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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矛盾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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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厅是座哥特式的蓝色尖顶建筑,宏伟的彩色玻璃窗上描绘着代表荷兰省及其他联合七省的纹章。横梁巨大无比,宛如一艘倒翻的船,到处都挂着华丽的双面挂毯、名匠的油画,缀了金流苏的天鹅圈椅是各省议员们的座位,簇拥着最上头披金戴银的御座。
戏剧开场,作为表演者的“附庸人员”,男人与伍德甭说位子、连人都被赶出了剧院厅,男人乐哉悠哉,全不以为意,在其他厅里四处闲转起来,在那个偷听者的木制头像前停住。
“伍德,瞧这个。”
伍德看看,男人道:“表示来自更高权力者的监听,使大会人员产生威慑从而不敢撒谎,是不是有点意思?”
伍德答:“威慑不来自外部,而来自人们的内心。”
“天主?”
“……譬如人们对国主的钦佩。”
男人大笑:“只怕我死后,洪水滔天。”
“只要我活着,便维护国主到底。”
“好哇伍德,那你一定要活得比我久才行。”
“谨遵主命。”
男人有时候觉得太一板一眼也是无语:“……伍德,你听不出来我在开玩笑?”
“伯父!”
一声急切的呼喊传来。
两人回头,连通剧院的红丝绒廊内快步走过来一个人,大概中年模样,在他后面,一身鲜橘色礼服配绶带的小身影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
男人与伍德对视一眼,默契地侧身到柱子后。
中年人起先没回,直到那小孩啪叽一声拐地上了,他才像是叹息一声,回去扶人。
“您要离开我了,是吗,”小孩儿抓住他:“我听到汉斯跟母亲说了!”
“亲王殿下,他们会请更好的人来教育您。”
“不,我才不要其他人!”
中年人温和道:“您到了该接受正规教育的年龄,议会已经发话了。”
“那并不冲突呀!”小亲王殿下道:“您陪在我身边,不行吗?”
“您明白我的身份,我只是您祖父的一名私生子——”
“可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去世了,我甚至没亲眼见过他一眼!是您,一直在我身边,教我语言,带我习马,在我心里您就是——”
“嘘!”中年人弯腰,左右看看,摇头。
亲王殿下眼中渐渐浮起泪花:“他们要把所有人都从我身边赶走是不是?先是亨德里克,接着塞缪尔,再是汉斯,然后又是您……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长大。”
“可您不长大的话,怎么对得起长公主与您祖母的殷殷期望?”
“她们碰到就吵架!我知道,母亲根本不喜欢荷兰;祖母太严厉,说关心我,却都不在我身边。”
“她们爱您,你一定要相信。”
“您呢,您也爱我吗?”
“当然。”
“那我去找德维特!我去恳求他,让您留下——”
“亲王殿下找我?”
一大堆人从门口涌出,发现亲王殿下不见,大家都慌了。
荷兰联省的大议长清癯而严肃,他身上的服饰低调华贵,同所有这个时期的荷兰人一样,一方面,他们赚了大笔的也许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想炫耀自身的财富;另一方面,又强调自己是敬畏上帝、视浮华富贵如烟云的虔诚男女,所以他们雄厚的身家常显现于细微末节,比如大议长胸前那枚钻石搭扣——并不大,但男人目测,其切割工艺定属欧洲顶级。
小亲王瞥大议长一眼,刚要说话,然又有人出现了,比刚才阵势更大。
最前头的约莫六十左右,身量并不算高,相貌更一般,然一双鹰隼般的眼只一扫,便与众不同。
众多议员在他身后弯腰弓背,连大议长也不得不走过去:“库恩先生。”
“都不看戏?”皮特斯祖恩·库恩语调缓慢,带着一种特有的权威感:“戏都散了。或者说——这里的戏更好看?”
