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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投石之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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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波伊提乌病了,咽喉肿得说不出话,起初怕冷,后来又发热,富凯派了医生前来,自己却没有来。而当后来他的皮肤出现淡红色的小斑点后,医生露出恐慌的神情,也再不来了。
夏尔说他得的也许是传染病。说这话的时候他远远站在门口,而他已经是唯一肯来看他的人了。
波伊提乌一个人躺在床上过了大半个月,勉强喝点水。然后红色的小斑点消失了,医生重新诊断,原来只是伤寒。
波伊提乌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虚弱的时候他胡思乱想过,无声无息流泪过,终归只有他一个人。
月光照亮银镜,镜子里的人笑了。
眼泪是没有用的。
没有人会怜悯。
吕勒不会,美第奇不会,总督不会,富凯更不会。
为什么还要奢求?
为什么还要心存希望?
所以当他完全痊愈后回到财政大臣身边报到,看见财政大臣正跟另一个人十分亲密的时候,心中没有半丝涟漪。
那是个男人,却像女子一样精致,眉尖微蹙,面色苍白,如颜色最淡的花一样有脆弱的风姿。
白金汉公爵。
“您真像阿多尼斯……”财政大臣喃喃私语。
“大人,我是奉王后之命,来向您借——”
“借钱?”财政大臣露出笑容,懒洋洋的:“王后为了国王真是尽心竭力。不过,我虽是财政大臣,却得听首相的,王后何不找首相大人多费点心思?”
白金汉公爵咬唇:“我们看见有英国来的使者出入首相府,那是克伦威尔的人。”
“哦,是这样~~~时局如此,我奉劝一句,国王还是别动什么心思了,好好跟将军和解吧。”
“你们抛弃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么说呢,说实话,查理国王还是很有能力的,马斯顿荒原役前,他对付议会军不是势如破竹?我们都以为英国恢复王权专制废除议会指日可待了呢!谁知天上掉下个克伦威尔,从碰上他后,查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从前王后不是还去荷兰抵当过珠宝支持国王么,不是大家不支持,只是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了,为国大者,必须识时务。”
“……但是他们说,残缺议会将要判国王死刑了。”
富凯一愣,随即大笑:“您从哪里听来的?臣下处死国王?真是今年来我听过的最大笑话!为争夺王位,王族之间殊死斗争可以,但公然把国王推上断头台……除非克伦威尔疯了,整个欧洲都会反对他的!”
“可——”
“我的公爵大人,这个消息最多就是传传,您让王后陛下别瞎担心了。”
“可是您不懂克伦威尔那个男人!”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公爵始终没什么血色的脸终于现出一丝激动,财政大臣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饶有兴味地等青年说下去,可青年却住了口。
“这是我第几次听说不明白克伦威尔那个人了?一个两个都这么说,还真让我有点兴趣了呢。不过啊,要是换成我,三番两次,把国王抓了放,放了抓,的确,是个圣人也没耐心了——”
“乔治!”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侍从们匆匆跟进:“大人,抱歉,我们拦不住——”
富凯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那边来人已经一把攥住白金汉公爵的手就要走。
“王子殿下,日安,您招呼也不打一声,是否太失礼了?”富凯并不阻拦,只是笑眯眯问。
查理面色并不好,冷冰冰地回以标准法语:“日安。”
“查理,你放开我。”白金汉在后面扯了扯,但又怕把缀满蕾丝的袖子扯坏,不敢太用力。
查理闻言,反而将手指箍得更紧,一言不发继续往外走。
“殿下,”富凯再次开口:“我和公爵大人谈得正愉快——”
“不管我母亲为什么派他来,现在我来了,我要带他走。”
“您不想知道——”财政大臣一波三折,吊人胃口:“我们达成了什么共识吗?”
查理猛地回头,紧紧瞪住比他大的青年,手背青筋都冒出来了。
青年道:“我、我们——”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救你父王。”富凯接口,“王子殿下,你还要带公爵走吗?”
