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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公爵之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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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是个奇怪的孩子。
不到一岁,从男人背上背那天起,就几乎没有吵闹过。要不是男人确曾见过他哭,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或者有问题。
男人从来没有手把手带过小孩,尤其是这么小的小孩,但他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应该会吵会哭,渴了,饿了,尿了,或者别的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威廉一言不发,不好奇,也不抗议,他睡觉的时候依偎着他,紧紧贴着他,如果不是背着的时候,就坐在他的膝头,或者努力站着,一只手牢牢抓着他的马裤。他不咿咿呀呀学说话,只用他灰蓝色的大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有时男人怀疑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
他在一家农舍用五个苏换到了一些孩子用的东西,农妇亲手织的小帽子,棉布衣,毛织背心,尿布……这家已经生了六七个孩子了。他从农妇那里学会了煮牛奶加蜂蜜;以及麦片粥:用炖锅把水煮开,加点盐,然后慢慢往锅里加燕麦,不断搅拌。
从法莱斯到沃德勒夷脚程不算太长,但是他们遭遇了坏天气。总是下雨。斗篷湿了,马鞍湿了,马背也是濡湿的,风一吹,冷得人瑟瑟发抖。而且男人一开始并不敢掉以轻心,他要注意着后面有没有人跟来,在野外好躲,一旦入了城镇,他带着一个孩子,目标就太显眼了——然而为了孩子睡眠,他又不得不尽量投宿。
这是一个悖论。
他学会了逗小孩子说话:“我叫亨利,亨——利,你叫威廉,威——廉,我拼给你听,呃?”
他用木头雕各种小东西给小孩子玩,逗着他从爬到站。学习抓手的时候他发现字母其实挺利于小孩的手指伸展的,于是把法语里的每个字母都雕了出来,可惜有时候总不知丢哪里去了,唯独有一天他兴发雕H的时候,顺着纹理连体雕了个G,亨利还是戈德温?他笑想,丢给小孩儿玩,大概这个与众不同,威廉格外有兴趣,倒是时刻抓着,男人干脆搓条皮绳给他挂着了。
慢慢地,威廉似乎确定自己该跟他在一起。如果过久忽略他,他就会跌跌撞撞的跟在男人身后,仍是一言不发,但脸上会显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仿佛怕被丢下。男人感慨,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小屁孩的闯入者和保护者了呢?但他也开始习惯了小孩儿的小手紧紧揪住他的感觉……习惯了给他换尿布。
似乎一切很平静,并没有追踪的痕迹。男人放慢脚步,但沃德勒夷不由得日渐接近了,眼看再翻过眼前这座山,越过平原,就是目的地。
然而,威廉病了。
他面色潮红,伴随着呕吐,男人简直束手无策,幸而山下有个小村落,里面有个修道院,僧侣们接待了他,并且帮忙照料儿童,找来药草医治。男人要给钱,他们只算了点儿饭菜钱,其余一概不要,他们说帮助有困难的人是为上帝尽职——第一次,男人对教会有了新的理解。
这是间简朴的修道院,住了两天之后男人知道,他们自给自足,不谋求私利,对来往旅客提供住处和马厩,人们愿意给就给;太穷而给不起的人,他们免费但同样供应舒适的床铺和饭菜。他们定时为村里的老人和孩童看病,村里的人也爱他们,时不时送来瓜果蔬菜或者野味,大家一同做弥撒。
真正接受上帝感召的虔诚信徒,不是大主教,不是红衣主教,更不是教皇。是这里。
给威廉看病的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有着温柔琥珀色瞳眸叫约翰神甫的人,他说一岁多两岁的小孩发烧感冒属正常,可能受了凉,多喝水,把温度降下去就行;至于呕吐,大概是喂养不当,仔细询问了男人喂的牛奶和时间、间隔次数、每次多少后,他摇头,告诉他一次不能喂太多时间得定时通常量是多少等等等等……
男人觉得自己当初学剑时都没记得这么认真仔细过。
不是大病就好。他轻轻抱起瘦了一圈的小威廉,简直像捧了块玻璃,深怕重一点就碎了。
“他很乖,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约翰道:“但他不愿意让别人抱,只粘你?”
男人瞅瞅环着自己脖子的小胳膊,跟小屁孩对视,他精神头好点儿了,揪了下他的头发,阿阿两声。
“不行,等你好了才能玩儿。”
小屁孩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也不闹,脑袋伏到他肩窝里,不动了。
“他想干什么?”约翰好奇地问。
“把他举高,越过头顶,越高越好。好像小孩子都喜欢这样。”
“啊是,”约翰笑:“大概他们觉得跟飞一样吧。”
“约翰,马可,快出来,”前头一个神甫高声道:“有人来了!”