大议长有丝尴尬:“碰巧讨论亲王以后的教育与监护问题——”
库恩打断他,看向中年人:“你是——祖伊莱斯坦。”
“是我,库恩先生。”
大家以为先生突然看上了这个私生子,谁知库恩锋头一转,“亲英分子,确实不该留在亲王身边。”
中年人神色一瞬黯淡。小亲王发急,可凭小孩子的直觉,他知道,或许大议长偶尔还能通融,但眼前这个见过几次面的老人,绝对说一不二。
大议长想起什么,道:“英国的罗伊日前跟我们联系,试图合作。”
“但他提出的条件并不能使我满意。”库恩道:“妄图分一杯羹,就凭他那也挂着东印度公司的玩意儿?”
“可是我们能全面控制整个印度吗,”大议长蹙眉:“且不说印度之大,光散布其沿岸的岛屿,就有成千之数。”
“当地的班达人还妄图违抗我的命令向爪哇人供应粮食呢,结果怎么样?”库恩声调没有半丝起伏,仿佛后来上万班达人被屠杀跟他半点关系没有,“我们只要控制住战略要点,就可以堵住群岛的入口——武力不可或缺。说起来德维特,你知道的,对于之前英荷战争中的失利,我感到十分不满意。”
当年双方代表来到谈判桌前时,两边的军队也暗搓搓同时开动。荷兰自以为是突袭,又有战舰六十艘,足有一拼之力,可谁知他们碰上了克伦威尔:对方不但早有防备,并且暗中扩建海军,一改伊莉莎白女王时代战时征召武装商船和海盗船的习惯做法,而将武装商船和海盗船作为预备役用;设计全新战舰,加强海军训练和管理,毫不吝啬的犒劳俘虏或击沉敌舰有功的士兵,使得士兵战斗力和积极性大大增强。
大议长愧颜:“先前我们情报错误,以为他们的战舰不过四十艘,后来才知,他们三年内猛增到了八十!况且他们门炮配置十分繁多,几乎从未曾见,二层甲板有至少六十门炮,四层甲板的达一百门重炮,一齐开起来,一次射出的炮弹便达一吨——为此导致托姆普上将未能突破封锁,英勇牺牲,至今我仍深表为憾。”
“那么现在呢?”
“库恩先生的意思——”
“德维特,你敏锐的触感哪去了?罗伊的接触,就是征兆。”
大议长一谔。
“我这一生,反抗过西班牙,拉拢过法国,不知经历多少事,终于换来荷兰独立。”老人慢慢道:“如今,西班牙乱了,法国主幼,以为将是我们的好日子,谁知英国出了个克伦威尔……你啊,堪称人中之杰,但只怕依然不是他对手。”
大议长心惊,莫非——第二次英荷战争?
“不过,只要我们将经济牢牢掌控在手里,谅他一时奈我们不了何。”库恩又道:“你记住,要打仗,我们不怕,只是,我们不能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从事贸易,也不能在没有贸易的情况下从事战争。”
大议长低念一遍,点头。
“明白就好。到底你是让我省心的,”老人瞅一眼旁立的亲王,“你该明白你的立场。”
小亲王立时全身戒备。
库恩走了,人群跟着哗啦啦去了大半。小亲王松懈下来,苦苦央求德维特让祖伊莱斯坦留下,但终于还是被拒绝。
亲王很少表达什么,以他的个性,今日为祖伊莱斯坦如此,也是到了底线了。望着小孩儿明明伤心却强忍坚强的脸,德维特道:“我会亲自负责您的教育。”
闻者皆诧,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大议长那么忙!
小亲王道:“我不需要。”
“您将学习世界的知识,学习治国之策。”
小孩儿望着他,抵触之色隐隐,那么小,却因两派之争,已知世事峥嵘。
确实,谁也不会认为他将真心教导他。
然而大议长道:“不论我们立场如何,我们都是为国服务。”
“伍德,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个矛盾。”旁观完一切,男人没有立即走,反而倚着柱子,思索着,发问。
伍德顺着:“什么矛盾?”
