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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将军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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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法国公主的归来,宫廷上下的人齐聚巴黎,除了安慰公主外,最大的声浪当然是讨伐克伦威尔。
那个领袖议会、打败王军、关押国王、逼得王后不得不带着王子回娘家避难的英伦铁骑将军!
整个冬季,波伊提乌进出宫廷,听到的都是关于这位将军的各种传闻。
“幸而咱们大陆没有这么一位克伦威尔,”隆格维尔夫人说,这是在她的沙龙,专门宴请昂莉埃塔:“查理一世可是国王,国王!他把国王关押起来干什么,国王再不是,也是国王!”
“就是,”奥尔良公爵夫人手托香腮:“难道他还想自己封王么,也不照照镜子,一丝儿王室血统也没有。”
“是啊,”孔代亲王夫人是位善良的女性,她安慰公主道:“无论如何,您是王后,底下人有意见,让让步就是了,你们还是王室,他们还得以你们为尊。”
“不错,”奥尔良公爵点头:“议会军打赢王室九十九次,国王还是国王;而一旦英王取得权力,哼,只要一次,就够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贵族了!”
“可您不知道克伦威尔是位怎样的人!”前国王路易十三之妹、现国王路易十四之姑母道:“我本来并不需要回法国的,回来之前,我多方走动,很多议会成员已经被说动,如诸位所言,查理毕竟是唯一的国王,是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之共主,最多按议员们的要求签个协议好了,甚至我们可以承认先前的《大抗议书》,国王与议会维持以前的关系,化干戈为玉帛,多好。”
“是啊,这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马西亚克亲王道:“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大人,您不明白现在英国的氛围,如今有个思潮‘平等派’,宣传什么平等思想,竟说一切人生而平等,国家中不该有国王、贵族,教会中也不该有教皇、主教,所以应当直接推翻君主制与上院,下院全民普选,成为国家的最高机构!”
“我的天!”
“简直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君权神授!他们怎么敢!!!”
沙龙中顿时惊呼四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是呢?议会中的长老也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能;但独立派认同这些思想啊,那些军人们——”
“等等,夫人,请容许我打断,”马西亚克亲王道:“独立派是?”
“啊,自从打了胜仗后,议会军内部自己也慢慢分化了,”昂莉埃塔王后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独立派是军队各级的领导,有些简直是中下层,粗俗得很!但因为仗靠他们打,所以长老派也没办法,只得容忍,而这些人眼里别说国王了,连议会决议也不听,只听克伦威尔一个人的!”
“何不把军队解散?”奥尔良公爵马上道:“既然仗打完了,以后跟国王的关系也恢复了,临时组织起来的各地军队就没必要了,不是吗?”
隆格维尔夫人掩住扇子格格娇笑:“大人,真有您的!”
奥尔良公爵得意的笑:“如此一来,所谓的‘独立派’也就没有了。”
“查理从伦敦塔里给我送来密信,正是这个意思。”昂莉埃塔道:“眼看就要成功,就在长老派召开议会打算重新迎回国王宣布效忠的时候,克伦威尔带着一支军队出现了。”
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微微往前倾。
昂莉埃塔苦笑,像是极不愿意回顾那天场景:“他领着他的铁骑军,入国会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阻,他手下拿着名单一一清点长老派的人数,差不多一百四五十人,说‘请’是留面子,简直就是‘扔’到了外面!会场里面仅剩下不到一百人,除了独立派的,还有一些中立的幸免,他宣布,以后议会就由这些人来开就够了!”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奥尔良公爵才道:“他察觉你们的阴谋——不,密谋了?”
“谁知道呢,他只说他不耐烦议会讨论来讨论去半天拿不出个决议来,成日打嘴皮子仗,太没有效率。”
富凯吹声口哨:“我不得不说一句,这个真爷们!”
“爷们个头!”奥尔良公爵忍不住冒粗话:“议会里全剩他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有‘效率’了!”
“起码比只会依靠女人的咱们首相威风,唔?”富凯朝他睐睐眼。
“威风,”奥尔良公爵哼一声:“是个凶残不堪的杀人狂吧!”
“那不见得。”马西亚克亲王爱读杂书,博学广闻,摇头道:“从马斯顿荒原一役始,他战无不胜,莱茵亲王鲁伯特王子大家都知道,三十年战争后期鼎鼎大名的常胜将军了,被舅舅查理一世拉去打仗。在他的带领下,内战之初,议会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看王军一步步逼近,伦敦的国会就要屈膝敞开大门,以决战之心在马斯顿荒原陈兵,熟料克伦威尔横空出世,扭转乾坤,从此获‘铁军’封号。”
“弗朗索瓦,”隆格维尔夫人娇嗔:“你怎么在替敌人说话似的?”
