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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学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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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泠之向来一觉睡到日上三更。
她懒她骄傲,而且借口十分冠冕堂皇。
“反正又不能干什么别的事。”她以前如是道。
现在想想,可真都是一把泪啊。今天泠之特地整理好了仪容,早早就施施然坐进了太学馆里。
当她坐进太学馆里的那一刻,周围沸腾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西席先生的眼珠子都瞪出来,贴到了地上,他拿着戒尺的样子不怒自威,胡子一撇,甚是凶猛:“公主,你可来了。”
“抱歉,呃…这位同席…”她悄悄向旁边那个面生的同席道:“夫子姓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同席的小姑娘明显比自己还要小两三岁,这都是不学无术惹的祸,估计先生手下的这些孩子里,就她一大把年纪还在这里赖着。
那个杏儿眼的小姑娘悄声回话:“姓宋,字殷,殷商的殷。我姓薛,名映烟。”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对着夫子道:“久仰西席先生大名与才学,泠之不才,白白辜负了先生美意。”
“你倒是说说怎么辜负了?”宋殷的一大把白胡子长长垂下,白眉也拧成一团:“你看看还有谁和你这般大,还连童子的功课都没做完的。”
她一件件事开始掰着指头数:“我没背书;我没抄习;我没有三省吾身;我也没有练字。这些都不算大事,最主要的是,我好久没来了。”果不其然,话语刚落,便见宋殷脸都气白了,配着那雪色的发,整个人都是白白的一片。
她指的好久没来,当然是好久没来太学馆,夫子能不气么?自己曾教过那么多王孙公子、公主小姐,偏偏这位,简直丝毫无上进之心,每次一个月里,总要有两旬半不来,剩下的半旬,估计也是让休息的时辰。
他痛心疾首地挥着戒尺,高声道:“那你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当罚?”
这声音吓坏了不少年龄颇小的童子,他们退避三尺,远远看着夫子一步步靠近泠之。
“愿凭先生处置。”泠之乖乖答道,自己绝对不能效仿前世,不学无术。
他本来只是恐吓一下,吓吓这个小公主,原本以为她会求饶,没想到对方却真的伸出了手。
看着这两条细细的胳膊,夫子虽然于心不忍,却还是为杀鸡儆猴下了手。
白白净净的胳膊上登时多出来数道尺痕,泛着淡白色。
“以后还敢不敢不来太学馆了?”宋殷厉声问道。
周围的同窗皆作鸟兽状,散回各自的座位,闭眼不敢再看。
“不敢了!”刚回了话,又是一记戒尺带着风声尖啸落下,疼得她哎呦一声,同窗们个个都吓破了胆子。
要知道宋殷可是几十年的老西席了,打起人来,不仅有气势,而且特别疼,专门捡着疼的地方打,哪里最疼打哪里,可谓十分凶残!
柳泠之脑海里飞速回想前世的记忆,在她印象里,似乎宋殷这个先生都没存在过。
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原来真是前世的自己压根没去过几次太学,荒废了功课,后来怕被责罚,就再没去过了。
她叫苦不迭,暗道重生也不选个好时辰。
宋殷越打越来劲,威严的声音如石头一样敲碎了她的心脏:“公主虽是千金之躯,但是切莫荒废功课。”又是一尺子打下来,她的胳膊已经变成了青红色,像是花旦的脸,白青红三色俱在。
一尺子一尺子如雨点般打下去,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泠之颤巍巍道:“学生知错了……先生定要重重责罚,学生一定改过自新!”
“每次都这么说!”宋殷更来气了,眼下却瞥见泠之的胳膊已经通红,不禁暗自佩服小姑娘敢于认错受罚,很有骨气。这么久了也丝毫没有一句抱怨之言,宽慰之下,手底下的力道却悄悄撤去了几分。
外人虽瞧着先生仍是一般教训泠之,实际上只有二人心里明白,后来的每一戒尺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前面才是实打实的硬货。
泠之一怔,随即会意先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不禁大喜,口中称赞:“先生教训得是!”
众人见她面露喜色,都一个个如同见公鸡下蛋,瞠目结舌。
先生哼了一声,又撤去了一些力道,却已记住了太学馆中,尚有个可教的小姑娘。
待得几十戒尺下去,泠之的胳膊已经肿红一片,当然少不了疼上个四五日。
她咬牙嗯了一声,对薛映烟道:“我还没死……大家千万要记住,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呀!”
