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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海牙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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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吊桥,郁金香。
绵长蔚蓝的海岸。
荷兰,海牙。
“这里不是阿姆斯特丹,可是因为骑士厅,四百年来,这里形成了荷兰贵族实际的行政中心,”隔着霍夫菲法湖,三个平民穿着的人下了马,最前头黑马的指着对面蓝顶彩色玻璃窗建筑道:“骑士厅建了一半没建完,荷兰人就把它围了起来,成了国会大厦。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左侧牵黄骠马的是个大汉,面上一道疤痕,他道:“国——主人,亮出您的身份,他们就会恭迎您进去了。”
“我亲爱的伍德,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穷汉的旅行比富人的旅行安全得多吗?”
伍德没话答了。他看得懂,出来半月,国主心情与往不同,挣脱了繁冗公务,挣脱了随名号愈响而愈重的束缚,这是难得的自由。
因为如此,他的健康状况似乎也变好了。所以他不忍破坏。
“行了,咱们先找个旅馆歇息,跟本地人喝一杯。”
三个人找到一家叫老猫的旅馆,荷兰人的酒馆不像他国的酒馆那么热闹,就算喝多了,他们似乎也维持着他们骨子里冷静的性格,碰杯之声不断,嘈杂却并不嘈杂。
这就可惜了想要打探消息的三人了。
但总还有大事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就是奥兰治亲王小小威廉的七岁生日。
奥兰治家族的象征物是橙子,所以拥护他家的党派叫橙带党,奥兰治家族也以橘红色为代表色。来这个酒店喝酒的似乎以橙带党居多,因为十个里头九个都在讨论怎么给小亲王过生日。
一名年约七旬留着一大把白胡子的老头领着一大群人呼啦啦进来:“高斯!高斯!”
他老当益壮声如洪钟,店主人一看,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冯德尔先生,您来了!快请进,我招待您最好的酒!”
“高斯那小子呢,”老人不客气坐下,一面道:“我要薄荷酒。”
“他呀,您上次来找他之后他就没出过门!吃的喝的都是我们送上去的,”店主人答,问老人的学生们:“各位要喝点什么?”
学生们个个穿着不俗,一看就出自富绅殷厚之家,他们一来,气氛就活跃多了,你一言我一语点了酒,男人听得一个学生发问:“喂,你们看了东印度公司最新的旅行日志吗?”
一个答:“谁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遥远东方的中国叫明的王朝统治结束的事?听说皇帝逃出了皇宫后门,吊死在一棵树上!”
“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厉害,居然把这种消息也能漂洋过海的带回来,”发问的学生道:“水手们证实了天才中国的种种灾难,啧啧,君死国亡,许多忠于明朝的士人纷纷退出了公共活动,有的出家为僧,有的甚至自尽殉国。”
学生们七嘴八舌:“哈,这可跟我们一点也不像。”
“是谁打败了它?”
“据说是一个北方的满洲蛮夷部落。”
“真野蛮,想想奥斯曼征服东罗马,想想当年的鞑靼人,哦,成吉思汗,你们知道成吉思汗是谁吗?”
这可把大家难住了,发问学生得意道:“他当年通过波斯、通过土耳其一路打到欧洲,几乎将亚洲全部联合起来,他的名言是,所有青草覆盖的地方,都将成为他的牧马之地!”
学生们道:“真是陆地之王。”
“老师,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者点头,一名橙带党道:“听闻冯德尔先生正在编排一台剧,重现帝国覆灭的场景,是吗?”
大家纷纷鼓噪起来:“是吗?”
“先生,您说说呗!”
老者摸摸胡子:“编个四幕剧吧,矛盾集中在一个点上——明王朝统治的最后一夜。”
“看来先生胸有成竹哇!”
“当然,”学生抢答:“这是为威廉亲王的生日演出用的!”
“阿,原来订了这剧!”橙带党们惊呼。
“我说之前一直悬而未决,居然请到了先生!”
“这下大家有眼福了!”
“不过,”一个人道:“先生,那可是伟大神秘的东方,马可波罗笔下遍地黄金的国度,世界的尽头,——您并未见过呀。”
意思是能描述出来嘛。
“想象力,懂不?”老者指指脑子,“用它,一整个世界都在里面。”
那人似懂非懂,然冯德尔是大师,当然会考据,他道:“马蒂诺《鞑靼战纪》,有读过的没有?”
“马蒂诺?”
“四年前出版的。”
没人能答,大师道:“自己不知道就别瞎怀疑别人,唉,真是曲高和寡。”
话说大师,一般人不读那么冷僻的书好吧?
一个声音懒洋洋道:“那个在中国生活了九年、自称什么都知道的人吗?”
