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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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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有时想,姜文之于我,不就是那从生命最狂肆的梦境中幻化而来的白马么——好吧以他的肤色应该是黑马,雄赳赳气昂昂,得瑟着一身毽子肉五花膘,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奔驰而来,最后停在我面前,发出一声长嘶。
我伸手用手背遮住眼,看旭日的曙光从我指缝间一丝一缕的透过。
我总觉得陈道明和姜文关系应该不错,那叫自古英雄惜英雄,是个人物就应该惺惺相惜这没错吧。可是老话也讲了,一山容不得二虎,在大陆演艺圈这块地界上,一哥只能有一个,在容不下其他。
可我还是觉得可惜,这两个人,再加上我,乍一看都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可处的时间久了,总能品出那么点相通的味道。小刚说你们仨都挺天真的,你是可以对谁都好,老道是随性到极致了,而姜文,就凭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真是玉皇大帝都得让三分。
我说:“咱先别说这个,你说咱这哥哥都和你和好了——他怎么就心里容不下姜文,非得较这个劲呢?”
冯小刚认真思索了一番:“大概是出于动物敏锐的直觉与强烈的危机意识所产生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吧。”
危机意识,自我保护,太对了,这些年两个人都快明里暗里杀红眼了,从角色到剧本,就没他俩不抢的。我都不敢在陈道明面前提姜文这俩字儿,一提他就急,一急就特上火,然后就闭着眼睛叹气,对我说:“优子,我特烦他。”
我说:“嗯,我知道了。”
在这种前提下,我接《秦颂》简直就是一个明知故犯的错误。
可是这哪能怪我啊,我哪知道剧组里和我搭戏的还有个姜文?当时周晓文导演找到我,问我想不想转型演个古装电影,高渐离,就击筑而歌,风萧萧兮的那个,高渐离。我说那咱俩见一面聊聊,结果见那一面,周导端详了我半天:“葛老师,手漂亮。”
我说:“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就是手了。”
他说:“这么好看的手拿小棍儿敲筑白瞎了,咱弹琴吧。”
我说:“......导演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一次会面几句话就改变了一个重要道具,照这个情况来看,多见几次就可以改演员了——怎么就没多见几次呢?可后来我又想,就算是知道是姜文演的秦王,我就真的能辞了这个角色么?
我不敢说,可是现在多说也无益,我正要了剧组里为我抚琴配乐的简谱,去楼下找陈道明:“哥,你会弹琴么?”
他说:“照着谱会一点儿,你要干啥?”
我说:“我要演高渐离,导演让我弹琴,我得把配音和手势和上啊。”
他说:“高渐离不是击筑么?”
我说:“......你到底教不教?”
他自然是肯教的,净手焚香,有模有样,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我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然后看他跪坐在绣着素色花样的白色蒲团上,手指翻转按上琴弦,一弦一弦拨过去,宫——商——角——徵——羽——
他弹琴的样子很认真,也很好看,眼睫垂下来在面上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弯成一江春水。我就这么看着他,越发的痴了,连他什么时候弹完的都不知道。他放下手,朝我这边看过来:“过来,我教你。”
我依言向他靠过去,坐在他那个位置上,而他从我身后环过来,擒住我的手,对我说:“要这样,这根指要按在这里——”
我的耳朵大概是红了的吧?因为他的头就靠在了我的颈侧,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撩拨在我的耳边,我的脊背就贴着他的胸膛,我甚至可以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听见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然后慢慢把频率重合在一起。你们跳的太快了吧?我想,不然为什么陈道明会低下头,贴在我的肩上,仿佛无法汲取氧气一样的深呼吸,原本抚在我手指上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搂紧我,紧紧的抓住我的胳膊,连怀抱都带着颤抖的喘息?
“优子......”他唤我。
我僵直着身体不敢回头,我怕我一旦回了头,那些日夜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就会爆发,像洪流一样,把我们两个悉数吞没。他抱了我一会儿,突然松开手,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优子,你另请个老师吧,我教不了你了。”
我坐在那里,等到他留在我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全部散尽,才默默起身收拾了东西,回家。
他说到做到,到底还是没再教我碰过一回琴。开机的时候我揣着琴谱去片场,迎面就走来了姜文,开口乐出一口与他黝黑皮肤颇为相称的亮白牙齿:“哟,葛大爷。”
我说:“一定是姜武告诉你的吧?”
这还是在拍《活着》的时候,到了最后我们看初步剪辑的片子,看到了60年代那段谋导突然来了一句:“优子演老头儿很有天赋啊。”
巩俐就咯咯的乐:“那是,大爷,葛大爷。”
我说:“你还真别说我,你演的不也挺像的么。那你是啥?巩大妈?”
全场的人都笑,这里面顶数我片里面的瘸子女婿姜武笑的最开心。结果她的巩大妈没叫起来,我的葛大爷倒是尽人皆知。姜文笑话我:“36岁就成大爷了啊?”
