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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骑士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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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听闻诺曼底公爵竟然出现在看台上的时候,王后急急赶过去了。
她到的时候挑战已经开始了不短时间,国王看到她讶然:“王后?”
他明明记得第三天的时候她就表示“自己累了”,而且昨天发奖品后也片刻不愿多待的神情,他请人邀她共进晚餐,她亦拒绝——可转眼又打扮得这么再隆重再正式不过是几个意思?
淡紫色丝质长裙,足足三层宽宽的下摆,下摆上绣着纯手工的折枝花瓣,镶着蕾丝和丝绒;袖子坠长,是时下最流行的,也衬着繁复的蕾丝。腕上和项间是一套深色宝石,淡紫本身会偏于轻浮,然而宝石一压,恰恰压住。
众贵族起立致意,王后摆摆手,大家坐下。
王后看着场上,心里却在想,刚才第一眼没看见人,不在左右最近的看台上。
不动声色的,借着摇扇子的机会,她微微摆动头颅,在右面第二座台上找到了人。
他正跟萨克森公爵、施瓦本公爵在一起,纳瓦拉国王也在。
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
等等,他旁边那个人是谁?
一身平纹细布的裙子,头上没有任何装饰,但用一条淡绿色的束发带子绑着,衬着身段娇小,青春少艾,与之前那怯懦胆小的人竟似换过一个。
不过两天!那个叫玛丽安的小侍女!
如果不是那日男人的无视,她几乎从未注意过康斯坦丝身边这个侍女。总是弯背弓腰,畏畏缩缩,成日提心吊胆似的,康斯坦丝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没人喜欢她。
可如今!
她觉得自己根本坐不下去,心里一半如坠冰窖,一半滚油煎腾。
攥着扇柄的手指泛白。
用劲,用劲。
咔兹!
精心保养的指甲竟生生折断一根。
她怔怔看着。
萝丝眼露心疼,借着递水果的姿势将手绢掩在她手里,她顺着抬头,看向这个如友如朋的侍女。
怎么办,怎么办,萝丝。
只不过有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他身边,我就已经忍受不了。这个男人是给我下了咒吗?我可是阿奎坦的埃莉诺啊!
“好呀!”国王突然一拍扶手。
除了她们两个,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上。
昨日南面横扫全场,今天北边异军突起。
一个骑着一匹健壮黑马、盾牌左边画着一位骑士右边一朵花的黑衣黑甲骑士开场就挑下了南面一位挑战者,占据了一个名位;然后,其他四名盾牌换上换下,他却一直高挂。轮到五决一,他不负众望,打败了他的对手。
只不过相对于昨天的血腥,今天的获胜者显然是另一个风格,他几乎没怎么伤到他的对手的要害,至多人和马受些震动。
典礼官牵着他的马来到台下,为他取下头盔,国王看向这个栗发青年:“小伙子,你是多日来第一位胜出的北面骑士,值得祝贺。来吧,让大家都知晓你的名字!”
栗发青年行一礼:“威廉·马歇尔。”
“你来自哪个区?”
“不,陛下,我不是法国人,我是英国人。”
国王脸上的笑僵持一半。
扫兴,加上今天的七位第一,半数以上非本国人!
但他还是维持下去了,不过没了多说的心情,“啊,那你法语说得真不错。典礼官。”
典礼官领命,一扬手,一匹马由两个衣着华丽的马夫牵到了场子中间,牲口身上的全副作战装备也是最豪华的。骑士瞧一瞧,很满意,用深深的鞠躬表示了感谢。
“散场吧!”国王宣布,然后弯起手臂:“王后?”
王后往右边一扫,那边看台上的人也陆续下去了。
她心烦意乱,将手伸进臂弯:“走吧。”
怎么回事?国王敏感的察觉到了王后的不愉,心道不想来就别来嘛!来了总给我脸色看!
