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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公爵之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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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一年冬季将至。
在这小半年里,大陆上流传最多的无不是克努特御驾亲征,惩罚叛徒哈康,扫平盘踞之奥拉夫,将挪威正式收归于手,北海成为他家内海之赫赫威事。不过战事也惨烈,决战中,东盎格利亚伯爵英勇战死,新封的威塞克斯伯爵与敌人同归于尽跳入海中不知所踪,据说帝王下令搜索北海沿岸,如发现伯爵踪迹,赏金一百磅!
傍晚黑得特别早。
“一百磅!我的上帝,那得值多少利弗尔,多少个苏!”
法国法莱斯郊外的一间小旅馆,门口就是一片差不多齐膝深的泥沼,楼下一排破败的廊柱,阴暗的院子里有一间马棚和草料棚。大而长的厨房里,大而长的桌子旁,挤着一群旅客,他们的晚饭正在烧。
壁炉里的火烧得熊熊的,厨娘忙碌的一面在陶罐中煮着炖菜,一面旋转着挂在木叉上的烤肉,老板早就端了好几大壶麦酒上来,供人们喝着。厨房里烟雾弥漫,但谁都不愿离开,因为天气冷,而且大家在一起喝得兴高采烈。
“换成苏,那准堆满整个屋子,数半年也数不完!”接话的旅客打着酒嗝:“得换成杜卡特,杜卡特!”
“杜卡特?”发话的倒吸口冷气:“我都没见过杜卡特长什么模样呐!”
“没见识!”大伙儿纷纷嘲笑。
他不服气:“谁也别笑话谁!住这种旅馆的,谁还是大爷不成?有本事,拿一个杜卡特我来瞧瞧,我就叫他爷爷!”
大伙儿嘿嘿着,发话的得意了,洋洋坐下,挤一肩膀旁边斜戴帽子披着斗篷的年轻人:“伙计,你说是吧,装!”
年轻人笑笑,喝酒。
面包端上来了,很大一块,干且发硬,每个人切一块用当碟子用。第一道菜是卷心菜,上面浇了一点乳酪,大家一分而光;接下来是五只红的小火鸡,烤羊肉,煨大蒜与块菌,土豆萝卜以及其他什么掺杂在一起的一道炖菜,共五样,分量不算多,但热气腾腾的,大伙儿吃得尽兴,纷纷向厨娘道谢。
二楼是住宿间,一圈简陋的长廊,朝着长廊开的门有十多扇。老板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带年轻人上楼,打开尾部最后一间:“只剩这一间啦,现在你单住着,要是再来人,就得挤一挤了。”
入目是两张很大的床,就像搭在两块松木桌上似的,一看硬梆梆。房间里有四扇窗,两把椅子,地毯自然不会有,感觉很冷。
青年给了老板一个苏,道谢,老板瞥了眼他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剑说了句“冷水在楼下”就笃笃笃下去了。
要是再给一个苏,说不定能有热水,或者弄点木柴生个火,男人想着,把行李放在椅子上,剑立在一旁,推开窗,一阵冷风倒灌进来,赶紧关上。
这半年,他从挪威到丹麦,从丹麦到德国,再到法国,行行走走,给人干点零活,还是法国最熟悉。起码语言熟悉。
好歹古法语也是法语。
他打算好了,从诺曼底开始,一路南下,到安茹,到阿基坦,那可都曾是他的领土;顺道去勃艮第,最好秋季,随便找个葡萄园帮忙,随时可以喝到新酿的葡萄酒,多过瘾!