从波伊提乌这个角度,看不见王子的表情,只看见他挺直得似乎僵硬的背脊。
富凯笑了,“所以殿下,您不如服从王后的安排——”
“我是王子,”查理截断他,一字一顿:“就算现在落魄,但我身上流的是大不列颠最正统王族的血,终有一天,我会拿回属于我的王冠。乔治,走。”
“——你不救你的父王了?”
“救。但那个有资格踏上荆棘之路的,也只有我。”
接下来的整个夏季,富凯几乎都待在城里而非维孔特堡,原因是暮春的时候首相大人颁布了一系列新的政令,都是增加赋税的,引起了很多商会的强烈不满,并举行集会抗议。他们组织了代表去见各位王公大臣,去向最高法院请愿,表示他们决不愿纳各种新征的税,哪怕拿起武器反抗国王派来强征的官员,也在所不惜——作为财政大臣,富凯两边不讨好,忙得焦头烂额。
作为他的内侍,波伊提乌自然跟在他身边,有时候议事房的门不紧,还能听到首相大人那略带意大利口音的愤骂:“……哼!最高法院!我会对付他们的……”
新政策得不到履行,他终于拿大法院开刀:七月,首相下令停发巴黎高等法院世袭法官的四年俸禄,用来抵消一次性税收。矛盾爆发,巴黎高等法院立刻予以回击,联合各地法院发难,要求进行改革、大幅减税、整肃腐败与扩大法院职权。他们尤以国家穷困而首相本人却奢华贪婪的生活为对比,发起大规模游行。
带头的是布鲁塞尔,这位在百姓心中清正廉洁的人,他们得到了巴黎市民的热烈支持;而太后则在首相的煽动下,三日后签发命令逮捕了布鲁塞尔。
冲突不可避免。
空气中阴谋在酝酿。
变乱发生的这一天晚上,波伊提乌正在做祷告,突然窗户咣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进来,砰!惊得他一跳。
怎么回事?砸进来的东西是块大石头,他正待到窗户边去看,突然一阵阵钟声当当当响起来了,钟声又快又急,杂乱无章,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渡鸦嘎嘎成群从钟楼顶上飞起,像遮住月亮的乌云。
连续的被打碎玻璃的啪啪声传来,随之响起的是人们的咒骂声。他小心的侧在窗后,看见一架式样古怪的机器正对着财政大臣府,人们用它发射大石块砸着窗户,吆喝着,举着着剑、长矛还有戟。远处还有许许多多人群在街上跑来跑去,全然不似平常入夜时的模样。
他想一想,拉开自己的房门,往楼下走去。
富凯位于市内的这幢府邸人不多,但该配备的还是配备了,他还在楼梯上,就见仆人、马车夫、厨师全集在一楼大厅正焦灼不安,见他下来,仆人总管拉舍问:“大人是出门了吗?”
波伊提乌点头:“他在卢浮宫,让我先回来。”
“这可怎么办,巴黎人暴动了,我真怕他们冲进来——”拉舍话音未落,就见夏尔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地跑来了,“我的天!”他喘着气道:“我刚出王宫,差点儿在广场上被人杀了!”
所有人连忙围住他,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怎么回事,骚乱呗!快,让我先喝口水。”
马上就有人倒水给他。
夏尔咕咚咕咚喝完,“没时间多说,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大人让我回来组织卫队,可惜现在没法出城,不然维孔特堡倒是人手多!”
拉舍道:“已经没法出城了吗,是谁煽起的?有指挥者吗?”
“连首相大人都不知道的问题你问我!”夏尔瞪道:“我跟你讲,我来的时候看到几乎每条街都堆上了街垒,架着投石机,好像一副准备打仗的样子!”
“耶稣基督!”拉舍画着十字,问:“士兵呢,巡逻队呢,他们不维护秩序了?”
“嗬,士兵!他们倒是想!我亲眼见着有一个巡逻队抓人,他们似乎抓到了一个主要闹事者,结果还没走到中央菜市场,就被四面八方围扔来的石头给打得抱头鼠窜!只要你是穿军服的,只要你看起来像马萨林的人,平民们就对你大喊大叫,简直疯了!”