大伙循声,看见了三个外国人。
尤以那个黑发黑眸的异国风情最为明显。
老者认出谁发言,问男人:“这位先生,你读过?”
男人擎起酒杯,朝他举举:“安特卫普的初版,拉丁文本那套。”
“哈,一听是行家!”老人高兴了。
男人道:“不知现在出到了第几个版本,反正我知道当年被翻译成了六种语言,不愧是荷兰,在这儿,你能得到关于全世界的最快最全的消息。”
马屁拍得正好,不仅大师舒服,整个旅店的人都觉面上有光,连店主人都特意过来为他们加酒。
“可不是,先生,早在六十年前,我们的航海家就知道了通向中国的航路,要不是多年以来明王朝一直不肯打开他们的大门,我们早就和它打交道了——”老者不由自主吟咏道:“啊,中国!亚洲最著名的、最有福的、最肥沃的、也是最遥远的部分!”
“可是老师,”一名学生道:“中国还是离我们太远了,从西方到东方,整个航程长达九个月,船队每年只能航行一趟,就像另一个世界。”
“孩子,你是荷兰人么?也许在前人眼中,世界是巨大的没有边缘的,可现在,世界正在无限缩小,我们知道了它是圆的,我们探索每一个角落,中国并非遥不可及,只要它愿意向世界开放。”
“那么依老师所见,”另一个学生道:“既然大明帝国多次拒绝了我们的贸易请求,那么它的灭亡和新王朝的到来,会不会是我们打开这个始终封闭的帝国的黄金机遇?”
“不错,这就是我想呈现这一伟大国家的原因。人们对它充满兴趣,在《马可波罗游记》里,它就是天堂。”
“高斯下来了!”随着一声叫喊,一个不满二十、满头黑发的文弱青年在楼梯口出现。
立刻有学生道:“大家都排演得差不多了,就差你的开头!”
“可不是,”另一个道:“老师把那么重要的部分交给你,你还拖拖拉拉!”
“得了孩子们,”冯德尔道:“他可是写出《Ystroom》的人,我相信我的眼光。”
学生们不吱声了,一个一把拿过高斯手中的纸叠,其他人挤挤挨挨去看,夺过纸的那个抢步站到高高的凳子上,大声念起来:
“被鞑靼之斧砍倒的北京的皇家宫廷,
证实了伟大是怎样在喧闹声中堕落。
从那高山之巅,国家是怎样带着尴尬,
见证了最伟大的皇帝吊死在树上!
和他那惨白的、将死的面庞。
黄河与长江,紧闭着嘴唇,
为正陷入的麻烦而叹息!”
诚然乃最富盛誉的诗人的弟子,他念起来倒也铿锵有调,带着激情。高斯的描述一下把人带到那个场景:高高的城墙上,一扇接一扇的门层层打开了,叛军们进入皇城,太监和守卫们被杀死,皇帝被困在高墙之中,再也逃不了了;除了自杀,他别无选择。
冯德尔点头表示满意,高斯道:“我希望最开始的时候,由一位戴着东方头巾的年轻女子跳舞,显示宝石、丝绸和黄金的国度。”
老人沉吟,表示可行:“正因为繁华,才凸显后来的坠落,才有戏剧性。”
“不过东方女子很难找到。”
“装扮一下不就得了,”一名学生插道:“戴上黑色假发,蒙上头巾,谁晓得!”
高斯坚持:“眉目轮廓总看得出来。”
“这时候哪里找去呀!”学生嚷:“再过一个主日我们就得站在骑士厅的舞台上了!”
“就是,”另一个学生大摇其头:“还要跳舞——啧啧,谁会跳东方舞?我可没见过。”
“瓷器咱们倒见过不少,”一个笑:“我看还是算了。”
“不行。”高斯道。
“我说你——”学生就要上来揪他衣领,冯德尔呵斥:“都给我坐下!”
“……”学生们乖乖回自己座位,就连那个刚才站凳子上的也悻悻将纸张拂拂,坐好。
老人朝男人这边看来,拈着胡子,脸上皱纹笑成一朵菊花:“这儿不是有一个嘛。”
波伊提乌问男人为什么要答应老者,男人回答利落简单:这样咱们就可以进去了呀!
时间并不多。
两天之后,他来到男人门前。
房门紧闭,他敲一敲,这种时候男人应该在看书。
“进来。”
由于紧张他差点没注意到房中有另一个人,紧紧抓住斗篷,他深呼口气:“国主——”
“咳。”
他一惊,倒退小半步,望向声音来源。
壁炉立着的烛台下,一人也跟他同样披着斗篷,不过比他的短,淡黄色的头发,又尖又窄的鼻子,典型荷兰人样貌。
他说的英语也并不正宗:“国主,这位是?”