想当年,他和埃莉诺……
啊,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时光真是神奇的东西,当年曾经下决心不再怀念的事、不再原谅的人,经历这么久,竟然能够开始平淡的回忆,恍如老友相逢。
他咂吧咂吧,笑了,在房内踱了会儿步,打开行李,数钱,笑脸变成了皱脸。
活了两世,这算第三世吧,头一次,他为钱发愁。
当国王不必说了,教皇更不必说,就算当海盗也没讲究过呀!而如今,三天两头尝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滋味,尤其进入冬天,更不好找活儿干。
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别说,他还真不是没想过,可催促自己动手的时候,发现终是干不来,冲上去叫着把钱交出来什么的,丢脸不丢脸?自己又不是缺手断脚。虽然干过海盗,那也是大家伙儿一冲而上呀,势均力敌的,跟这不一样。
一个苏,两个苏,三个苏,四个苏,五个苏,六个苏……
六个苏,五个苏,四个苏,三个苏,两个苏,一个苏……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掰不出第七个苏来。
唉,又不能不住宿,夏天多好,直接找棵树下一躺一夜就过去了!再少吃两顿,六个苏可以撑十来天,可现在,一半日子都过不了!
再翻翻,一件厚点的衣物也无,就身上这件短斗篷还能挡点风了。
要不,找个教士敲诈一顿?
前身作为教皇,他可知道教会有多么富得流油,天怒人怨。
不宰白不宰。
不过得好好想想怎么弄……他躺到床上,想着想着,睡着了。
就在整栋旅店都进入梦乡、只有老板和老板娘还在灯下算账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而来,本是经过旅店,可不意被那片泥沼困住,紧接着后头追的人赶到,顿时马嘶声、刀剑声、人呼声,男人从梦中惊醒,打开窗户,朝外望去。
冬日的月光冷而明亮,借着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被十来名骑士围着的三个人明显弱势,其中有一个身量弱小,大概还是个孩子,而他手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大约一岁两岁?
十来名骑士均铁盔罩头,手持重剑,他们一言不发,合力向中间的人猛刺过去,三人拔剑相迎,场面十分惨烈。
吱呀,不时有别的窗子打开,闻见这幕,吓得赶紧又阖上,或者从窗户缝里偷偷看。
三人中间倒下一个,只剩两人。
两人中大的那个也受伤了,小的将婴儿紧紧抱在怀里,与大的背靠背,持剑喝道,“你们知道我手里的人是谁,你们不要命了!”
铁面骑士毫不理睬,再次发动进攻,简直是单方面的杀戮,大的那个被刺得如马蜂窝般倒下,而少年为了护住婴儿,来不及返身,从肩膀至右臂,被又深又长的划开!
“啊——”
再坚韧,他也忍不住惨叫,剑咣啷一下落地,他半跪下来,冷汗淋漓。
他怀中的孩童面上溅血,可是,居然没哭。
男人隔得远,看不清,心想莫不是死婴?或睡着了?可这么大动静还睡得着,决不可能吧!
“爱德华少爷,把他交给我们吧。”铁面骑士之一终于发声了。
“休想。”
“给我们,我们可以不为难你。”
被称为爱德华的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吊着右臂,左臂却纹丝不动,摇摇晃晃站起来,“公爵把他交给了我,我就是他的监护人。我要保护好他。”
“公爵?啊,那可不一定。”
“理查舅舅和表哥死了,那就是罗贝尔继位!”
“如果罗贝尔也死了呢?”
“——你,你们!!!”少年目眦欲裂,突然明白了:“你们不但要杀罗贝尔,连他的孩子也不放过,对吗?”
“不错。你应该知道,这孩子生下来短短一年,换了多少监护人?——都死啦,罗贝尔把他交给你,可没安什么好心,你怎么不明白呢。”
“我——”少年心惊,后退一步,瞧瞧怀中的孩子,还不满一岁的孩子,此刻正睁着眼睛、却不哭不闹不笑不吵的孩子。
他的灰眸倒映着他惊惶的容颜。
他不敢再看。
“交给我们吧,”铁面头头道:“交给我们只是一条命,不交给我们,你就得再赔一条命在这里了。我们耐心不多,我数三下。”
爱德华咬得嘴唇见血。
“一。”
“……”
“二。”
“我——”
“三——”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么多个打一个,尤其对方还是孩童。嘿,你们有本事,冲我来。”
众人齐唰唰转过去望向店门口出现的人。
衣服破破烂烂,拎着的剑也锈迹斑斑,铁面头头哼道:“哪里来的乡下野鬼,找死吗?”