“我只是认为此人绝对不是杀人狂。”马西亚克亲王道:“‘铁军’的称号是鲁伯特王子打完仗后奉送给对手的,所谓‘铁军’,并不是指他们身穿铁甲,刀枪不入,而是指他们有坚定的信念,据说每个人都是克伦威尔亲自挑选,不论门第,不论高低。军中严禁盗窃,严禁酗酒,严禁侮辱妇女,我听过一则传闻,不知真假,正好请王后指正。”
昂莉埃塔轻轻抿嘴:“请讲。”
“马斯顿荒原战役后,国王并不愿就此妥协,继而组织残部并联合苏格兰,发动了纳西比战役。此战适逢鲁伯特的妻子从德国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丈夫,却不幸被四处清扫王党残余势力的铁军俘虏了——各位,亲王夫人长得十分美丽,此姝美貌是远近闻名的那种,而在战场上,这样一个女人落到士兵手里,大家可以想象她的处境。”
孔代夫人喃喃划了个十字:“耶稣基督!”
奥尔良夫人掩嘴:“军队里那些人喝了酒,什么都干得出来!”
“是啊,这种时候,”隆格维尔夫人懒洋洋挑着自己手指甲:“我想关押俘虏的守卫更担心的是阻挡外面的人进去,而不是防备里面的人出来。”
“夫人,”奥尔良公爵翘起大拇指:“绝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马西亚克亲王咳了一声,道:“我说过,铁军是不喝酒的。所有被俘人员,如果是妇女,问清楚身份后就安排合理的住房,再请示处理。当得知亲王夫人的身份,加上她的美貌,很多怂恿者出现了,而众所周知,克伦威尔的妻子早已逝世多年。”
“所以,”富凯道:“霸占她?顺便侮辱对手?——真刺激。”
“大人,”隆格维尔夫人道:“您的拿手好戏。”
“不不,夫人,我可向来是你情我愿的。”
“是啊,越不驯的猎物,得到的结果也越刺激,不是吗?”
“您真了解我。”
马西亚克亲王忍耐的皱眉:“无论任何人向克伦威尔说什么,他都不采纳。他吩咐属下给予亲王夫人应有的待遇,却见也不见她;鲁伯特闻讯妻子被俘,提出交换条件,他也不理。直至纳西比大捷,王军被彻底打败,举营欢庆之夜,亲王夫人挂心丈夫,偷溜出营,却看到一株檞寄生下,一人背对着她,正在拉一曲忧伤的小提琴。”
奥尔良夫人放轻呼吸:“——谁?”
马西亚克亲王没有直接回答,“她立着痴痴听完了那首曲子,拉得也许远不如专业乐师,可情深意重。然后,只听那人道:‘出来吧。’”
这次是孔代夫人紧张地:“——谁?”
“战场被俘的莱茵亲王。他从檞寄生后转出,缓缓走向他的妻子,经过那人身边时,那人拍了拍亲王肩膀,然后离开。亲王夫人泪眼模糊,扑进丈夫怀里。”
所有人默不作声。
此次,就连隆格维尔夫人也良久无言,忽尔道:“话说,他长得怎么样?”
富凯最先反应过来,笑道:“怎么,夫人,您感兴趣了?”
“我只是突然想听小提琴罢了。”
波伊提乌发现自己也想知道。
但现场显然都是法国人,大家唯有把目光投向英国王后,王后故作不知:“他?谁,你们是说克伦威尔吗?”
她那悻悻的语气,立马让一屋子人精识趣的转移话题。
“为了搭救查理国王,”隆格维尔夫人道:“法国一定会尽一切力量的,王后请放心。是吗,各位大人?”
“对,”马西亚克亲王第一个响应,同时亲切的问此次随同母亲一起前来的詹姆斯王子:“殿下,在法国的生活一定和英国的一样好,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
“我想参军。”十五岁的少年道。
“呃?”不止众人,连少年的母亲也惊讶了,她望向自己的儿子:“你说什么?”
“母亲,”年轻人以他响亮的嗓音道:“克伦威尔屡战屡胜,人们都说是奇迹,但我知道不是。在马斯顿之前,他曾因支持《大抗议书》而四处流亡;也曾因目睹议会军节节败退而花了一年时间辗转东部各郡,成立东部联盟,为后来奠定基础。我要打败他。”
“好!”奥尔良公爵一击掌:“有志气!”
“但我不知道法国的军队怎么样,”年轻的王子骄傲地道:“我曾随父王亲眼目睹过铁军,他们意志坚定、不图享乐,绝不涂脂抹粉。”
恍如在众人脸上扇了一大巴掌。男人们面面相觑,奥尔良公爵拍胸脯:“蒂雷纳元帅怎么样,那可是大败神圣罗马帝国军队的天才!”