“路加,”听得马可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去:“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山谷口来了一队骑士!”路加道:“眼看就到我们门前了!”
“骑士?领主家的?挂了纹章吗?”
“就是什么也没挂!这种没来历的,动不动就——”
“嘘!别吓着其他人。走,说不定他们只是路过,什么事都没有。”
“——约翰!”路加又叫。
“来了。”约翰应着,朝男人道:“我出去看看。”
“去吧。”男人点头。
来的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脸覆盖在一张张冰冷的面盔下,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带头的人问院长马窦:“这两天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婴儿经过这儿吗?婴儿周岁,眼睛是灰蓝色的。”
约翰立马抬眼,马窦朝他微微摇头,向头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头头哼一声:“别想撒谎。告诉你,我们是沿着他投宿的踪迹一路追过来的,那个男人很狡猾,很费了我们一点儿时间,你要是包庇他,哼,我想你不会想知道之前那些妄图撒谎的民宿是什么下场。”
路加唬了一跳,在旁道:“怎么会呢大人,我们是侍奉天主的!”
“是么?”
马窦平静地道:“大人,我们这儿连接着沃德勒夷,每天都有人经过,小路也很多,我们并非随时注意。”
“这么说,你不知道?”
“大人——”路加陪笑,正要说什么,约翰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路加一愣,侧头看看他,又看看院长,闭嘴。
但这一切头头都看在了眼底,他马鞭一甩,凭空发出剌剌响声,路加吓得倒退一步:“大大大大大人——”
“给我搜!”
约翰胆战心惊的看着骑士一脚踢开那扇熟悉的房门,翻箱倒柜后出来。
他们去踢下一间,他赶紧到房门前。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窗户半开着。而他出去之前,绝对是关阖的。
他笑了。
男人将小孩儿紧紧绑在身后,策马狂奔。
天黑前他们抵达了沃德勒夷,然而他没有去找孔特维尔,在客栈给威廉热了牛奶,将他哄睡后,独自出了门。
寻到间看起来最热闹的酒馆,走进去。
人声嚷嚷,男人们干杯碰酒,正是高潮。
大概天底下所有酒馆都一样,男人们白天挣多少,晚上就在这里花多少,吹牛、谈天、认识新酒友,不混到半夜绝不回家。
一角一个胖子正大声发泄着对他老婆的不满,对婚姻愤愤不平;旁边一个拉着老板滔滔不绝,主人、神父和地主在他口里全成被攻击的对象;另一角正在进行喝酒比赛,一伙人围着起哄,但愿到最后不要打起来。
男人在滔滔不绝的人身边坐下,“老板,来一壶麦酒。”
“好好好,”老板巴不得从口水中脱身,热情的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年轻人,没见过?”对坐一阵后,身边人忍不住开始说话。
“酒来喽!”老板将酒送上,男人从陶罐里倒出一杯,啜着,见身旁人眼巴巴:“请你喝一杯?”
“哎哟喂,您真是慷慨大方!我叫拉方丹,您叫什么?”中年人赶紧将自己早已见底的杯子递上来。
男人给他倒上:“亨利。”
“好兄弟!这一叫就要一壶的可不多见,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
“四处游历。”
“哈哈哈,难怪带着剑!”拉方丹释怀:“好哇,定然走过很多地方!”
“不知这里有值得一访的去处吗?”
“兄弟啊,我知道,”拉方丹喝一大口酒,带着醉意笑:“你们这些剑士呢,游历固然是很潇洒的,可说来说去,最终不是为了找个好雇主?咱们诺曼底上谁最大,还不是公爵大人!”
“那倒是。”
“不过呢,”拉方丹摇摇手指:“你知道啦,理查公爵三个月前死了,本来该他儿子小理查继位为理查三世,可理查三世不到两个月也死啦!啧啧啧,他弟弟罗贝尔和他一向不和,大家都说是弟弟害死了哥哥,亲戚们群起而攻之,公国现在乱得很喽!”
“乱才好发财。”
“有见识!”拉方丹拍腿大笑:“有胆量的人才敢说这话!兄弟,干!”
男人和他干一杯,再为他满上。如此识眼色使得拉方丹话匣子打得更开,意兴遄飞:“我虽不像兄弟走四方,可年轻时也是去过鲁昂的,还远远见过罗贝尔爵爷呢,那个时候他就有‘魔鬼’的称号啦!”
“魔鬼?”
“可不是?所以大家都怀疑他是真的,都怕他也是真的。嗐,这些咱不懂,咱们说说这位爵爷的女人!啧啧,整个鲁昂没有他没睡过的,上至贵妇,下至农女!可惜广撒种,不收成呐!”
“他很希望子嗣?”
