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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怎有飞絮入梦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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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山上有棵许愿树,据说灵验得很。
清柳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正坐在树枝上,看着往来许愿的人偷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许愿树,千年柳树里住着一只妖精,没错,就是清柳。
附近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朴实善良,在树下歇脚时,偶尔会嘟囔着昨天又丢了一只鸭或者今天没捉到鱼怕被家里老婆子念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清柳终日闲得无聊,找找鸡捉捉鱼什么的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不过后来她出了名,十里八村都来许愿,柳树枝头被挂满了红绸,一些贪婪的人甚至不远千里来求飞黄腾达金银珠宝。清柳的日子虽然不再寂寞,却终日被吵得头痛,只可惜她作为一棵树,想逃也没有脚。
清柳索性不再完成人们的愿望了,况且她除了找鸡捉鱼啥的什么也不会。
但总有一些不甘心的人,比如安子晏。
清柳见过子晏十五岁的样子。那时候他喜欢穿着黑色的锦袍,将头发束得规规矩矩,下巴上也看不见青色的胡茬。
他在等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姑娘,那姑娘提着裙角,迈着小碎步优雅而缓慢地走到安子晏面前,娇滴滴地唤了声子晏,声音媚得让清柳酥了半边大树。
姑娘和安子晏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在胸前,无比虔诚地跟清柳许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的做作矫情令清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身体因此抖了一抖,昨夜下了雨,树叶上都残存着积水,随着她这一抖,稀里哗啦全落下来,将安子晏二人淋得透心凉。
“啊!”那姑娘尖叫着蹦了起来,麻酥酥得叫了一声:“子晏!”
清柳又一抖,雨水再次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这姑娘实在不招人喜欢,清柳隐去身影,在姑娘耳后轻轻说:“丑八怪。”
姑娘回头有点诧异地看着安子晏:“子晏,你说什么?”
安子晏摇摇头,清柳又说了一次:“丑八怪。”
“安子晏你混蛋!”那姑娘一跺脚,哭着推开安子晏转身跑开了。
“哈哈……哈哈哈……”清柳看着安子晏黑着脸滑稽的样子,从树后出来抱着肚子笑个不停,连带着柳树枝条跟着也微微颤了颤。
安子晏脸色难看,不时有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滑向光洁的下巴,他伸手用力一抹,古怪地打量着清柳。
“姑娘,帮个忙。”
一朵柳絮落在他肩上。
…………
这个季节并没有柳絮。
又是一个艳阳天,子晏约了友人一起游湖,友人还没到,他便漫无目的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溜达。在城南大街的尽头他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医馆,店面不大起眼,门口摆着一张桌案,放着诊脉的布枕和笔墨纸砚,一切看起来那样不显眼。
把脉的大夫是个身量纤纤的女子,她穿着浅绿色的纱裙,戴着洁白的面纱,有点出尘的样子,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
这一定是个美人,子晏美美地想。
哎呀,最近总是头疼。
正午时分,看病的人不多,子晏跟着凑热闹,一撩衣袍坐在那姑娘面前,姑娘抬眼看了看他,很快就低下了头,子晏听见她的声音,平淡没有丝毫的起伏:“把手伸出来。”
他乖乖地将左手腕放在布枕上,紧紧盯着那姑娘白皙的手,她再一次抬头打量子晏,随后青葱般的手指便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啊!”子晏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就在那姑娘的手指碰到他时,他的手腕上就好似被千万根钢针扎进,疼得子晏头皮发麻,他感觉自己手腕处的骨肉正在分离,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
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姑娘再也没理他,转身走进店中,不一会儿便抱着一个软枕走了出来,扔给子晏:“心病,十两银子。”
她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得很差,周围的空气冰得让子晏打了个寒战。
“子晏,你可让我好找。”友人便寻过来,催促着他上船,子晏被拉着向前走,他扭过头去看,她站在门口,身影落寞。
子晏抱着软枕走进船舱,一弯腰一朵洁白的柳絮晃晃悠悠从他的肩上飘落。这附近并没有柳树,并且这个季节柳絮早已飞尽,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子晏将那十两银子买来的枕头随便丢在船尾,歪在上面枕着手便躺下了,午后阳光暖洋洋的,他似乎做了一个梦,但不敢确定,因为梦境太过真实,竟像是回忆而不是梦。
那是一座深藏在山里的古寺,五月里,山里成片的柳树就会飞扬起柳絮,无休无止,扫也扫不完,让寺里的小沙弥很是头疼。
他看见柳树上坐了一个女子,样貌模糊。这时院子的北屋的门开了,一个男子伸着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样貌与子晏一模一样。
这个男子似乎没发现坐在树上的姑娘,待那姑娘从树上跳下来,他吓得后退了几步。
原本子晏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脸,姑娘的身体忽然开始破碎,碎成一块一块随风而逝,就像那些纷飞的柳絮。
子晏猛地醒了,坐起来喘了几口粗气,正在划船的好友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好一顿嘲笑。
子晏站起来接过船桨,一边划船一边吹着风,其实这样热的天气里也没什么风,只是他宁愿这样吹着,也不想岸上那些富家子弟一样附庸风雅地作诗,倒不是他清高,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
不远处驶来一艘乌篷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撑船,船舱里传出一阵空灵的琴声,曲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就在耳畔。这时天空却渐渐开始下起了白雪,子晏伸手接住一朵雪花,才发现漫天落下的不是冰冷的白雪,而是成千上万朵柳絮。
一切好像静止了,没有人听见笛声,也没有人看见柳絮,这一切就像特别为子晏准备的一场华丽的表演。
船身猛地一晃,子晏身子一歪,睁开了眼睛,没有笛声,没有柳絮雪,手里也没有船桨。
竟然,都是梦么?
