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集》云为君

2、怎有飞絮入梦来（二）

　　安子晏刚想开口说话，僧人抱着一个孩子跑了进来，那孩子衣服满是补丁，脸上满是污渍，瘦得皮包骨，看起来已经饿了很多天。

　　“姑娘喜欢研究医术，快救救他吧。”听那僧人说完，姑娘抱着琴走过去探了一下孩子的脉搏，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说：“这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救，先把他放下来。”

　　僧人抱着孩子和她向屋里走，子晏亦步亦趋地跟着，厚着脸皮笑嘻嘻地问：“姑娘，芳名是？”

　　姑娘停下脚步回头冰冷地瞥了他一眼，子晏心虚地低下头在心里鄙视自己，也不看什么时候就问名字，你个傻子安子晏。

　　“清柳。”

　　清柳安顿好孩子从房里出来，摇了摇头，这孩子饿得久了，患了风寒又没有医治，能不能活下去只看天意。

　　“阿弥陀佛，十年了，当年见到姑娘和公子，小僧还是小小孩提。”僧人对着站门口的二人说。

　　清柳淡淡一笑：“阿弥陀佛，当年不懂事打扰了佛寺清净，大师可还安好？”

　　僧人颇有些遗憾地说：“大师三年前圆寂了。”

　　子晏看见清柳的脸“唰”得变得惨白，全身血液像被抽尽了，再看不出什么生机。他抬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别碰我！”子晏听到清柳的话已经晚了，他的胳膊搭在清柳的肩上，那一瞬间，真的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胳膊像是被砍成了一段一段然后喂狗的感觉。

　　他不能碰她，子晏笃定。

　　这是为何？

　　清柳自从听了僧人的话起就一直站在窗前，神情恍惚。子晏在院子里站了看了她许久，后来傍晚下起了急雨，打残了花叶，他才叹了口气，走回房间躺在床上，想着窗前站立的那个消瘦的身影。

　　他也许参与了她的过去，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记得，无论如何也没资格安慰她。

　　子晏听着雨声，渐渐睡去，他陷入了新的梦境，梦里自己在砍一棵挂满红绸的柳树，每砍一下，心就痛一下。

　　当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真的在野外的山坡上砍树，雨水冰冷刺骨打湿了全身，他手里锋利的匕首正割着新生的柳枝。

　　那是一个粗大的柳树桩，原本应该是三人才能合抱的柳树，却不知被谁砍断了，树桩上面发了新芽，虽不复当年粗壮，却也算生机勃勃。这时地上已经有了不少柳枝，子晏想要停下来，但怎么也做不到。

　　“子晏停下来，停下来子晏……”子晏看着清柳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她按着胸口，说话时会不停地呕出鲜血，目光苍凉而绝望。

　　子晏试图用左手抓住右手，终是徒劳。清柳摔倒在不远处，一块木牌从她的手中摔了出来，离子晏并不远，他足以看清木牌上刻的字，一个“柳”字，是他惯用的行书。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瘦削孤单的背影。

　　“住……手，子晏……”

　　…………

　　谁会相信一个柳树妖住在佛寺里呢？反正安子晏不信。

　　慧空大师竟说，这柳树妖很有佛缘。子晏从小身体不好，正遇慧空大师云游，将他带回寺里将养，才渐渐好了起来。他有三四年都住在白鹿寺里，却从没见过这只妖精。不过清柳可以成功赶走那些家里安排的跟他相亲的烦人的小姐们，倒也是一只好妖精。

　　清柳接受了安子晏的托付，吓跑那些花痴矫情的小姐。不久，安子晏又带了另一个姑娘，她看起来比上次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相同的是一脸春色一样碍眼。清柳坐在树上，眼神充满了鄙夷。

　　只可惜昨晚没下雨，她便没有水可以抖。

　　不过没关系，作为一棵树，虫子她有很多。

　　那个姑娘看见十几只大的小的毛毛虫掉下来一起在地上蠕动，竟然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清柳更加鄙视，那些虫子天天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她也没什么反应啊。她跳下树，走到安子晏前面，问道：“怎么这么胆小啊。”

