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96、忽尔离别

　　自这天后，人们发现，王后对丑闻女主角格外宽待起来，她成为她的座上宾，尤其发现玛丽安竟然读书识字——来自于幼时母亲教导——后对她尤为喜爱，她甚至发掘了她写诗的才能，并赞不绝口。
　　王后就是风向标。
　　为此人们风评一变，玛丽安的诗虽然稚嫩，然而清新优美，确然别具一格。大家仿佛一夜间就把之前的事全忘了，交口赞美玛丽安的诗，并跟着王后纷纷称她一声“小姐”，不久连说她温良贤淑、举止文雅的都有了。
　　当然康斯坦丝公主是不屑的，不过她不屑也没用。特别在布洛涅伯爵堵上玛丽安、要求她说出她哥哥在哪里之后。
　　那时正值下午，有的人陆续告辞，有的人还留在此地，一个在宫外湖畔的小宴会。绿草茵茵，女孩子们围着树木追逐耍闹，青春少艾，犹如春之女神，看得男士们个个心头荡漾。玛丽安这几日来已经放得比之前开了，玩了一会儿后有点儿累，喘着气倒在一棵大树下，倒显出几分肆意。
　　一个阴影笼罩在她上方。
　　她睁开眼。
　　看到仿如噩梦里的那张脸。
　　“——伯——！！！”
　　行将拖走，可被王后发现，接下来上演了一场“美人救美”的好戏，布洛涅伯爵不惜与王后对上，可王后岂会怕他？一呼百应之下伯爵脸如打翻的调色盘灰溜溜地走了。
　　“阿默兰是谁？”她问。
　　玛丽安对她讲了两兄妹遭遇，不过最大收获是，王后得知诺曼底公爵竟然是她哥哥！
　　哥哥！！！
　　上帝！所以她吃了那么久的醋全白吃了是么！
　　所以当时男人才点名要这姑娘是么！
　　所以——
　　一切全是误会好么！！！
　　云开雾散，王后的心情，简直可以用阳光普照来形容。
　　她坐在窗前心情愉快的缝着绣花衬衫，一针一线，细细密密，萝丝过来，发现她头上只别着一朵玫瑰，问：“陛下，您不打扮了？”
　　“嗯？”
　　侍女道：“往常您的头发得弄一个钟响，还有那些贵重的头饰——”
　　“玛丽安说他更喜欢简单别致一些。去，把我那些缀着珊瑚、珍珠、黄金、宝石等等的物什统统收起来，且先用不着了。”
　　“那位的话您可真是只言片语也牢记心头呢。”
　　“我喜欢。”
　　侍女失笑：“您不是说想看金雀花树吗，花匠已经找来了，请示您栽到哪里。”
　　“哦？”王后放下针线：“你看到了吗，什么样子的？”
　　侍女摇头：“我们可以等栽好了去看。”
　　“就栽在窗户旁，”王后毫不犹豫往外一指：“这样我一眼就能看到。”
　　“陛下，您真这么喜欢他？”
　　“哦，他像一头公狮子，强壮，俊美，温和然而沉默，又不像北部地区某些男人那么粗鲁野蛮。我很抱歉，萝丝，我被他吸引，无法自拔。”
　　“可我看他——”
　　话未说完，外头报：“西班牙公主求见，阿黛拉小姐求见！”
　　“阿黛拉来了？”王后笑：“这小妮子，终于是没憋住。”
　　“……西班牙公主，”萝丝皱眉：“她来干什么？”
　　西班牙公主是斐迪南王子的长姐，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家暗地里说，她与路易七世倒是绝配。
　　“不管她。”王后将针线收好，起身，理理裙子：“让她们进来吧。”
　　阿黛拉乃香槟伯爵的妹妹，和王后熟识，王后一见她，讶：“我的小阿黛拉！你长高了！”
　　“陛下，我早就想来看您，”十四岁的少女活泼道：“不过因为在家里监督仆人酿杨梅酒，只剩最关键的发酵，所以没与哥哥一同来。现在好啦，我为您带了一桶，您一定得尝尝。”