“找不找死,试试我的‘砍柴刀’便知。”
有骑士忍不住嗤笑:“哈哈,头儿,‘砍柴刀’?”
“不自量力!”
“把他当柴砍喽!”
骑士们一拥而上,他们人多势众,将人团团围住,从各个方位发起攻击。从少年的高度,根本看不见中心那人怎么样,想跑,铁面头头还带了两个人在旁边看住呢!
可惜白葬了一条命……
“哎唷!”
“嘭!”
“哇啊!”
“去你的——”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地上,接连倒了一圈。“该死!”铁面头头叫,一面掏出一枚鹰哨,对着天空长长吹了一声,一面道:“杀了他!”
少年连忙一退,但那个杀字并不是针对他,他们冲男人迎去,对打起来。
赶紧跑。少年想,转头找自己的马,好容易走到马前,却发现根本跨不上去。
他的腿上、背部、手上,各处多伤,根本使不上力。
右臂大概要废了。
左手将小小孩童扶到马上,撑着,左脚艰难地踩上马镫,嘶——半途摔下,而孩子也根本坐不住,一块儿连带摔下来,这次他大概感到了痛,哭了。
“怎么回事?”男人解决完那三人,跑过来:“需要帮忙吗?”
这么快速度!少年一唬,转头去望那一地人,个个吱吱呜呜叫痛,却没死。
瞬间,他下定决心。
“我叫爱德华。”他说。
他如此慎重,以至于男人不对应报出姓名就失礼似的,男人扬扬眉,“我叫——叫我亨利吧。”
“亨利先生,”少年点点头,道:“事情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吹了鹰哨,很快就会有城堡的另一批人赶来,我拖住他们,求您,救救这个孩子,把他带到沃德勒夷去。”
“沃德勒夷?”
“是的,您知道这个地方吧?”
我当然知道,男人想。口中道:“但是,我得弄明白怎么回事,你们被追杀?”
“这件事很复杂,请恕我无法多说。看在上帝份上,发发善心,先生,您只要找到沃德勒夷的孔特维尔先生,赫文德孔特维尔,威廉的母亲在那儿,把他交到他母亲手里,等公——等我回去接他。”
“威廉?”
“就是小孩儿的名字。”少年说着,将婴孩重新抱下马,塞入他怀中:“求求您了,现在只有您能救他,只有您能帮他!”
男人道:“我这是惹祸上身哪。”
“看在上帝份上!”
“得,”瞧他都快哭了,男人道:“有钱吗?”
“嘎?”
“这一路过去,小家伙总得吃喝拉撒吧,我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如果佣金高的话,就算麻烦点,我也认了。”
少年竟无言以对。
“——喂喂?”
“阿?好好好,”少年回过神,马上掏腰包,突然想起自己也不是个有钱的,狠狠心,将这阵子城堡里发给自己的俸禄全部奉上,“够吗?”
男人接过钱袋掂掂,分量一般,不过也许是金币,他安慰自己。往里一瞧:“……银的?”
少年脸烧到了脖子上,呐如蚊蝇:“这是我全部的了……”
“看你穿得倒不像。行了,我接下,”将钱袋放进怀里,男人抱起孩子:“不过,萍水相逢,你真的信任我?”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我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咱们沃德勒夷见。”
男人将孩子绑在背后,少年看着他走到马前,上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下来,挨个儿把地上哀哀叫唤的骑士们搜了一圈,也不知搜到了几个金币银币,反正骑士们破口大骂,而他神情颇为满意的再度上马,朝他招招手,绝尘而去。
应该……能托付吧?
少年想。
应该——能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