“那可怎么办,”拉舍苦着脸:“咱们大人是跟首相一道的……”
“是啊,”夏尔揉揉被石头砸到的后背,“我本来以为只要出了王宫广场就没事,现在看,城里绝对拉不到人,出去又没命,唉!”
波伊提乌道:“如果百姓们只是要求释放布鲁塞尔——”
夏尔直摆手:“没那么简单!”
“对啊,”拉舍亦道:“要是百姓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不得天天闹上一回?太后是位高傲的女人,她不会低头的。”
“别说太后,咱们大人都觉得没面子呢!”夏尔道:“贵族们不会轻易妥协。”
波伊提乌识趣闭嘴。
一时间,屋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束手无策。突然一声枪响了起来,塞纳河那边传来人们震耳欲聋的口号:“打倒马萨林,布鲁塞尔万岁!”“还我自由,还我公正,国王万岁!”
“开、开火了?”夏尔咕咚了一下口水。
“我去看看。”一名马车夫说。
“别从前门!”厨师道。
然而没等他转向,院子的门突然被砸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看哪,这就是那个蛀虫尼古拉斯·富凯的家!”
“那个搜刮民脂民膏为自己建城堡的财政大臣吗?”
“杀了他们!”
“你们——”马车夫正当前,才说两个字,就被当胸一剑贯穿。
女人们尖叫。
所有人四窜逃命。
波伊提乌直接冲向二楼,不断有女人被追上,发出悲痛的喊叫声。脚步声杂乱的衔在尾后,走廊里的蜡烛微微亮着,明暗仿佛交错的大网,后面是猎捕猎物的猎人,兴奋的叫喊:“杀死他!杀死他!”
他以灵活的身姿闪进一间房,迅速掩上房门。他记得,这间房子有个阳台对着后院。
安拉保佑,但愿现在后院还是安静的。
他运气不错。
但是阳台太高了。离地面起码十五尺。他抬头看看窗帘,笨拙厚重,环顾,搜罗桌子上的桌布、钢琴盖布,打结的时候,嘭!有什么重然砸到门上。
他瞥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
“你……你们不是市民……”断断续续,是拉舍的声音,“你们是博福尔公爵的人!是大人的政敌!”
“眼睛很尖嘛!”谁笑,开枪,拉舍一口血喷在门上,软软垂下,留下一长拉血迹。
“队长,这门是关着的——”
“废话,肯定里面有人,砸!”
波伊提乌将绳索绑好,投到阳台外,绳索不够长,但也尽他不摔断腿了。到末的时候他轻轻一跳,平稳落地,而二楼的人这时已砸开房门冲上阳台,发现他踪迹,火枪纷纷射来,却没打中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呼唤同伴来堵。波伊提乌不敢停留,低着头朝后门跑,快得像闪电一般。
然而后门一开,正有人从前门包抄而来了,他巧妙撞倒了三四个,弯腰捡起其中一个脱手的剑,因为太近没办法用剑尖刺,他横着朝敌人脸上抽去。“天杀的!”敌人大叫起来,混乱中波伊提乌的胳膊不知被谁刺中,他忍耐着,穿过其贝尔广场、小桥、圣母桥,遇到街垒问口号的就叫一声“打到马萨林”,那些守街垒的人楞了一愣,倒是放他过去了。
渐渐地,后面终于不再有脚步声,他发现他不知何时来到河边,而这里也已经被封锁,无数小船来来往往,上面坐满了带着闪闪发光的武器的巡逻队士兵,各个岗哨间互相喊着警戒的叫声。
汗从头发上滴下来,血从胳膊上淌下去,他跌坐在草丛里茫然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竟然不知该怎么办。
梦寐以求的自由,如果过了明天富凯并未通缉他的话,那么——到手了?
如果明天暴动能结束的话。
他朝王宫的方向望,那里被火光照亮,他仿佛可以看见逃跑者和杀人凶手在火把的光亮中追逐,他弄不清这些杀人的叫嚣声和遭难的呼号声是怎么回事,但从拉舍临死前那短短的话语中,他隐约明白这很可能是一场有组织的屠杀。
太后马萨林是一派,挑动巴黎人民的最高法院是一派,中间,还有各路不同野心派?