喧闹沸腾的人群分散开,男人找到那间挂着一半骑士一半花盾牌的帐篷,钻了进去。
帐篷并不大,比武之前它还是空落落的,现在挤满了人。
来招揽的,来好奇看今天第一名的,来巴结的,来探消息的,还有战时被打败的人的小厮的。
马歇尔显然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男人指点他道:“你该先去点检你的战利品。”
“啊,对!”马歇尔一拍额头,朝那些小厮道:“我们到外面去。”
一共十个人。有的是小厮牵着主人的战马,战马上载着主人盔甲;有的本身就是穷武士,此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道:“我是著名的骑士赛里瓦的扈从鲍勃,现在特地前来,按照骑士的规矩,向您呈交上述赛里瓦骑士在今天比武中所使用的战马和盔甲;您是留下它们,还是收取同等价值的赎金,由您自行决定,因为比武的规则就是这样的。”
轮到穷武士的时候,他们倒是没说后半段,有个倒也爽快,直言道:“我们既没钱,让我们交出马匹和盔甲的话,我们也舍不得,唉!”
大家站在那里,等待马歇尔作出决定。
“我已经得到了第一名的奖励,所以,我用它们换一定的赎金。”马歇尔道。
小厮们同时带了钱,以五十枚金币作为战马和盔甲的赎金,他们走了。剩下三名穷武士,他们耸肩:“我们无法支付赎金。”
“然而我并不需要这么多马。”
“先生,您想想,早上我们还是一样的,现在您呢,已经是富翁了!”
“富翁倒不至于,”马歇尔笑,他不笑的时候有点严肃,然而一笑,春暖花开:“它们算我的了?”
“……”
“既然算是我的,我有权把它们再转送给你们。”
“嘎?”
“好了,先生们,牵回去吧,就这样。”
“走,吃饭去。”男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
马歇尔看向自己的资助者。
“怎么?”男人问。
贵族公子们都是他这样的么,马歇尔心想,嘴里道:“没什么。感谢您送给我的盔甲和马匹,我会保养好后还给您,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
“还有群挑呢,你不参加了?”
“我现在可以自己购置——”
“啊,原来是用过就扔!”
“不不,”马歇尔急忙解释:“我只是无名的流浪骑士,如果您不嫌弃——”
“哈哈哈,”他的话被一阵大笑打断:“我当然不嫌弃,我的骑士之花!”
骑士之花?马歇尔琢磨着他一定要给自己那盾牌半红半绿的标识,什么意思?
但男人已经哥俩好的拉着他往宫殿行去,绕来绕去不知绕到了哪个庭院,但见庭中搭起了一个庞大的平台,排满了桌子,起码超过五百人受到款待,五十个厨师供应饭菜。为了避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一个巨大的天蓝色的天篷架在平台上,天篷是编织的锦缎,上面装饰有草木和玫瑰及百合花混合的花环。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各色各样的人都在那里狼吞虎咽,享受酒食,伶工在旁边吹奏咿咿呀呀的曲子,骑士为眼前一幕惊呆了。
男人从一边取了两个空盘,递给他一个,带着他来到烤牛烤羊的厨师前,又来到那一排许多开了孔的麦酒桶前,耳旁不时传来人们一面津津有味吃着喝着一面发表着调料放得不够或酒还酿得不到工夫之类的评论,骑士问:“每天都有如此珍馐盛馔吗?”
“这只是外庭,”男人道:“真正有身份的在宫内与国王王后一起进餐。”
眼前已超出预料,骑士无法想象那是何等场景。只觉金币如流水般在面前淌过。
这就是差距。
“公爵!公爵!”菲舍兹满头大汗挤开人群过来。
“干什么,不是让你护送小姐回去?”
“正是小姐!”小胖子呼呼:“小姐她、她——”
“她什么?”
小胖子似乎不知如何表达,最终跺脚:“人们说她坏话!”