“库恩之所以这么牛,是因为他深谙财富终究是一切军政实力的基础。小亲王想上位,必须获得各省支持;而一旦获得支持上台,世袭的‘执政’权力反过来必然影响各省自主的市政运作,可各省坚持自己的自由判断和决策之权显而易见——这将是联合省无法可解的政治难题,你说威廉会不会走上他父亲的老路?”
伍德:……
如此复杂,请恕我泪流满面,无能为力。
“原以为到荷兰,会给我提供‘共和制’的另一面参考,可现在看来,反而疑惑更深。”
“国主,在您治下,英格兰已经够好。”
“不是靠我个人,而是希望寻求一种体制。个人只是暂时的,体制却能长久,伍德。”
伍德不出声了,男人思考的问题从来不是他能跟上的,他有自知之明,好好保护好眼前这个人就够了。
“嘿嘿,范佩西,就是这小子抢了你的机会?”
一道声音从剧院一角小出口传了出来,两人回头,但见几个人堵住了门,似乎将什么人围在中间。
“不错,就是他,哪里冒出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一人答,“费了那么大力气争取到的机会,被他给搅黄了!”
“啧,这模样儿,倒委实生得不错,”声音十分猥琐:“瞧瞧,残妆未褪的,真有几分似女人呐!”
手下起哄:“比女人还浪荡些!”
所有人不正经地笑起来,唤范佩西的道:“崔普,速战速决。”
“不急,不急,小宝贝儿,谁人不知我崔普家干什么的,大议长尚看我父亲三分颜面,对付这么个小东西,逃不出我手心!”
声音得意洋洋,人影绰绰间,两人看清楚了,是个满头黄发的中等身材的男子,带着一伙跟班,将波伊提乌截住。
“国主……”伍德低道。
他知道不宜妄动,不然很容易暴露自家身份。但目前形势,波伊提乌势单力孤,反抗与不反抗,都是问题。
男人沉吟,低头吩咐他一句,伍德点头,转身而去。
男人远观事态发展。
演出结束不久,好评如潮,演员们谢过两次幕,显而易见波伊提乌无法换下剧中服装,他只来得及匆匆用毛巾擦掉脸部的化妆,就被人赶到了这儿——丝绸的衣服很薄,面纱半垂,衬着他丰厚的黑发,金链闪动,雌雄莫辩。
崔普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想起开幕时惊艳之舞姿,忍不住,突然一把捏住了他双手:“好灵巧的手——”边说边色情地捏捏对方手心:“就不知——”
他话未说完,波伊提乌已经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并快速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却被人挡住了,将他一把推向了崔普。
崔普顺势将人抱了个满怀,手不规矩地摸到他臀部,用力揉搓了一把。
“你!”波伊提乌跳起来,紫色瞳眸中冒出怒火。
“这双眼睛真漂亮,啊!多么迷人!”崔普无法控制了,舔着嘴唇:“真想看他脱光衣服是什么样,伙计们,上啊,正好,咱们帮人家换戏服!”
大家哄然而上。波伊提乌捏紧拳头,欲扬起,但忍一忍,又放下去了。他侧身避开崔普的魔爪,又灵活躲过其他两人,但双拳难敌众手,划拉!袍子背部被扯裂。
紧接着,袖子也被撕开了。
崔普双目发光,神色兴奋趋于癫狂,其丑陋之态,范佩西抱手站在一边,冷笑。
“住手!”
猛地一声苍老的喝。
范佩西一听,靠近门旁想藏身。
“我说住手你们听不到吗!简直无法无天!”
冯德尔老人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朝身后一帮瞪大眼的学生们道:“呆站着干嘛,给我老头子上!”
学生们人数众多,崔普一帮不敌,崔普狼狈地道:“不过一个戏子而已——”
“呸,住口!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人,容你这样戏弄?简直丢我老头子的脸!你哪家的,报上名来,今天亲王生日,我老头子倒要找大议长、找各位议员评评理,好大的雄心豹子胆,戏还没散完,就已经欺负到头上来了!”