　　安子晏做了个嘘的手势，对怀里的女子说：“张小姐，你再不跑，那些虫子可顺着你的袖子裙子爬进去了。”

　　那姑娘尖叫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开了

　　子晏和清柳对视一眼，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女人真是令人反胃。”

　　安子晏郑重其事地想了想，颇为认真地点点头。

　　后来没有哪家的小姐愿意和子晏相亲了，他就和清柳无所不为为所欲为，只可惜清柳真身在此，并不能到太远的地方玩。

　　清柳比较喜欢听慧空大师讲经，每逢这时候，子晏感到无聊，就在后面拽她的头发，因为往往这个时候她总是不会与他计较。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夏末，子晏不愿意陪着清柳听经，便到后山摘野果吃，刚刚伸手就看见树上有一条遍体草绿的小蛇冲他吐着信子，他大叫一声，扭头就跑，跑的时候他只想着若是被清柳看见又要好一顿嘲笑，便没看路，结果被一根长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个狗吃屎，竟然晕了过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子晏才醒过来，他站立来拍干净身上的土，昂首挺胸的走回寺里。

　　他绝对不会说发生了什么，绝对！

　　好在清柳还在听经，也没关心他去哪了，子晏又觉得心里不舒服，蹲在墙角犯别扭。

　　几天后清柳忽然神色凝重地抓住安子晏问他：“子晏，这几天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没有。”除了被一条蛇吓掉了半条命。

　　“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子晏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摇头：“最近我不爱吃肉了。”

　　清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子晏一个人嘟嘟囔囔，不一会儿他困了，就赶紧回房睡了。对了，他最近还挺困的。

　　“有一只鹿妖，刚刚成了人形，便被老虎吃了，据说最近一直在找宿主，你不要再去后山了，除非你想天天吃草。”清柳威胁安子晏，子晏唯唯诺诺地不敢违抗。

　　生活就像是白鹿山的树，因果循环，有落叶有新生，却不会一成不变。

　　…………

　　安子晏快醒来。

　　子晏这样告诉自己，他的眼前出现一朵冰蓝色的牡丹，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子绽放的裙摆。

　　以前安子晏总喜欢摸清柳的头发，他说是想感受一下柳条做成的头发和人有什么不同。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他，他就天天砍柳树，砍到她回来为止。

　　她不甘示弱，那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诅咒你再碰我就有剜心蚀骨的感觉。

　　当时他抱怨她太过残忍，没想到这个诅咒，真的实现了。

　　他，的确，忘了她。

　　十年前年也是这样一场滂沱的大雨，那棵系满红绸的大树被砍倒了，那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轻而易举地被砍倒了。那个人，正是安子晏。

　　子晏愣愣地看着倒在泥水里的大树，红绸沾上了污渍丑陋不堪。他疯狂地跑回寺内，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次，脸上手上被划了多少口子，他只想知道，他砍死了清柳赖以为命的柳树，清柳会不会原谅他。

　　他跑回寺庙，清柳蜷缩在地上，额头不断流下冷汗，身体也不停地颤抖。

　　子晏跪倒在在地，抱着清柳瘦弱的身体跟她道歉，泪水不争气地留下来，他太害怕清柳就这么离他而去，生死轮回，他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

　　清柳勉强一笑，无声地告诉他，没事。

　　“阿弥陀佛，公子别难过，快去挖一节树根回来，也许姑娘还有救。”有了慧空大师的提点，子晏连忙冲进滂沱的大雨之中去挖树根，可这千年柳树的根又深又牢，他废了好大劲才弄下来一小节。

　　他连忙赶回白鹿寺，清柳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虚无，像是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慧空大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今之计，只好暂且将她锁在这一节树根里，放能活命。”

　　子晏第一次如此虔诚的跪在佛祖前，乞求他将清柳留下，只要清柳能活着，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