午憩,翡翠色的瞳眸缓缓睁开,看到了窗前背对他的身影。
“醒了?”那人并没有回头。
明明自己比他大,可这感觉……
阿默兰坐起身来,应了一声。
“伤好些了?外面尤斯塔斯到处找你,所以大会期间,你不能出这间屋子,直到养好伤为止。”
“我明白。”
“跟我说说玛丽安的事。”
“……阿?”
男人转过身来,同样是绿色,可他的眼底沉如凝碧:“不要他人议论纷纷,而我作为她的哥哥却全不知情。”
“……也、也没什么,她性子素来胆小……”在对方的注视下,话说不下去了。
“讲实话。”
阿默兰咬唇。
“我们都是她的哥哥,我的心情,同你一样。”
“——您,您承认我们是你的兄妹?”
“从她喊我那一声哥哥开始。”
阿默兰不知该不该相信他。这些天之骄子,喜怒无常,尤斯塔斯就是最好的例证。
“说吧,你不说,难道要我直接去问小姑娘?”
“不!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大了!”
男人便不再言语,静待他开口。
长长的睫毛抖动,慢慢地,在窗外的蝉鸣下,阿默兰开始讲述。
他们跟着他们的母亲生活在昂热,十岁时,玛丽安遭遇到了一件可怕的意外:一个仆人把她奸污了。她受到严重摧残,几乎送了命;而那个混蛋,他的兽行没逃脱过制裁,他被判处终身服苦役。
小姑娘从此带着耻辱的烙印长大。没有女孩儿再愿意同她做朋友,大人们很少吻她,他们怕挨到她的前额会脏了他们的嘴唇。
在全城人的心目中,她成了一种妖魔,一种怪物。在街上,她走过的时候,人人都别转脸去,然后低声说:“您知道吧,她就是那个小玛丽安!”
从此她就只能孤零零的看着其他孩子们玩耍,她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等她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她懂了。
她此生不再有机会戴上那象征着贞节的橙花,人们觉得她犯了不可补救的错误:她过早地懂得了那个可怕的秘密,仅仅在女儿新婚的晚上做母亲的才隐隐约约透露给女儿听的那个秘密。
他们的母亲也曾想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可是他们太穷了,而他们的母亲又是那样骄傲,不愿写信求得他们那位实质上父亲的帮助,直到临死。
她变得不大说话,从来不笑。哪怕是她的哥哥,阿默兰也只能隐隐探知她隐藏在内心里的痛苦,却完全无力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做。
“——现在,您明白了?您可否告诉我,外间在说玛丽安什么,她难道永远也摆不脱吗,根本不是她的错!”
男人一言不发往外走。
“公爵大人!我求求您,不要伤害她!”
男人脚步一顿:
“话我不说第二遍。你记住,如果你们值得我信任,那么,也请你们信任我。”
玛丽安把脸埋在裙子里,菲舍兹在房门前守着,直叹气。
他朝贝克特道:“你说那些夫人小姐们都看着我们干什么,从看台上下来,那些议论就没停过!哪里冒出来的?有本事到我们当前说!”
贝克特回想起那些掩在羽毛扇后的如针目光,道:“流言总非空穴来风。只是怕事情连累到公爵身上,现在大家都在猜测小姐与公爵的关系。”
“嘿,你说,”菲舍兹靠近,低声:“昨天早上是小姑娘,接着又来个美青年,那青年咱公爵还把人捂得严严实实的,问埃克托尔居然半个字也不说!我说公爵这是越发让人猜不透了啊,你也没摸着调调?”
贝克特脸色一沉。
“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啊,公爵!”
他立正站好,男人往里瞧一眼,“一直在哭?”
“是啊,真不明白哪来那么多泪水。公爵,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没答,直接进去,良久,玛丽安抬头,见是他,想强颜欢笑,却终究失败。
男人知道,此刻嘘寒问暖只会换来更加滂沱的泪水,于事无补,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她冰冷的小手夹到胳膊底下,扬起笑容:“亲爱的小姐,可否荣幸请您与我共进午餐?”
“……”
“不要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