“那倒不是,只是这么多年,终于去年才有了个儿子,还是酒醉后和一个女仆生的,啧啧,私生子!”
“他不会娶那名女仆。”
“当然!不过他们说啊,那名女仆在生儿子的时候,曾梦见一棵树从自己的腹部长出,树根血红,树干碧绿,树枝雪白,荫盖住了整个诺曼底,直至英格兰——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你怎么看?”
男人耸耸肩,心中想那就是未来的征服者啊,嘴上不置可否,只又给对方倒满酒:“时局既这么乱,那我等等吧。”
“可不是?连咱们这儿附近都来来去去出现了兵!”
男人警觉:“哦,哪儿来的?”
“谁知道哇,个个都不戴纹章,肯定干的不是好事儿!”拉方丹打个酒嗝:“咦?这么快见底了!”
男人毫不犹豫再叫了一罐,喜得对方直舔嘴。
男人看他又喝了两杯,道:“我有个朋友住在法莱斯,之前见我要来这里,托我带封信给一个人,可我不熟——”
“哎兄弟!我熟呀!都喝这多杯酒了还见外不成!说,是谁,整个沃德勒夷就没我不认识的!”
男人顿一顿:“孔特维尔,赫文德孔特维尔,你认识吗?”
“——谁?”
男人压低声音:“赫文德孔特维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要是不认识——”
“哎兄弟!你找对人啦!我不认识谁也不会不认得他呀!当年我去鲁昂,就是跟他一块儿去的!公爵府选卫兵,选中了他没选中我!”
男人眉一挑:“原来在公爵府做过事。”
“可不是?十几年间回来过两次,那得意劲儿!哼,不过今年年初回来就没走了,还带回来个老婆,我们说他是被公爵府赶出来了,他死硬着脖子不承认,哼,哪里瞒得过我去!”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拉方丹大着舌头:“城城城城、城北。”
“这样,老兄,我再送你一罐酒,记在老板这儿,你带我去找他,好吗?”
“兄兄兄兄兄弟,这这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拉方丹撑着桌子站起来,差点没趴下,男人扶住他,他一拍胸脯:“不不不不不用酒,我、我我我我我——我也带你去!”
“还是记着吧。”男人叫来老板,记了酒钱,结了帐,拉方丹在旁边笑得醉眼朦胧:“——好好好好好兄弟!”
踉跄走了两条街,被凉风一吹,把拉方丹吹醒了许多,赶紧站直了身体,又跟男人说了许多话,不知不觉到了北区,他遥遥指着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就是那儿,瞧瞧瞧——瞧多孤僻!”
……您只要找到沃德勒夷的孔特维尔先生,威廉的母亲在那儿……
男人凝眉:“孔特维尔先生真的只是公爵府一个普通卫兵?这么多年了,他没升过职?或者换个别的什么工作?”
……威廉决不是普通小孩儿,长眼睛的都看得明白。
那个叫爱德华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纹章标识,追杀的那些人也没有,而目前公国内唯一的大事件就是爵位争夺事件。如果拉方丹说的是真的,各路抢成一团而且都怕互相认出,那么威廉……也许是受其中波及的哪方?
威廉的母亲是哪个贵族?与孔特维尔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等等。
他遗漏了什么。
一个婴孩,根本不该引起如此大动静,他相信就算目前处在风口浪尖的罗贝尔受到追杀,也不过——罗贝尔,威廉?
罗贝尔一世,威廉一世?
理查二世,理查三世,罗贝尔一世,威廉一世!
从理查二世开始,诺曼底与英格兰产生联系;从威廉一世开始,诺曼底征服英格兰!
拉方丹说,罗贝尔去年生了个孩子,孩子的母亲梦到一棵大树……
反对魔鬼的贵族们,不单要除掉魔鬼,还要除掉魔鬼那个有着异兆的孩子。
威廉。
客栈里的威廉。
处于漩涡中心的仅仅一岁的孩子。
“——喂喂,你看,那房子外头是不是有人?”拉方丹道。
“你告诉我,孔特维尔的夫人,名字叫莱乌,对吗?”
“阿?”
“请想一想!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娶的老婆确实挺漂亮啦,”拉方丹嘿嘿笑,“你怎么知道她名字的?”
男人一捶手,反身就走。
“诶?喂喂,你不进去了?你不是要找孔特维尔吗——喂喂,刚才我真的好像看见有人在他们家外头转了一下,溜过墙角又不见了,好像是兵!”
危险。
陷阱。
埋伏。
男人捏紧拳头。他必须带威廉赶紧离开。
威廉。
那个听话的、有着灰蓝色眼眸的孩子。
竟是他那女战神般母亲成日挂在嘴边的、她最最佩服的她的外公、他的曾祖、未来的“征服者”,威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