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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吹灯之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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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富凯,一面是举足轻重八面玲珑的财政大臣;一面,是闻名巴黎纵情享乐的猎艳高手。
他荤腥不忌,据说睡过的男人女人成百上千,他可以掷千金而博最有名的交际花一笑;也能冷酷的半个子儿不给,把怀着他孩子的女仆扫地出门。
他最看重的就是钱,最挥霍的也是钱。城堡里举办比武大会,每晚都以跳舞和饮酒收场,贵族们尽情吃喝,烂醉如泥,连国王威严、宗教神圣都不在眼中了;而圣母升天节,换作另外一种,连着四天在庭院里上演各种奢华的娱乐节目,芭蕾舞剧,田园牧歌……还有壮观的焰火表演,伴随着两百多把中提琴和小提琴的演奏,映照得整个城堡上空透亮,那些有幸目睹此景的人目眩神迷,只能发出感叹:“真是难以言表。”
有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的作品十分流行,波伊提乌本来学法语,可为了弄懂人们为什么趋之若鹜舞台上究竟有什么魔力,于是努力连英语也一起学,两个月后,他勉勉强强听懂了其中一幕歌剧中所唱:
“来,
让我们再痛痛快快地乐他一晚;召集我的全体
忧郁的将领,再一次把美酒注满在我们的杯里;
让我们不要理会那午夜的钟声!”
秋天一闪而过,冬季降临,男孩子们知道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名叫枫丹白露,这里有着壮丽的法王行宫——不过据说行宫也无法和维孔特堡比。除了不能出堡外,男孩子们行动基本自由,诺兰除外。
他在入堡后一个月获得了富凯的青睐,富凯甚至帮他谋了个教职,然而也是一个月后,他厌倦他了,打发他去教职上任,远远遣开。
朱里佩奥听了起先很羡慕,后来知道抄写神甫冬天连取暖的木柴都没有的时候,打了退堂鼓:“还是等春天吧。”
他们现在基本上做着男仆的工作,纪尧姆了解他们的受教育程度后,会算数识字的分派到一些簿记员的手下,跟着做一些文书工作;不会的,则派到厨房、酒窖等其他地方,做些不重不轻的杂活——所有人中当属波伊提乌的肤色外貌最为突出,纪尧姆在知道他会读书写字尤其是拉丁文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见他刻苦学语言的劲儿,想了一想,道:“你跟着我吧。”
他并没有指派他具体活计,波伊提乌自动当起了影子,学习着管家的一言一行,小至如何上菜、斟酒、碗碟摆置,大至城堡各部门各人员的开销统计,从裁缝寄来的针线账单到厨房少了把刀子叉子,从佃户缴的收成到富凯名下各项产业收入,波伊提乌发现,原来管家的工作如此庞大。
当然帮纪尧姆做事的绝不止他一人,但仅仅每月月底总结的呈给主人过目签字的那一长列清单开销,就算无需总管亲自一笔笔工整填写,但少说也得对一遍,或者两三遍,其密密麻麻程度,也够让见者脑仁儿疼了。
波伊提乌心细聪敏,他没有接触到核心工作,然而分配给他的无论是马厩还是衣服布料间的账单都总能准确快速对完,纪尧姆对他益发另眼相看,直到有一天晚上,富凯命人将一幅十年织就的毯子挂到墙上,欣赏着,看到了他。
“你过来。”他点了点。
织毯挂在正中,壁炉的火升着,前面摆了两把扶手椅,上面罩着白色的毛皮。富凯就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朝波伊提乌说。
纪尧姆无声的让开,露出位置,波伊提乌默然过去,跪下:“大人。”
“——你是波斯人,还是奥斯曼人?”
“波斯人。”
“好,我喜欢波斯的织毯和丝绸。你看这一幅,还有房间墙上挂的、桌子上铺的,都是来自东方的地毯和垫子。”
“它们价值连城。”
“有眼光,”富凯道:“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本来是为了探索通往东方的路,那些香料、茶叶……谁知他发现了美洲,倒让西班牙起来了!”