我说:“你别嘚瑟,你也有36岁的那一天。”
他“嘿”了一声:“我啊,甭说36,就是46,那也得是斗志昂扬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大小伙子。”
我也被他这种乐观的情绪感染了:“那行,大小伙子,你到这儿来干嘛啊?”
他脸上的笑就一点点沉寂下去了,看了我半天觉得我应该不是装的才开口:“大爷,我是和你演对手戏的,秦王,嬴政。”
我的天呐。
我一瞬间冷汗就冒了出来,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惧怕。姜文看我脸色不大好,忙扶着我坐下:“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说:“导演,导演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周晓文导演正在安排机位,看见我来了打招呼:“葛老师,来的早啊。”我瞅着四下无人把他拉到一旁:“周导,咱这演员名单对外公布了么?”
他说:“没有啊,怎么了?”
我说:“给您个忠告,拍完之前,千万,千万不要对外公布名单,千万。”
他迷茫了一会儿,做了个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您是想,卖个关子,到快上映的时候再把您二位影帝的名字往上一放是吧?了解,那肯定轰动那些记者们。”
我懒得解释:“您这么想,那就,那就这样吧。”
我就有那么个预感,陈道明要是知道了我再和姜文一起拍戏,肯定会过来搅局,还是瞒一段日子比较好。戏拍到我沦为阶下囚,面受黥烙之刑的时候,我带上造型凌乱的头套,再在额头贴上“囚”字,倒也有了那么几分萧索的意味。
姜文走过来,抬手轻轻碰了碰我额上的字,很小心。我向后躲了一下:“干嘛啊?”
他有些失神的一笑:“做的挺真的,我都怕碰疼了你。”
我笑着拍了他一下:“傻小子,这是戏。”
他眯了眼,倒像是在意味深长的说:“戏做真了,那不就不是戏了么。”
我惊讶于他语气中的那种认真,可又想不通有那里不对劲儿,只好与他继续打趣:“王上,你不会真要往我脸上烙个字吧?”
他说:“哪舍得呢。”
我有种感觉,这部戏,与其说是高渐离与嬴栎阳为爱情反抗秦王嬴政的故事,倒不如说是这三个人至死方休的三角恋。高渐离与嬴政的,高渐离与嬴栎阳的,甚至嬴栎阳与嬴政,都字里行间透漏着那么点儿不清不楚。当秦兵把我按在地上,姜文走过去唤我“渐离”,扶起我的头的时候,我差点就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他到底是嬴政还是姜文——毕竟他眼里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心疼是那么明显,让我都情不自禁的入了戏,以为自己就是高渐离,面前这人就是我的发小兼初恋——可是哪能呢?
他走过来,握住我握剑的手,力道那么大,可是神情却是温柔无奈的,靠近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秦王嬴政会拥抱住高渐离,那样的话恐怕也没有之后的那么多故事了——可是哪能呢?
休息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陈道明的。我回拨回去,里面传来了他乐滋滋的声音:“干嘛呢不接电话?”
我悄悄向四周看了一眼,姜文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不拍戏呢么。”
“我弟弟这么忙呀——”他的声音明显是开心的,“和谁拍戏呢?”
我说:“你查岗啊?和许晴。”
“还有谁啊?”他问。我想怎么也不能把姜文说出去啊,于是就说:“再没谁了。”
人要真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真的。我正在琢磨这句话能不能把陈道明那老狐狸糊弄过去的时候,姜文在身后喊我:“哎,葛大爷——”
我就听电话那头陈道明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冻得我一哆嗦:“谁啊,我怎么听着是姜文呢。”
我连忙说:“哦,他路过,来片场转转——你还不让人转转么?”
可姜文这熊孩子一点儿都不配合我:“葛大爷你看见我剧本放哪儿没?——”
陈道明就在那边冷笑:“没谁,转转,葛优,真是能耐越来越大了,都学会编瞎话了。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感觉,简直了,比捉奸在床还捉奸在床,只能听他怒气越来越甚:“好好好,我说你怎么连电话都不敢接,是怕我知道吧?怕我知道你还和他去演戏?!还骗我?!谁给你的胆子骗我?!!我看你是怕气不死我吧嗯?!你行!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拿着我教你的东西去讨好别的男人!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他妈的——”
我想说“你什么时候教我了你连开头都没教完就把我打发走了”,可是我又惊异于他居然骂人,骂的还是我,一时间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然后就是尖锐的信号错乱的声音,再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我愣了一会儿往回拨了好几次都占线才明白过来,那家伙怕是气急把他的手机给砸了。
这时姜文也找到了他的剧本,转悠过来:“怎么了?我刚才听周导说你不让公布演员名单,为啥啊?”
我把手机揣回外衣口袋,颓然坐到椅子上:“他要是想公布,就让他公布吧,反正已经无所谓了。”
我以为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大不了我找个机会再哄哄他,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没多久,就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冯小刚的一个电话——这次接的还算及时。电话里他压低了嗓子,听周围好像在马路上,这使我不得不竖起耳朵才听得清他要对我说什么。
他说:“优子,你到底把老道怎么了?”