“我的随侍。”男人似乎不在意的招招手,波伊提乌会意,站到他椅子背后,尽量将自己隐入阴暗。
“——当年为孩子取名的时候,母亲玛丽和祖母阿玛利亚就起了争执,”荷兰人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本来玛丽公主想给他取名查理来纪念自己的兄长,阿玛利亚却坚持给孙子取名威廉希望其继承乃父遗志。祖母赢了,不过从此以后,咱们可怜的小亲王就生活在母亲和祖母永无止境的吵吵闹闹中,所以大家都说现在的亲王沉默寡言,根本不像个孩子,我看与两位女性的影响可分不开。”
“坊间说冯德尔的新戏剧是为了庆祝小亲王生日而特别进演?”
“每次一到生日橙带党跟议会党总要折腾上那么一阵。橙带党眼巴巴盼着小亲王成年;议会党呢,自然希望‘无政府时期’越长久越好。于是一个主张大办,一个坚持不能浪费纳税人的钱,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举办一天宴会,但所有流程安排都控制在议会党手里。”
“德维特干得不错。”
荷兰人摇头:“德维特名为大议长,实际权力却在那些大商人手里,譬如皮特斯祖恩·库恩。”
“哦?怎么说?”男人饶有兴趣。
荷兰人道:“荷兰以商业立国,自八十年前乌得勒支同盟建立,商业寡头们逐渐提供本国超过六成的国库收入,他们地位超然,不可避免与代表世袭权力的奥兰治家族起冲突——何故当初威廉二世闹那么大,您想呢?”
男人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有意思,橙带党相当于英国的保皇派;议会党呢,则代表地方分权,与不列颠倒有几分相似啊。”
“可不是?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世上能有几人像您这样,武功既煊赫,又能对外争取商业利益呐!”
男人对阿谀奉承置若罔闻,“那么现在,是议会派绝对压制着橙带党;而不久的将来,也许会上演威廉夺取议权、成为威廉三世的一幕?”
荷兰人耸耸肩:“反正玛丽公主和阿玛利亚夫人是绝不会放弃的。”
“果真如此,当初英荷战争结束,我要求秘密签约的那个《隔离法案》看来并无太多必要,”男人道:“它曾经要求禁止荷兰省任命奥兰治家族成员担任荷兰执政,现在,该反一反了。”
“护国主的意思——”
“生日那天,我会进骑士厅转转。”
“您要跟大议长会面?”
“不不,我只是作为普通人,去参加一个生日宴会而已。”
“可……”荷兰人疑惑了:“您怎么进去呢?要不要我——”
“不,你的身份不可暴露。我已经有了办法。”
荷兰人躬身离开。男人坐在椅上沉思,蜡烛渐渐消下去,波伊提乌轻手轻脚去换,他才惊醒:“不必侍候了,去休息吧。”
波伊提乌踌躇。
“有事?”
波伊提乌慢慢走过去,“舞蹈,国主。”
“唔?”
“我练了两日。我想我应该让您最先看到我的舞蹈,这样才知道有没有丢脸。”
“啊,”男人道:“多练习就好,这儿没有音乐。”
“没有音乐也照样可以跳。”
他搭上斗篷的领扣,卸开,男人漫不经心抬眼,愣住。
赤裸的胸膛。平滑蜜色的腹肌上束着一条红色裤腰带,在胯骨以上垂下一块缀满金箔的长长的波斯绸。
波伊提乌松开头发,让它直泻下来。稍动,胯间镶金箔的裆布随之一抖,他按波斯礼节深深行了一礼,然后缓慢地折腰。
赤脚,黑发,柔软的丝绸漾开旖旎却又不失阳刚的弧度,仿佛让人回到波斯盛世。
坐拥天下,后宫如云。
舞毕,屋中有一寸的沉静。
舞者伏在地上。谁也没有说话。
波伊提乌觉得男人在俯视。
心怦怦跳。他告诉自己,现在不可以抬眼睛。
仿佛一根无形的弦,紧绷在两者之间。
波伊提乌先动了。
他仍垂首,然而膝盖缓缓移动,就这样半跪着,来到男人腿前。
但闻衣料窸窣作响。片刻之后,这声音也没了。
从指到肘系着细细金链子的手试探地虚虚搭上男人膝盖。
男人没动。
波伊提乌再忍不住,要去看他,偏偏这时伍德出现在门口:“国主。”
微妙的气氛如气泡“啪”地消散。
男人拍拍他的头,波伊提乌只好捡起斗篷,重新系上,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