跟伊斯法罕一样。
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暗杀、阴谋、背叛……合起来的漩涡里。
只可惜小国王,他远远见过一次,不到十岁,如同基督教圣母画像里的圣子,玉雪可爱。
轰隆!
泥土翻起,碎石溅开,有那么一瞬间,波伊提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耳朵被震聋了。
月亮从卢浮宫后升起,又大又红,不远处,刚才被炸得草木翻飞的地方,小树林里,慌慌张张跑出来一队人,朝这边高声道:“误会!误会!”
波伊提乌木然转头。
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场面。
他的背后,几十步外,透过淡蓝色的烟雾,不知何时站立了整整一排士兵,他们举着枪,动作整齐划一,雕像般纹丝不动。
左眼瞄准了他,或者是林子里那些人;右眼被举着的步枪遮住。
而他们身后,一名士兵手拿点火棍,站在一门大炮旁。
波伊提乌战栗了一下。他们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到他身后的?这么多人,他竟然没听到一点声息!
“——是、是龙骑兵吗?”树林那边站出一个人来,波伊提乌认出是王宫卫队的小队长之一,托比。只是此人平时仗着两膀子力气骄横跋扈,此刻却小心翼翼:“我、我看见你们的旗帜了——”
马蹄达达,大炮后出现一色红色军服,他们簇拥着一个人出来,波伊提乌凝目,那人很年轻,二十多岁,棕色头发,褐色眼睛,面庞温和,并非英俊,却十分有气质。他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扬声:“我是此次带队的爱尔顿,应马萨林首相之邀而来。方才不知林中是谁,如有冒犯,请多见谅。”
“哪、哪里。”面对一看就是有修养的贵族,托比结巴了:“我、我们是前来迎接的——”
爱尔顿礼貌的等着,却不见他说下去,也嘣不出别的话儿来,瞅到波伊提乌,他便道:“这个人是你们的人吗?刚才就是因为他突然冒出来——”
他这是故意留话给小队长讲了,并不讲死。可见此人颇有谈话艺术。
托比看过来,神情一变:“是你?”
波伊提乌暗暗叫糟,在宫中时,托比曾经对他暗示过两三次,可他装不懂,托比就记上了他,见到他总要找些不痛快,后来自己能避则避。今日只怕……
果然,托比道:“这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是个叛徒!”
“哦?”爱尔顿挑眉。
“不,我不是——”
波伊提乌心跳得厉害,不断后退。
猛然记起后面却是一排冷冰冰的枪,僵住。
前有狼,后有虎,侧身是塞纳河,河中亦是巡逻。
“大人,我只是一个外地人,”他微微调整了下方向,朝着不那么正对枪口的侧后方,依旧退着,一面向陌生青年求饶:“我只是偶然到这里来的!”
“那也未免太巧了。”托比皮笑肉不笑:“这条路可是——”
他倏然住嘴,意识自己说漏,赶紧补救:“爱尔顿大人,您说是吗?”
“不要杀我——”
跑再快也快不过枪。波伊提乌无力地恳求着,今晚也许真逃不掉了。
背后突然撞到了什么。
他转头。
马的鼻息喷到他脸上。
他谔谔。
黑得发亮却四蹄雪白的高头大马又蹭了他一蹭。
他木然。
马背上的骑士低低笑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这个骑士不同于其他红衣军,穿着一身似乎只有骑士时代才穿的哑色银光的铠甲。随着笑声,骑士戴着铁手套的手掀起面甲,他却看不清他的脸,逆光,头盔的阴影残留在对方的脸上。
“我的‘老伙计’喜欢你,难得。”
声音低醇。莫名地,波伊提乌朝他哀求道:“救救我。”
这时候他离场中心那两个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那两人似乎都在向这边引颈盼望。
骑士道:“好。”
心如死灰的波伊提乌不敢相信的抬头。
骑士似乎朝他眨了下眼,也并未做什么动作,只左手抬了一抬,瞬间,所有步枪一律枪口向下,收起。
波伊提乌听到场中传来托比的讶呼:“他们怎么突然收枪了?大人,您相信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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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男主终于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