“孔代亲王也许更好,”昂莉埃塔道:“我的儿子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不是吗,亲王夫人?”
“啊,当然,当然。”孔代夫人道。
“他们什么时候从明斯特回来,总要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吧。”
“西班牙不肯让步,”富凯答:“哈布斯堡家族很难对付。”
马西亚克亲王道:“快把和约签了吧,威斯特伐利亚,但愿能为混乱的三十年划上句号。”
“先前葡萄牙独立,如今荷兰又想脱离它独立,西班牙自然是不乐意的。”奥尔良公爵道:“哎,你们说,你们把铁军传得这么神,要是拉到大陆来,不知孰上孰下?”
“现在要比也是比海军,”富凯说:“自从六十年前伊丽莎白女王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大不列颠就国势大振,只不过继任的詹姆斯一世缠绵内政,又迷上白金——”
他自动住嘴,奥尔良公爵偷笑,马西亚克亲王瞥王后一眼,好心解围:“我说啊,詹姆斯一世真是好命,想当年,他的母亲苏格兰女王玛丽为了王冠和伊丽莎白斗了一世,玛丽也曾是我们法国王后呢。”
富凯顺势接道:“是啊,一生下即继承苏格兰王位,伊丽莎白强势大半辈子,可没有孩子,王冠最终还是落到了玛丽孩子的身上,两个女人,何苦呢!”
隆格维尔夫人笑骂:“你倒是操心。”
富凯道:“女人的心,我总是愿意多操操的。”
“油嘴滑舌。”
奥尔良夫人道:“詹姆斯一世好命,那查理国王岂不更好命?起码那位女王在世时,詹姆斯一世估计得时刻提心吊胆;查理一世就不一样啦,我们的公主是有福的人。”
她丈夫摇摇手:“妇人之见。你想想,英格兰要了詹姆斯一世母亲的命,他能心里好受?更何况英格兰有个议会,人家可不像我们最高法院,人家是能真正插手军国大事的,他们不点头,国王着急上火都不管用!”
夫人好奇地道:“苏格兰没有吗?”
“我的夫人哟!苏格兰当然没有,苏格兰跟咱法国一样,认为整个世界,上帝之下就是国王,那可是个野蛮地方!”
奥尔良夫人噗嗤一笑:“那他会不会认为人家英格兰欺负他是个外来人,专门跟自己作对?”
这下公爵也笑了,连连点头:“估摸得是。嘿,难怪后来的查理国王要解散议会,对于这个处处掣肘、可议员任免一点都插不上手全由议会自己决定的东西,任何国王都要头疼。”
昂莉埃塔长叹口气:“可不是,我真不明白,这东西居然还数百年一直流传下来了!上院的老贵族便罢了,最讨人嫌的是下院,不愧它的名字,‘平民院’!一群下里巴人,全是乡巴佬、地主、手工业者、做生意的,处处跟国王作对,国王说要打仗,他们硬是不批钱,两次三次,太不把国王威严放在眼内。”
王后说因为钱,可在场的都知道,国王最终挑起内战,是因为第一任白金汉公爵被人当街刺杀。
白金汉公爵本乃小乡绅出身,但因为接连入了詹姆斯父子的眼,一路青云直上,从男爵、伯爵、直至为他专设封号,成为公爵!
一介平民,自诩有点身份的都瞧不起他。偏偏詹姆斯一世对他言听计从,一世在位的后几年,白金汉几乎完全把持了朝政,成为全英国最有权力的人;而一世的儿子查理接位,比父亲更不在乎非议,而这时趋炎附势的也很多,在公爵的建议下接连对西班牙、法国用兵却都铩羽而归之后,议会不干了,把矛头尖锐的对准了白金汉,而国王不管不顾,甚至把那些闹事的骑士贵族通通抓起来,于是,就在小白金汉诞生那一年,一个英国中尉在大街上刺杀了老白金汉。
国王疯了,咬牙切齿结合亲兵,就要武力解散议会——事实证明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伦敦市民听到风声,扔下手中活计,自发走到街上,高喊“反独裁”“反特权”,竟是一副我们忍了你很多年、你再胡闹我们就推翻你的样儿。
查理见状,深深觉得伦敦太不安全了,还是先带亲信北上到传统贵族比较集中的地区避避风头再说吧。于是国王离开首都,一路招兵买马,最终在诺丁汉建立自己的根据地,招募军队,正式和议会拍桌子闹翻——英国内战就此拉开大幕。
……这些都是波伊提乌回去后找人一点点旁敲侧击慢慢打听出来的,也唯如此,越了解一分,越能对那晚沙龙里每个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理解得更加深刻。每个人的身份、立场、微妙的态度……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