崔普被骂得直缩脖子,“先、先生——”
“敢这样扫大家的兴!饶不了理去!”
老爷子当即叫两个学生揪着人走,大家都是富贵子弟,崔普不敢反抗,塌着脸被带走,冯德尔叫人赶紧用斗篷将受害者围住,一面朝在最后头的伍德道:“我真是深感自责——”
“那么接下来的表演只能请先生另请高明了,”男人缓步踱出,“这种事情,没想到在堂堂所谓‘骑士厅’看到。”
“骑士厅”三字就像劈面打耳光,老人千年炼成的脸皮也难得红了一下:“当然,当然,虽然波伊提乌之舞技实在让人……”
“走吧。”男人没有等他说完,朝被斗篷围住的人招手。
望着三人背影,一名学生气愤道:“先生,他竟然——!”
“这个人,”老人止手,眸色转深:“绝非常人。”
回到旅店,波伊提乌洗了澡,换了衣服,定定神,出门。来到男人房间,发现他并不在,往下一看,男人正递给伍德什么东西,似乎是信,伍德接了放进怀里,躬一躬身,离开。
似乎感觉到视线,男人抬头望来,波伊提乌吓一跳,缩头,犹豫了下,决定还是进房间里面等。
一会儿,上楼的脚步传来,慢慢走近,他认出他的脚步声。
房门半敞,男人回来时在门口停住了。
波伊提乌一下子心提到了顶点,然后男人微笑着走进来。“很好,你在。”
能不在吗?波伊提乌想,一面道:“今天十分感谢您,国主。”
“没什么。”男人随意的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的翻开一本书。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波伊提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自己很乱,脑中哄哄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男人把书翻得哗哗响,那是他刚买的新书,指节在书页间拂动,波伊提乌无目的的把目光移到那上面,不由看出了神。
忽然,书页啪地一声合上,男人坐下来,抽出一页信纸,波伊提乌反应过来他是要写信,连忙查看墨水盒。
他向来周到,墨水盒什么都是满的。
男人没用多少时间,唰唰写完信,又写一封,署名,折好,交给他:“一封给布莱克,一封给普莱德,明天一早寄出去。”
“好的。”他收下,郑重放好。
解决完了公事,男人放松下来,瞧他一眼:“搬把椅子过来。”
“诶?”
男人指指身边:“到桌子这边来,这些年你英语已然读写流利,我的波斯语可仍不咋地,要不重新选一种作为交换,你有什么有兴趣的吗,德语?西班牙语?”
波伊提乌笑:“不用交换,国主愿意学波斯语,便是我的荣幸。”
“不不不,那可不成,教学相长嘛。”男人道:“选一个。”
波伊提乌便挑了德语,他是随意,男人倒很认真的摊开纸开始给他写起德语字母来。波伊提乌搬了椅子坐下,默默看着,突然恼恨椅子笨重,扶手高高,把人困住,徒然几尺距离,却无从接近。
一股惆怅淡淡生出来。他一寸一寸用视线描摹着男人侧面轮廓,轻道:“自父亲死后,我就只能靠我自己。”
男人住笔。
“所以,真的很谢谢您,”波伊提乌微笑:“从我心底,不是说说,真的。”
“真值得谢?”
“您愿意出手。”
“但其实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的,对吗?”男人凝视他。
波伊提乌默然。
“所以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不被暴露。”男人叹气,抬起手,顺着他的头发将手滑进去,捋捋,道:“应该是我谢谢你,小孩儿。但你有一点做得对,你记着,我若在,你就是受我保护的。”
气氛正好,波伊提乌情不自禁倾身,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男人顿住,本来一僵,但随后柔软了神情,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这是千百个拥抱中,波伊提乌第一次努力争取来的拥抱。
从脚趾尖至头发丝,一阵轻颤涌动。
感受如此不同。
也许对对方而言并没什么特殊涵义,在他而言,却是极其珍贵意义重大之一步。
好好享受这刻吧,他对自己说,时间啊,请流逝得慢些。
不要让我连稍许温度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