　　清柳醒来已经是十天后了，子晏感觉睡梦中有人掐着他的鼻子，捂着他的嘴让他无法呼吸。他努力睁开眼睛，清柳正坐在他的床边，子晏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抓着清柳的手臂，高兴得很：“你醒啦”！

　　清柳故作冷淡：“嗯，把我的树根还给我。”

　　子晏假装听不懂，他站起来拉开门，用力吸进几口山上清新的空气。

　　真好，你还在。

　　清柳还在嘟囔：“还给我。”

　　”才不。“子晏活动活动筋骨，抬步便走了出去。

　　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不离开我啊。

　　“清柳。”他呢喃着，猛地睁开眼睛，看着不停地砍那些柳枝的右手，拼尽全力抓起一根带尖的粗柳枝，狠狠地刺进自己的右手臂，顿时鲜血淋漓，染红了雨水，匕首瞬间从他的手中脱落，子晏一刻未停，扑过去查看清柳的情况。

　　他抱着清柳，再也不会觉得有尖锐的刺痛，她是那样轻，像是随时会飞走的柳絮。

　　寺庙，飞絮，青柳。

　　十年一梦，梦境中的场景渐渐清晰，柳枝拂过面上柔软似她的发丝。

　　十年前，直到安子晏砍了清柳的柳树，清柳才发现，那只鹿妖真的住进了子晏的身体里，伺机而动，等着有一天成为这身体主人。

　　子晏开始渐渐变得嗜睡，一天有多半的时间都是睡着的，他的头经常会剧烈地疼痛。清柳有时候会坐在她床边，一坐一整夜，看着他难受却什么也不说。

　　她没有办法，他知道。

　　直到有一天，清柳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和他面对面跪坐着。他记得那个空旷的大殿，前面传来木鱼声和僧人们诵经的声音，子晏从未见过她穿着如此华丽的衣服，冰蓝色的裙裾铺散在地上，像是一朵怒放的蓝色牡丹。她神情不见悲切，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子晏，忘记我要付出代价。所以，永远不要忘记我。”

　　“千百年我愿意等，子晏。”

　　清柳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她摸着子晏脸颊的手，发出微弱的光亮，在漆黑的大殿上那样明显，光亮越来越亮，而清柳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幻了。

　　十年了，子晏苦笑。

　　还好，并不算晚。

　　清柳悠悠转醒，还没睁开眼就嗅到了寺里熟悉的檀香，听到了清晨和尚撞钟的声音，她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手，掐掐自己的脸，还好，没有消失。

　　这一次如果消失，便是永别了吧。

　　当年因为慧空大师因帮她重塑真身，折尽修为，无能为力。而千年柳树被砍，清柳元神损伤，法力有限，不能将那只鹿妖赶出子晏的身体，只能在大师的指点下将其暂时禁锢，却也因此成了世上的一缕游魂。

　　城南并没有什么医馆，只不过是她为了唤醒他的记忆而布下的诸多幻象。她聚了十年的魂，才能回到安子晏身边。决不能忍受他十年安安稳稳，将她忘个一干二净，哼！

　　其实是子晏身体里的鹿妖已经有了苏醒之势，如果不赶走它，子晏总有一天会被那只鹿妖取代。清柳多次在子晏的梦中与它较量，鹿妖比十年前更厉害了一些，甚至可以破坏清柳编织的梦境，阻止子晏恢复记忆，就像他曾经控制子晏的身体去砍了那棵柳树一样。

　　“吱呀。”

　　门被推开了，清柳听到安子晏的抱怨：“这破门，真要换了。”

　　子晏走进来，见她醒了，笑着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头，又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耳朵，清柳忽然想起听过的一个词，耳鬓厮磨。

　　清柳也笑了：“你看，你还是忘不掉我。”

　　子晏别扭地扭过头：“谁说的？”

　　“那你都二十五了，为什么不娶妻？”安子晏哑口无言，家里的钱够花几辈子，这些年他游山玩水，见惯风月场，可从没有娶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