…………
又是梦么?
谁能告诉安子晏,为什么他一觉醒来会在荒郊野外?
子晏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软枕,他拍了拍有点疼的头,低声咒骂。
他记得昨天的夜晚有点恼人,夏日里本就多得是蚊蝇和聒噪的蝈蝈,而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蒙蒙亮了,他盯着新买的那个枕头,英气逼人的眉蹙到一起。
他想到刚刚那个梦,梦里他和一个女子跪在一株挂满红绸柳树下,那女子轻轻叫了他的名字,谁知那柳树枝忽然被风吹动,树上积攒的雨水落了下来,正好落进他的脖子里。
突然,眼前飞扬的柳絮忽然变成了一把把利刃射向他,一把正中他的后颈,子晏伸手一摸,鲜血冰凉潮湿。
夜里大概下了雨,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里充盈着水汽,就像梦中的血一样潮湿。子晏下意识的再次摸了摸后颈,并没有水,也没有血。
那个软枕还在他手里,子晏总觉得这个枕头有点古怪,似乎从他开始枕着它睡觉时就一直会做些奇怪的梦,这些梦前半部分皆是干净美好,后来便是恐怖骇人,让人再不能入睡。
他抓起枕头,双手扯住缝合处用力一撕,“呲啦”一声上好的丝绸被撕破,无数柳絮从里面争先恐后地飞出,子晏的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寒意从脚底一直跑到头顶,让人头皮发麻。
寺庙,柳树,飞絮。
还有一直徘徊在梦中的女子,又是谁呢?
子晏环顾四周,入眼是连天的碧草和郁郁葱葱的柳树。这里树虽多,却没有年头太长的。山路尽头有一座古刹,隐藏在繁盛的树木之中,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这是梦中的寺庙,他感觉。
子晏抬步向寺庙走去,连露水打湿了衣摆也满不在乎,可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觉脚下像是灌了铅,再也不想向前走一步。
他一步一步挪动,费力且缓慢。这座寺庙与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大门的朱漆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斑驳脱落,金色牌匾颜色早已暗淡,看起来残破不堪。
给子晏开门的是一个扫地的年轻僧人,他见到子晏,先是一愣,忽然笑着道了一声佛语,说:“阿弥陀佛,没想到十年过了,小僧还能再见公子。”
子晏刚想说你认错人了,他游遍天下山川,却从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间古寺,那僧人却侧过身,笑着说:“公子重游故地,还住原来的房间吧。”
寺庙,柳树。
此时,寺里忽然传出了琴声,子晏想起不久前他刚听过这首曲子,见过那场漫天遍野的柳絮雪,本想离开的心思立刻转变,丢下年轻僧人循着琴声跑去。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坐在后面院子里的柳树下抚琴。
是那个送他枕头的女大夫!
子晏走到她面前时停住了脚步,肚子里一箩筐的困惑没能说出口。几天不见,她似乎更瘦了,双手洁白纤长美丽,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正在自己的琴声中流连。
他想起那场柳絮雪,为一人而下。
“子晏,还记得你十五岁时候的事么?”子晏忽听她开口,哀伤的语调猝不及防地撞进耳朵,女子取下面纱,正如子晏所想,的确是个美人。
子晏看着她的眼睛,开始努力地回忆,脑海中却是混乱一片,各种各样的人和物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混乱不堪。他唯独记得空旷的大殿,烛光摇曳,隐隐约约听到僧人的诵经声,一个穿着冰蓝色华丽衣裙的女子和他面对面跪坐在地上,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努力想要回忆起她的脸,却仍是模糊一片,只有弥漫在空气中无法消散的悲伤,是那样清晰而深刻。
子晏的头有开始疼了,像是里面有东西要迫切出来一般剧痛。
他蹲下来,抱着自己的头,怎么也理不清十五岁的记忆。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姑娘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子晏先是感觉肩膀一热,随之而来的是肩上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可头却忽然不疼了。子晏侧过头看她,她的脸比刚刚更白了几分。
“你看,安子晏,你答应我不会忘,但是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