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上上仙》壹佰一十一

17、杯具(四)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个满月之夜，重明不出意外地再次醒了过来。

　　起初依旧是晕乎乎的，像是落不着实地。他想起昨天晚上慕容晚提到过的“魂体出窍”，不由得回头去看，果然另一个自己安静躺在床上，一无所觉，似乎正在睡梦之中。

　　身体在那里，那么现在他是魂魄。这遭遇其实有些匪夷所思，但重明却接受得很快，甚至觉得，生活中偶尔出现这样一点小波折，不失为一种乐趣。当然，前提是没有性命之忧。

　　想起这个，他不觉又想起了来历神秘的慕容姑娘，八岁那年，英奴只简单介绍说她是一位神通广大之人，灞河斩妖一事全靠她从中调度。在灞河船上，他们俩单独相处时的一幕幕，不知为何，在他的记忆中格外的清晰，江风中夹杂着的酒香，她轻轻覆在他双眸上的手，仿佛只要一闭上眼，他便能重回那一刹那。

　　重明翻身下床，披上外衫，穿好靴子，静静坐在塌下，等候姗姗来迟的慕容晚。

　　因为她说她今晚还要来，重明在临睡前，不仅没有关上小窗，连房门也只是虚虚掩着，并没有关实。此时皎白的月光透过缝隙穿过窗，落在他的床榻之前，挥洒下一片银色，重明便是坐在这如水的温柔月色里，抱着膝盖静静地等待着。

　　“哗啦——哗啦——”

　　一阵潮湿的阴风吹动院中的石榴树，风中带来独属于女子的低低啜泣声。

　　重明知道，这是喜儿的声音。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她还在数着，重明这回没有动，他垂眸抿了抿唇，似乎对自己失约与喜儿感到十分抱歉。

　　“六只……怎么只有六只茶杯？一定是我数错了……”喜儿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再一次重头开始数，“一只、两只……”

　　那数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像是那数数的人一边数着，一边往这边走来。

　　“还是只有六只……怎么办？主人会把我关进小黑屋的！我不想去小黑屋，我不想去……”喜儿小声的啜泣声慢慢变成了压抑着嗓子的恸哭，十分的哀切动人。

　　此时，传来两声踩上外廊木板的咯吱脚步声，静夜里伴随着一声声“滴答滴答”的水声，显得格外的清晰而惊悚。

　　重明抬头朝门口望去，雕花的门板上倒影出一个女人黑魆魆的瘦弱身影，观她的身量，应该就是每晚召唤他去的喜儿。

　　喜儿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低哑着嗓子轻声唤道：“小公子，你在家吗？你不是邀请喜儿来你家吗？你为何不愿意给喜儿开门啊？”

　　空气中的水汽一下子多了起来，感觉到处都是湿哒哒黏糊糊的，重明稍感不适，皱了皱好看的眉。他确信自己尚未来得及告诉喜儿家住何方，可她却能准确无误地寻了来，她是不是鬼祟，想必不言而喻。

　　“小公子也觉得喜儿烦了吗？”她的声音更低更弱，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奶猫，蹲在他的门外小声地呜咽着，又可怜又委屈，“喜儿只有小公子一个朋友，喜儿喜欢喝小公子说话……”

　　“喜儿，你是鬼吗？”重明不忍心地抿抿唇，轻声问道。

　　喜儿听到门后传来声音，先是一喜，待听清楚他的话后迷惘之色浮现在她的眼眸之中。

　　她的脸又往门上轻轻蹭了蹭，发出沙沙的声响，“喜儿当然是人，小公子为何说喜儿是鬼呢？”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重明往门前靠近了几步。

　　“喜儿……喜儿是怎么找到小公子的……”喜儿又迷糊了，她喃喃重复了两边重明的问题，忽而弯唇柔柔一笑，“小公子身上亮闪闪的，散发着温暖的光，喜儿是被小公子身上的光吸引着，一路慢慢走过来的。”

　　莫非她也是无辜被鬼祟缠入迷梦中的人？

　　“小公子，喜儿好冷啊。”

　　空气湿漉漉的，月色朦朦胧胧的像是笼了一层纱，看不分明，连重明都觉得身上凉湫湫的，室外无遮无挡，喜儿肯定更加寒冷，她本来就是个极其虚弱的小姐姐。

　　要不然，让喜儿先进来，和他一起等慕容姑娘过来？重明这么想着，脚步缓缓朝房门走去，如果喜儿真的想要害他，直接推门进来就是，何必一直在房外哀哀的哭泣呢？

　　重明打开了房门。

　　一身湿哒哒的喜儿缩成一团，蹲在他的房门口，此时见房门开了，可怜巴巴仰头望向重明，巴掌大的小脸上明明还挂着泪痕，却破涕而笑，朝重明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