仆人们不敢接话。
富凯又喝了点儿酒,今夜难得城堡没有活动,富凯让波伊提乌也喝一些,波伊提乌说《古兰经》禁止饮酒,富凯一愕,大笑,便让纪尧姆代替他喝,然后让人留了下来。
他为他更衣。
手试探性的抚上饰着花边、刺绣的精致长外套,富凯立着不动,波伊提乌知道该怎么做,他从上端开始解珍珠纽扣,一粒一粒,解到最后一粒的时候,稍稍往上托,富凯稍微抬了下胳膊,外套就脱了下来。
接下来是紧身长裤。
他半跪下,望上抬了一眼。
富凯垂眸。
他明白了。
温驯而轻巧的解开腰带、扣子、长筒袜、鞋,露出塔夫绸的衬裤和衬衣。波伊提乌四顾,不知寝室的仆人是否把睡衣放在床上,富凯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胳膊,往床上一扔。
维孔特堡有无数房间,而主人房间是所有寝间中最大的。
波伊提乌陷入柔软的锦堆里,宛如华盖的床顶映入眼帘,雕刻累累一百个装饰着金边的玫瑰形饰物,四根装饰过的带着古典气息的圆柱支撑着它,悬着红色和白色的丝绸的床帷……
上方的男人像拨弄一把陌生的竖琴一样拨弄着他,技巧高超,很快就娴熟起来。玫瑰形饰物在跳跃的烛光下投下无数细碎的影子,或明或暗,波伊提乌觉得自己被裹入、被挟入、被陷入一个泥潭,遍体污泥,他挣扎着,可爬不上来。
自这日后,他开始担任城堡主人贴身男仆的工作,包括为主人更衣,早上叫他起床,晚上服侍他上床,偶尔跑腿……原先担任这一工作的人对他没好眼色,同行来的意大利伙伴也是如此,他无法改变,只本分做着份内之事,话愈来愈少,反之,富凯发现愈用愈顺手,于是出门渐渐也开始带着他了。
作为财政大臣,尼古拉斯·富凯跑得最多的是大臣楼,然后是最高法院,再然后是卢浮宫。后两者关系紧张,作为有着类似于英国议会职能的最高法院,其成员都是社会精英、贵族名流,然而它的权利从来没能超过国王——反观对岸的英国,因为有数百年前《大宪章》对王权的限制,议会与国王在很大程度上相互牵制又相互依存——这是高等法院理想中的目标,然而,现实环境是,它的具体职能在不同的国王统治时期大不相同。
如今的国王路易十四的祖父那一代,为了收拢人心、团结各阶层,亨利四世对高等法院格外尊重,不但可以议政,甚至可以驳回政府发令;
而到了路易十三时代,红衣主教黎塞留上台,这位首相铁腕高压,最高法院的权利一落千丈,成了只能审阅审阅日常文件的冷衙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黎塞留死,路易十三驾崩,大家都活在畏惧之下;
再之后,由于路易十四年幼,路易十三的王后奥地利的安娜以太后之名摄政,她之所以能够排挤掉所有政敌而独享大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得到了最高法院支持。当然太后需要投桃报李,以掌权后恢复法院在亨利四世时期的大部分权利为交换。
渐渐的,矛盾显现了,首相马萨林认为政府才应该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而法院则坚持政府施政必须在法院的监督之下,双方开始互看不惯对方。
作为黎塞留的学生,马萨林虽然不像他的老师那样严苛无情,但两人的政治理念是相同的,都是绝对王权的信奉者。双方开始摩擦,渐至争斗,来来去去,大体上马萨林占了上风,因为他不但有太后支持,而且自他上台后,法国在战场上就一路高奏凯歌,为他大大撑了腰。
然而战场上的胜利并没有使马萨林的威望有所提高,相反,法国人民越发憎恨这位新的红衣主教了,人们发现黎塞留死后国家的高压统治不但没有消除,而且越发严重,为了打仗,所有能够搜钱的办法都用到了极致:税收提前征收,虚设各类官职加以叫卖,取消政府给予百姓的优惠,强迫商人贷款给政府,想尽法子没收有罪之人的财产,降低贵族年金……如此手段,每一条都是得罪人的,于是乎,全法国都被马萨林得罪了。
而首相大人仍不自知。
波伊提乌待在候见厅里,等着进去房间与首相谈事的财政大臣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卢浮宫。火枪手们排成队列,戴着插着羽毛的帽子,披着威风的斗篷,在楼梯平台上整齐的走来走去巡视;走廊长长,两边悬挂着金黄穗饰绣着银色百合的蓝丝绒;候见厅有好几间,烧着温暖的炉火,没烧完的木柴倒在金色的大柴架上,周围坐满了各式各样请求接见的人,他不知道是通常如此还是今天特别多,但隔了一会儿之后,外面院子突然响起号角,候见厅里的人纷纷离开炉火往窗前涌去,他就知道,一定是今日日子不同寻常。
好的位置被人挤满,他一退再退,终于在一排玻璃的最末尾找到一点视角。
从大门至王宫正门,不知何时列好了两排士兵。三辆四轮马车缓缓而来,士兵们行礼,一路至正门口停下,马车夫停鞭,下来为马车开门,众人引颈中,一名深灰色衣裙的女子缓缓下车,戴同色系的礼帽,她个子不高,但抬起头时,那双眼眸十分动人。
“昂莉埃塔王后!”
