青年挑眉。
“不。”男人摇头,也不再理会青年,而是沿着来时路,重新踏上甲板。
船长而浅,快速灵活,船尾一个独特的龙头,船舵不在船尾而在右舷,船舷架上的圆盾……
头戴角盔,身披甲胄,蓄须留发,不修边幅,粗野蛮横……
水手们一边干活,一边嘶吼:
“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
左手举着酒杯,右手捧着财宝;
我们是海盗,自由自在的海盗
在旗帜的引导下,为了生存而辛劳;
我们是海盗,没有明天的海盗
永远没有终点,坟墓上只有波浪,只有霞光。”
海盗。
古诺尔斯语。
红胡子。
——维京人!
乘风而来、呼啸而去、纵横四海、桀骜不驯、欧罗巴所有国家几个世纪挥之不去的噩梦的——
维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