　　“喜儿姐姐，”重明小大人般地点点头，“先进来吧。”

　　“谢谢小公子。”喜儿瑟缩着站起身来，拎起湿透冰冷的衣摆，露出一只未着鞋袜的惨白的脚，她一只赤足“吧嗒”一声踏入了重明的房中。

　　在喜儿抬脚迈进来的同时，月光更加黯淡了一层。

　　重明好似一下子坠入了寒潭之中，冷得浑身直冒汗，一股寒彻骨的冷气从他的脚底板直窜入他的四肢百骸，阴风瑟瑟吹动院中花木，周围场景渐渐模糊，恍惚间连扶着的雕花门的触感都变成了阴冷潮湿，生满青苔的墙。

　　“重明！”

　　仿佛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劈到了他的头上，重明蓦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口水井中，四周逼仄又黑暗，井壁更是又湿又滑，生满青苔。

　　正当他在脑海中串联着之前的所有线索，上方的井口处传来哄哄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在挪动堵住水井的石板。

　　重明脚下划着水，抬头朝井口望去，青石慢慢移开，月光投射进来，一个人影出现在井口，那人难得的气急败坏，沉声骂了他一句，然后飞身下来，一把拎住他的衣襟，直接将他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提出了水井。

　　来人正是慕容晚。

　　慕容晚今晚诸事不顺心，此刻都要气炸了。

　　凡人犯事有律法制裁，有朝廷负责，仙人犯戒有天条，归仙界大佬们管束着，鬼蜮自然也有负责人。既然探明是喜儿的鬼魂在作祟，慕容晚当晚便去堵了办差的黑白无常两兄弟，叫他们收喜儿下阴间重新去投胎。可这两兄弟听完她的来意，却告知她，这只鬼他们阎王殿暂时收不了。

　　“不是咱阎王殿不办事，只是那喜儿还当自个儿是活人呢。”贱嗖嗖的白无常笑嘻嘻地说着，“她对人世尚有执念，生前也没作啥孽，咱没法强行将她拘走。”

　　最后提供给她两条路，要么直接将她魂魄打散，永世不得超生；要么圆了她的心愿，叫她放下执念，接受自己已然身亡的事实，届时自然会有阴差前去将她带走重入轮回。

　　原本以为今晚诸事能了的慕容晚在他们那里一耽搁，去找重明的时间自然就晚了，到了马上就发现不对劲，高元星君领着二司哀哀凄凄，都做好为重明发丧的准备了，再看重明，一张脸白里透黑，俨然一副下一秒就要挂的状态。

　　她暗道一声糟糕，直接魂体出窍，径直到张府的水井里来寻他的魂魄。

　　此时，慕容晚话不多说，领着重明穿墙越树，匆匆赶回李府宅内。他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魂魄离体的时间久了便回不去。

　　重明自然察觉到慕容晚的脸色少有的严峻，暗道又是自己招惹她生气，不免有些黯然。他正想同她说声对不起，忽觉身下一重，整个人犹如一块落水的石头，直直地沉了下去，然后人事不知，沉沉昏睡过去。

　　高元星君和宁静安神二司一看慕容晚追回重明的神魂，顿时精神一震，再看着重明的魂魄重新入体，呼吸渐重，心跳也慢慢正常起来，不觉喜上眉梢，正要抱头欢庆，一扭头对上了黑着脸的慕容晚，三人齐刷刷哑了嗓。

　　“他现在魂魄不稳，随时有可能被孤魂野鬼夺了舍，你们谁身上有带仙丹灵药，喂给他吃一点。”

　　三人面面相觑，良久，高元星君硬着头皮上前回话：“回禀上仙，我等下来得匆忙，不曾带仙丹灵药……”其实是压根没想过重明神君会有陷入如此险境的时候吧？

　　慕容晚真的是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重明躺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唇瓣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颊消瘦，眼眶深凹，眼球的形状清晰可见，两扇乌睫好似垂死的蛾，失去了灵气和活力。呼吸微弱，心跳缓慢，只有肌肤还带着微微的温热。

　　慕容晚垂眸看着他，真是她天生的煞星，怎么会有心肠这么软，又这么傻的人？早告诉他不能答应喜儿的任何要求了，哭一哭，卖卖惨，就心软了。早知道救完还这么麻烦，不如干脆让他被女鬼拐走算了。

　　高元星君等人看着慕容晚在重明的床榻前站了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一伸手把他挂在一旁的龙渊剑拔出来。天呐！慕容上仙这是看回天乏术，打算直接杀掉了事吗？这也太极端，太刺激了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