薛映烟呆呆地盯着她,忧心忡忡地替她打开了书册。
书册上本来该落着一层灰的,因为自己已经许久未来。可是却看桌子,俱是崭新的。泠之笑了一笑,对那姑娘道:“多谢这位妹妹帮我整理书册和桌子,还有笔墨纸砚……”
“行了行了,快,先生要讲学了。”那姑娘连忙打断了她的对话,转身认真去听,满眼放光地望着宋殷。
“你怎么那么专注啊?”柳泠之心中疑惑,问她。
对方则是这样回答的:“我也想和先生一样,做一个女先生。先生学问文采那么好,当然要专注去听。”
柳泠之默默地跟着她一起倾听,听了一刻,虽然确实不错,但是她委实坐不住这么久,想要去做点别的事情放松一下。
人非圣贤,孰能克服七情六欲?
顺应本心的她悄悄用手支起了头,把书册直立起来挡着脑袋,自以为不会被先生发现。
未料想,她忘记了胳膊尚带着红肿的内伤,头一触手腕,便又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直达脑门,疼得她都蒙了。
她刚“啊”了一声,马上强忍着痛苦,不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谁想,夫子的眼睛不仅尖,耳朵也很好使,当场捉了她的现行:“公主?……”
“嗯?”她毛骨悚然,一惊之下连忙撒手,头重重地磕在了桌角,胳膊又刚好碰到了桌腿。
——真是难以启齿的、黑暗的、残忍的太学之路!
红肿的胳膊被这么重重一撞,足足阵痛了一炷香的时辰。
她头上虽然冒着汗,眼里却没有因为疼而溢出眼泪。
忍着,后面还有要哭的时候呢!
先生却不容她继续苟延残喘,问:“公主殿下是不是觉得这些都太过简单,那就来作个对吧。”
她头顿时一个有两个大,斗大斗大,“嗡”地一声,不停震动着。
“先生?我方才未听清,可否重述一次?”恳求的神色自她目光中射中。
宋殷先生刚才打过我了,不会这么狠吧……
可惜头上马上浇下来一盆冷水,透心凉。“公主来作个对吧,不难。”宋殷丝毫不被她的恳求所动,继续充当着威严的老人,补充道:“公主多才多艺,微臣不敢出难对。以公主的才华,区区对子肯定不在话下。”
“先生……”她苦瓜脸都拉到了地上。
宋殷摇头晃脑,念道:“既然你已经知错,那便出个简单的便是。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他自太学馆内的木窗里看去,自然看到的是依偎着窗畔的碧碧翠竹,心下油然生了一种孺子可教之感。
连一棵不会拔的竹笋也开始苏醒了,自己毕生之愿正在步步实现,春风化雨,长势喜人。
柳泠之本心中暗道不好,听了此上对,倒是心下松了一口气。
宋殷见她迟迟未作答,问道:“公主是不会对了?”
“不……让我再想一会。”柳泠之答道。她以为宋殷又要为难自己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好运气,撞上了以前听过的对子,回去了定要供奉文曲星君。在她重生前的某年殿试中,据说皇帝就用了这个对子,不是很难,但总归要想想。
若是不迟疑一会作个样子,怕是宋殷会问及,到时候就无法自圆其说了。总不能告诉对方,我本来是个死人,并且还知道一些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吧?
“先生,学生想出来了。”泠之喊住宋殷,神色自然,不似有半分作伪。
宋殷满意点头,霜发洁白,面目柔和,连带着声音亦轻柔了:“公主说说看。”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吹面。”泠之坦然念出这句话来,果不其然,他面上乍现了一丝欣喜。
她知道下联本该是“因风皱面”,却自己改了一字,盗用他人下联,心底毕竟是过意不去,而且凭她那点本事,对得太好,也不行,先生会生疑心。
却听他道:“公主这个下联甚是巧妙,只是要略微改一改。将‘吹‘字改为‘皱’一字为好。风虽吹面,但总归有区别之分。”
“拿‘吹面不寒杨柳风’来举例,这是东风,乃是喜悦从容之意;而‘八月秋高风怒号’中的风亦拂面,却是瑟瑟的秋风,大有萧条寂寥之意。”
宋殷微微叹了口气,道:“虽是一字之差,意境大不相同。这么一改,更合乎上联所营造的白头霜雪之意。”
泠之道:“是,先生这一改,顿时将下句改得珠玉生辉。”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敬佩,没有任何掩饰。
宋殷的学问的确极好,她不过是借了重生后的优势,才知此对。
她愈来愈敬佩先生,不禁又将这副对子在舌尖上来回念了好几次。
这个正襟危坐的小姑娘甚是才思敏捷,日后定要多多督促。
宋殷心中暗暗作了结论,估计若是他有读心之效,便不会如这般对柳泠之另眼相看了。
柳泠之虽说要认真来太学馆,却不想每日都抄书背书,而是更想要读些对己有用的书。
四书五经,未免太枯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