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决定先装糊涂:“也没怎么啊......什么怎么了?”
他在那边急的跺脚:“你就别和我兜圈子了!我可告诉你,老道昨天晚上订的机票,今儿一早就硬拽着我往你那儿赶了!”
我是真没想到他能兴师问罪的这么快,心一慌就把私自接了个和姜文在一块儿的戏这事儿全和小刚说了:“这也不能怨我啊——我哪知道还能有这么大个事儿。”
他说:“哥哥,你行,等着吧,这回老道可不是你装个糊涂就能打发走的。”
我听这话愈发慌张:“那你们走到哪儿了?”
他说:“下了飞机了,老道打车呢——得他打着车了我不能和你说了,哥你自求多福。”
我第一反应是躲起来——没办法,打小被我爹揍出来的习惯,就乐意躲缸里听他在外面拎个条埽噶哒满院子找我,还找不到。可陈道明不是我爸,片场不是我家小时候住的那个大院,我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去。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你躲什么,他又不是你爹,可心里还有个声音对自己说,算了吧,他生气起来比你爹还可怕。
我一紧张手里就好找个什么东西攥着,没什么东西就用指甲去掐手心的肉。我咬咬牙,又犹豫着给冯小刚发了条短信的时候才看见,我手心都被我掐青了。我问小刚:“你们走到哪儿了?”
他说:“到了。”
我说:“这么快?!”
我把这条短信编辑好发出去的时候,提醒对方接受的铃声就在我面前响起。我抬头,陈道明阴沉着脸站在我身前,带着个墨镜,越过镜片从镜架上面看我,身后还跟着一个蔫头耷脑的冯小刚,而小刚的手机就掐在他的手里:“那还不快?”
我脑子一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着硬挤了个笑脸,其实心里忐忑的要死:“哥,你坐。”
他不坐,也不领情,那目光刮在我脸上嗖嗖嗖跟小刀子似的,生疼。他抬手钳住我的下巴就把我一直不敢正视他的脑袋扳了起来,几乎捏碎我的下颌骨,拇指的指甲深深嵌在我的肉里。我想躲,还不敢,他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我,当我几乎怀疑下一步就要准备承受他充满怒气的一耳光的时候,他倒是把手放开了,改用食指戳我头上的字:“这什么啊?丑死了!”
他戳的很用力,我不知怎么就从心底涌上来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本来就不好看,再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愣,估计是没想到我还敢顶回去,就在他拧了眉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一只手把我拉到了身后,然后我就听见了姜文的声音:“师哥来了,喝点水吧?”
这就是传说中下一百次棋也不一定能碰见一次的王见王,死局。我看着陈道明浑身的怒火一点一点收敛下去,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冷若冰霜,最后全化成了一声嘲讽不屑的冷笑:“哟,这不姜文么。不必了,我喝不惯你这里的水。”
他回身坐下,看看我又看看他,左眼微微眯起,眼角止不住的抽搐——我再清楚不过,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前兆。可姜文还要勾火:“师哥这次是来看葛大爷的?真好真好,那叫小别怎么着来着?”
陈道明还是气极之后了冷笑:“比不得师弟后来者居上。”
姜文说:“师哥,我们谁是后来者呢?我和葛大爷八几年就认识了,那时候师哥当皇帝当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这些小演员怕是根本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吧?”
陈道明的嘴角挑成了一个辛辣讽刺的弧度:“哟,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是同甘共苦打下的友谊基础呢,怪不得,真是贫贱百事哀。”
姜文也笑了:“哪赶得上师哥近水先得月,不过您捞到那月亮那是月亮么——就是一个影儿吧?”
“姜文你说谁是猴子呢?!”
陈道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爆炸了,平时那些好涵养通通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指着我怒吼:“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我最怕他来这么一出,这叫我怎么办:“戏都排到现在了,再回去你这不是让人家剧组这么多人为难呢么?”
他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话:“我管你这个?!剧组换演员的事情新鲜呐?你以为少了你这么个臭鸡蛋人家还不做槽子糕了啊?!!”
我也被他的无理取闹彻底惹火了,用同样的分贝嚷嚷回去:“是不新鲜!可我也没听说过哪家主演半道上退场的!就算是臭鸡蛋现在也和槽子糕搅合到一块分不出来了都!”
陈道明呆呆看着我,胸膛剧烈的一起一伏。我有些后悔这么和他说话,可是这么多人,我也是个男人,他太不给我留面子了些,我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下脸来和他赔不是——不是我干什么了我要赔不是?我又没错。他看着我,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坐着的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咣”的一声倒地,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我拉住小刚问:“到底怎么了?今天吃错药了吧?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啊。”
小刚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优子,不是我说你,亏你还在别姬剧组呆了半年,白活。”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刚才简直就是程蝶衣,段小楼,还有菊仙三人第一次碰面的那一场大戏的现场版。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姜文走过来,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那种,然后伸手揉了揉我下巴被陈道明掐出印子的地方:“红了。”
我推开他的手,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异样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