　　“啊，我的小阿黛拉的手艺是没得说的。”王后笑，一壁望向个儿高挑的黑发木头人：“您好，公主。”
　　“陛下日安。”西班牙公主行了一礼。
　　“我们在门口碰见，”阿黛拉道：“我来晚了，是不是？”
　　“可不是呢，比武全部结束了，行猎也将结束。”提到这个，王后心底不免懊丧，但很好的掩饰住了。
　　“啊，无论如何，就算大家都走了，我也要多陪您一阵子，我想我哥哥绝不会反对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王后微笑：“当然。”
　　她请两人坐，仆人们端上点心，阿黛拉正对着阿多尼斯与维纳斯的画，抬头就见着了，因此道：“我终于知道阿多尼斯是干什么的了，他是维纳斯的情人，对吗？”
　　王后点头：“他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狩猎时受伤而死，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爱神团聚。此时大地回春，草木欣欣向荣。”
　　“但他也寓意着美与罪恶总是相伴而生。”西班牙公主道。
　　“诶？”阿黛拉讶然。
　　王后咀嚼着：“罪恶。”
　　“他是美女密拉与父亲□□所生之子，”公主一板一眼：“一出生就俊美动人。爱神对其一见钟情，把他交给冥后帕耳塞福涅抚养，阿多尼斯长大后，冥后也爱上了他，舍不得让他离开。两人为了争夺他闹到宙斯跟前，也意味着爱情与死亡之争。”
　　少女喃喃：“爱情……与死亡？”
　　王后罕见的一言不发。
　　少女想了一阵，急急道：“后来爱神赢了，对吗？”
　　“阿多尼斯谁也不喜欢，爱神许尽一切甜言蜜语，且愿意给予很多条件，他还是不为所动。这时爱神的情人战神阿瑞斯出现了，他知道阿多尼斯喜欢打猎，便在翌日行猎时化成箭猪咬死了他。滴滴鲜血化成红玫瑰，爱神赶到时悲恸欲绝，伤心之余诅咒世间男女的爱情，永远渗有猜疑、恐惧及悲痛。”
　　阿黛拉发出长长的叹息，“怪不得我时常听人们说叨某某如阿多尼斯，原来是指这样的男子……女人是想碰见他呢，还是不想碰见？”
　　王后清清喉咙：“公主此来是——”
　　公主哑口。
　　“公主？”王后瞧她脸上浮现红晕，生出几分兴趣。
　　“咳，陛下知道的，纳瓦拉处于我国与贵国边缘，纳瓦拉国王是第一任国王，他……挺不容易。”
　　王后听出了一点苗头，心底诧异，试探：“纳瓦拉国王聪明英武，他能称王，确有过人之处。”
　　“可是——”公主欲言又止。
　　“——公主喜欢他？”
　　“不不不，”公主急忙否认：“我只是、我只是得过他一张狐狸皮，觉得应该还个人情罢了！”
　　“狐狸皮？”
　　公主解释，原来比武大会开始没多久，她去观赏斐迪南打猎，男人们分头找猎物去了，她和女伴们等着，突然一只狐狸蹿到她面前，大家吓得乱叫，随即一支箭矢如流星追至，那头狐狸倒在她脚边，隔日她就收到了那只狐狸的毛皮。
　　“那么，”王后全明白了，慢条斯理道：“公主想还他什么人情呢？”
　　公主看一眼四周。
　　王后摆摆手。萝丝会意，领着侍奉的女仆们全部退下，关上门。
　　公主又看一眼阿黛拉。
　　少女指指自己：“难道我也——”
　　公主不出声，王后道：“花园里花开得正好，阿黛拉，去帮我做个花环吧，我看这宫廷里上上下下，没一个做得你漂亮。”
　　少女本来不愿，但听到后半句话高兴了，她站起来，“好吧，看在王后的面子上。”
　　她也走了，王后对公主道：“现在可以说了？”