“哦,我们的公主!”
“后面马车里的就是两位王子吗——咦,怎么出来三位?”
“你看服饰就知道啦,最大的那个不是!”
“不是?那是谁,可真是位美少年!”
“不该叫少年,都二十了吧!不过确实……啧啧,难怪……”
“你确实难怪个什么劲啊,到底是谁,知道就说!”
“我猜应该是第二代白金汉公爵,乔治维利尔斯。”
“啊!莫非就是那位国王的——???”
“可不是呢,就是他的儿子。”
“哎哟喂,那跟咱们公主是对头啊,公主怎么还会把他的儿子带着?”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一位死了也有十几年了,听说他死了之后,詹姆斯一世和咱们公主感情才慢慢好起来,如今英王大难,也许那些老账早烟消云散了吧。”
“咂,说起来咱们公主,也是可怜……”
话未说完,议事房的门开了,红衣主教和财政大臣以及其他几位一起商谈事物的大臣走了出来,人们连忙停止窃窃私语,弯腰行礼。
“各位,英国的王后、法国的公主回家了,我得前去和太后及国王陛下一起迎接她。若无要事,请诸位明日再来。”首相匆匆停下脚步,略作停顿,道。
“是。”众人应诺。
富凯走过来,波伊提乌迎上:“大人?”
“公主回来了,城里肯定要举行欢迎式。这几天不回维孔特堡,在城里乐几天,你也可以出去玩玩。”
波伊提乌一愕,随即低头应是。
富凯所料不错,因为正巧连着万圣节,所以城中连庆三天,举行热闹的化装舞会,让波伊提乌忆起威尼斯的狂欢节。
波伊提乌并没有和富凯在一起,那天他们一起回到富凯位于城中的住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大人了。大人玩得很疯,身为贴身男仆之一的夏尔说,他和其他贵族打扮成强盗,深夜闯进女士们的卧室,抢走她们的珠宝,把女士们吓得尖叫,第二天又笑嘻嘻的还以更贵重的珠宝,乐此不疲,不知窥视了多少香闺。“你不应该呆在家里,”夏尔是唯一贴身仆从里对波伊提乌没什么敌意的,他说:“外面太热闹了。”
“这是基督教的节日,不是我的。”波伊提乌安静的答。
“那也不能错过今天晚上的吹灯节,我保证就算不参与,你也会乐的。”
“为什么?”
夏尔挤眼:“去了就知道。”
没等到入夜,下午夏尔就拉他到了圣德尼街,从那儿到圣马丹街直到王宫广场,整个场面都是红红绿绿、绚丽多彩的。无数的阳台,无论是最高的阳台、还是最低的阳台,都垂挂了彩带;两边店铺外墙都装饰着花束和万年青;工匠们搭建了壮丽的临时神殿,银白金黄,一片闪烁。
波伊提乌吃了一惊,夏尔得意的道:“不错吧?受感染了吧?和威尼斯比不差吧?”
如果把眼前所见比喻成一首进行曲,那么,威尼斯狂欢节就是咏叹调。
同样喧嚣,但一个是热闹;另一个,是极度华丽,极度孤芳自赏。
那些戴着面具盛装打扮的人。
那些华美繁丽的服饰,冷漠神秘的表情,深不可测的眼神和手势,颓废和浪漫的气息,弥漫在雾气里,犹如他曾吸食过的罂粟,戒断艰难,永不会忘。
马车挤满了街道,三辆一排,到了较宽阔的地方就四辆一排,挤着挨着,一辆接一辆,在花海中穿行;还有一辆辆大篷车,坐满了长裙飘飘青春靓丽的姑娘,向空中散发花儿和夹心糖,有时候从某个较高的阳台或窗口观看的人也会起哄的将一袋袋小糖果向下倾倒,糖果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漫天飞舞。
男人与儿童有的抓车轮,有的抓车尾,有的在马儿的肚子下蹿来蹿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花束再去卖;还有戴着假面的人,穿着随心所欲想象出来的各种衣服,摇摆过世;有的是小丑,用长竿挑了炸破的气球向周围挥舞。
望不尽的艳丽服装,望不尽的斑斓色彩,望不尽的人山人海,人们完全沉浸在狂欢之中,脑海中别的什么也没有,夏尔转了一圈回来,兜里塞满了大把糖,问:“要吗?”