　　公主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又低低默念了一段祷文，最终下定决心般，道：“卡斯提亚和阿拉贡合谋，准备吞并纳瓦拉。”
　　王后凝眉：“纳瓦拉国王不知道？”
　　公主摇头。
　　“您是怎么知道的？哦，您父王是西班牙皇帝，这么说来——他是同意的。”
　　“男人们从不嫌自己领土大，只恨它太小，不是么。”
　　“公主这话妙。”王后拊掌：“不过，公主为何不自己去与纳瓦拉国王说？这可是个天大人情。”
　　“我……”公主忸怩地挪动了一下：“王后跟他比较熟。”
　　“啊公主，我建议您亲自跟他讲，真的。”
　　“不不，不了，”公主慌慌站起来，重新笼上面纱：“拜托您了，陛下。”
　　王后含笑：“或许我邀请他来，您在这里等？”
　　“陛下，事情紧急，求求您别开玩笑了！”
　　“我怎么是开玩笑呢，我是为了您啊。”
　　就在这时，珂珂蒂提着裙子匆匆跑进来，她的话让王后脸色骤变，“陛下！”她说：“安茹伯爵死了！”

　　据说安茹伯爵游猎到卢瓦尔城堡的时候突然发烧，不到三天就去世了。
　　噩耗忽如其来，诺曼底公爵当即收拾行李，出发前往卢瓦尔。
　　王后赶到时他所居住的前院里已经停好了马队及车辆，侍从们忙碌一片，乍见王后到来，都显得有几分惊愕，想她难道是来跟玛丽安道别的？但怎么也该是玛丽安辞行，她不至于如此纡尊降贵呀！
　　玛丽安闻讯出来行礼，王后的确跟她说了几句，然后借故跟男人单独走到角落里。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对他说，“让我们认真地谈谈吧，公爵大人。”
　　“认真地，夫人？”男人说。
　　或者是满怀情意地，王后想。但他新近丧父，此时此地，不太适合调情。
　　“我想您应该明白……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她凝视着他，两人目光接触，渐渐地较长时间对视，最后她竟衍生出几分缠绵来，也许是她的错觉，让她觉得既甜蜜又痛苦：“公爵大人，一桩婚姻如果不是最最幸福的，那几乎总是最最痛苦的。”
　　“陛下，您有‘优雅之爱’。”
　　“哦我亲爱的，别提优雅之爱！在您面前，我根本无法掩饰我自己。”
　　“陛下——”
　　“请不要再称呼我夫人或者陛下了，对您来说，我仅仅是埃莉诺。”
　　“埃——莉诺。”男人念得很慢。
　　“是的，是的！”她伸出手，亮出捏得紧紧的东西：“我无法阻拦您离去，可是请您接受我的这份小礼物，表达我对您的思念之情。”
　　男人垂眸，入目一枚十分精致的有铭文的玉扣，上面系了一小束——金红色的头发？
　　王后收过无数礼物，也送出过无数礼物。可无论收的还是送的，几乎都由仆人经手，这么亲手呈上……她忐忑着，不敢直视男人的眼：“这是我的头发，我想——我希望您收下。”
　　“夫人，如果我做了什么让您误会的事——”
　　“不，是我爱上了您！”王后冲口而出，她是那样热烈，那样毫不掩饰，像她发间的玫瑰，像一团熊熊烈火，“您就是我的主人。大人，请不要拒绝我。”
　　男人无言，伸出已经套上铁甲的手，取走她手心的玉扣。
　　王后的心在胸腔嘭嘭跳动，她甚至觉得那手都是如此冰冷优雅，骨节分明，令人想亲吻上去：“您……答应了？”
　　“如果我们有缘再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