波伊提乌摇头:“谢谢。”
四点钟开始赛马,至于那街道上的人群是如何驱散,马如何飞奔而过、而没有踩着街上的人,波伊提乌陷在人海中,没赶上,也就不知道了——只能远远听到万炮轰鸣,尔后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夏尔弃了马车,心痒痒的跑去看了现场,大半个钟响后回来,波伊提乌问他:“谁赢了?”
“气死我了,竟然是那个詹姆斯!”
“詹姆斯?”
“那个英国的二王子啊!不过十四五岁,马呼哧得比谁都快!”
波伊提乌便笑笑:“我们回去吃晚饭吗?”
“当然不啦,连赛马的都不走,大家现在随便吃吃,专等日落喽!”
说话间马车外就有陆续的叫卖声响起来,好像卖花女那样:“蜡烛!蜡烛!卖蜡烛喽!”
夏尔伸出头去:“给我们两支!”
太阳下山,五彩斑斓的悬挂物在暮霭中渐渐变得暗淡,融入黑暗。各处的灯火开始闪现,窗口的灯,屋顶的灯,阳台上的灯,马车里的灯,行人手中提着的灯……一盏一盏,越来越多,终于整条长街变成了一条火龙。
夏尔一早就攀到了马车顶上,盘腿坐着:“嘿嘿,看谁能吹灭我的灯!”
波伊提乌抬头瞅瞅:“别人是吹不到,不过,你也吹不到别人的了吧?”
夏尔一摸脑袋:“欸?是哦。”
这时候每个人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把别人的蜡烛吹灭,而保护好自己的蜡烛,万不能让人给灭了。
“吹灭!吹灭!”
波伊提乌听到后面一阵齐呼,夹杂着一阵阵的笑声。马车跟大篷车都不走了,人人站在座位上,或者驾座上,伸直了胳膊将蜡烛高举过头顶,同时各种偷袭蜡烛的方法出现:
有在车轮之间悄悄观察,寻找机会,突然蹿到一支蜡烛前,蹦起来将它一口吹灭的;
有用装有钩子的长绳直接去偷人家手中蜡烛的;
有扬着扎着手帕的枝条趁人不备将蜡烛扇灭的;
还有躲在角落,故意吓人,然后呼地一下的……
被熄灭的愈来愈多,残留下来的保护措施愈发严密,有的给蜡烛做起了小纸罩。可是——有罩子也不怕,越吹不灭,越要起哄,一堆人围上,雨点似的扔着小橘子和糖果,把它扔灭!
而那些站在车顶仗着高度藐视一切的——不好意思,你有马车,我有人肉叠罗汉……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贵族平民,斗智斗勇,全在嚷嚷尖叫。
波伊提乌的蜡烛早不知被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汉子一下吹灭了,而夏尔早跑得不见踪影,好在他们这车是轻便马车,只有一匹马,波伊提乌见周围得出空隙,想一想,将马车慢慢往街口赶去,以便待会儿散时好走。
驱了好一阵,又走不通,前面一户人家的低矮阳台上,立了好几名少女,她们面容可爱,正与进攻者对战。那些男人要爬上阳台来吹她们的灯,她们中有的挺身上前挡住,有的弯身护着,有的倚在栏杆似笑非笑——娇嫩的双臂和胸脯,优美的身姿,耀眼的灯火,莫怪引得底下男人们越来越多,狂热喊叫,争抢激烈。
波伊提乌将车赶到一边,观看,等待。
“乔治!”
忽然有呼声从墙壁转角传来,波伊提乌微微侧头,因他的马车靠在墙影里,又无亮光声息,大概来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前面那个托着蜡烛停了下来。
烛光微弱,却越衬得它的主人苍白俊秀,五官精致。
波伊提乌一愣,想起这不是两天前在卢浮宫见到的、听人说是白金汉公爵的那个?
而后面追的那个已经没有蜡烛,靠得近了,波伊提乌认出是两个王子中的一个。从年纪来看,应该是王太子查理。
“乔治,让我吹你的蜡烛嘛!”王太子嬉皮笑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