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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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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日,夜。
靖王府,书房。
萧景琰对着一盘残局,抚剑独坐。
至亥时,列战英进屋向他讨令:“殿下,已经看见悬镜司的传讯烟花了,该怎么做?”
萧景琰道:“再等等。”
更漏声声促,又等了足足三刻钟,终等到江左盟的斥候投书来报,说誉王的亲兵已经冲进宁国侯府了。
萧景琰这才松了口气,起身道:“让兄弟们解甲安歇吧。”
列战英领命而去。萧景琰遣退左右,通过密道去往苏宅。
梅长苏和他的约定中并不包括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现在就是想去苏宅看上一眼,于是便跟随了自己的心情。也许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谋士是否平安——其实并无必要,有蒙挚和飞流在,梅长苏自保无虞;也许是为了第一时间了解宁国侯府所发生之事——其实也无必要,那计划环环相扣,严丝合缝,连侯府密道都被梅长苏掌握在手,并无疏漏可能。
梅长苏向他提及这个计划的扣眼——萧景睿的身世——之时,萧景琰心中隐隐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记忆深处模模糊糊地泛起,却又抓不住,看不明。
最后也只问了句:“这等宫闱秘事,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风轻云淡地笑笑,道:“世间发生之事,必有痕迹可追溯。数年前,苏某曾于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南楚晟王一面,后来再见到萧景睿其人,觉得此二人面相实在太过近似,到底生出了好奇之念,觉得或可加以利用,竭力追查之下,自然就查证清楚了。”他大约以为萧景琰不信,又补充一句,“殿下若是心存疑虑,也可以向静嫔娘娘咨询一二。”
萧景琰哪能为这种事在母亲面前嚼舌头,尴尬一笑,也就揭过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他很清楚,梅长苏有许多秘密隐瞒着自己,他也曾经对这个人生出过怀疑,不过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谁没有秘密,谁没有私心,人非圣贤,他萧景琰又何尝能够免俗。自己都做不到的,凭什么拿去要求别人。
他推开密道门,梅长苏的卧房他曾造访过许多次,唯独这次,房中虽点着火烛,周遭却寂寂无人声。这苍茫夜色之下,天与地一同静寂,可他却能如此清晰地捕捉到,宇宙间,风雨将起的浪潮。
萧景琰便于席上静坐等候。
梅长苏的形容比萧景琰想象中还要憔悴些。
想来这一夜那病弱之人劳心又劳力,未曾有丝毫懈怠,到底是消耗太过,草草解释了前因后果,看着已快要支撑不住,还勉强着提及后日春猎,蒙挚尚不解,萧景琰却已然心领神会。
也直至这一刻,他才彻底相信,崔衔之口中“国士”之评,并非虚言。
送走萧景琰和蒙挚后,梅长苏终于有心力回顾一遍谢府发生之事,直至确认了自己所作所为并无纰漏,方才合衣睡去。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中全是谢玉一双儿女幼年时的模样,小小的,软软的,身上还带着乳香,拉着自己衣角跟自己要糖吃,景睿比弟弟妹妹略大些,已经懂事了,强忍着站在一边不来烦缠自己,却也眼巴巴地望着,眼神里写满了想要。他想起太奶奶曾往自己怀里藏了一包缠丝糖,于是急忙伸手去掏,可衣襟内空空荡荡,没有糖果,什么都没有。再伸出来,就只看见梅长苏的手,冰冷,乏力,干瘦到骨节分明,指缝间淅淅沥沥,全是绛而稠的血水。
醒来后他于熹微晨光中长久凝视自己的双手,再不得安眠。
食时中,晏大夫来给他搭了次脉,然后便阴沉着脸往他身上扎针,逼他卧床休息,不准起身。也许是针起了效用,也许是药起了效用,也许是昨晚确实耗尽了元气,这一觉他总算昏昏沉沉地睡至日暮时分。
而后黎纲来报,谢绮难产而死,莅阳长公主已将婴儿交给卓家。
梅长苏静静听着,只说:“继续留意莅阳公主府的动向。”
待到所有人都退下之后,房间里便只剩飞流一个人,蹲在他身前,仰着头,满怀好奇地观察他的眼睛。
他突然间很想笑,最后,他果然成功控制住了唇角的弧度,缓而又缓地扯出一个笑容。
当晚,萧景琰又来到苏宅。
“谢玉之案尚未开审,明日又要随驾去猎场,这段时间,想来先生应没有其他安排,而飞流又跟我说,先生病了,于情于理,本不应该来打扰的。”不待梅长苏开口,他便主动说,“可我心中存有一个疑问,实在不知道应该向谁讨教,先生是智者,不知能否为本王解惑?”
他又笑了笑:“来得仓促,也没备束脩,让先生见笑了。”
梅长苏心中咯噔一跳,敏锐地觉察出,萧景琰身上,似乎就在刚才那一笑之中,生出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
密道建成已有两个多月,他们二人时时往来,相处模式也终于进入到一个稳定而微妙的阶段。萧景琰似是终于习惯了与自己这等阴诡之人打交道,不再排斥,不再猜疑指责。自己给出的建议,纵然有些他并不十分赞同,陈明利害之后也会照做。他们还时常讨论些宪务实政、朝堂人事,萧景琰十余年来远离朝局,确实有太多地方需要补课。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恰如其分的正常,但——自己实在太熟悉景琰了,能察觉出,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想好应该把梅长苏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
萧景琰军旅出身,御下极严,可梅长苏不算他的下属;萧景琰古道热肠,待友热忱,可梅长苏不是他的朋友;萧景琰性情耿介,厌恶阴谋诡算,可偏偏为了那夺嫡之事,不得不和梅长苏这种人捆在一起。
梅长苏有时候想上一想,都忍不住要替萧景琰发笑,笑完了,就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但这一时这一刻,对方的要求已逾越了主君和臣属的界限,对方的举止亦逾越了主人和客人的界限——梅长苏久久不答话,萧景琰便径自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窗边,仰头去眺望天上那一重将满未满的月轮。
九天霜缟之下,人身所投下的那一弧影子亦是清净庄凝,从窗边,未曾间断地滑落至席上,壁上,书画上,锋锐似龙泉太阿。那剑气有声有形,亦有着与月色相近的冰寒温度,搅碎了一地的银光暗影。如梦中一般,他心头一阵空荡荡的悯然,放任着自己伸手一试,果然,手背贴上暗影边缘的瞬间,能觉出的,竟是切切实实的割舌之痛,烧手之患。
带给他痛患的那个人恰于此刻转过身来,月光凝固了,落在英挺的眉峰上,同样锐利如刀刃,割裂出一个谁也没见过的萧景琰来,梅长苏没有,林殊也没有。这感觉让他有些心悸,又有些黯然。他想,他到底还是错了,他们都错了,本就是人行邪道,又该如何去证得有为之法。
萧景琰突然道:“是我唐突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梅长苏亦轻声道:“殿下请讲。”
萧景琰眸中神色黯了一黯。
良久,他坐回席上:“我八岁开蒙,在弘文馆学的第一课是《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博士为我诸兄弟释意,说,为君者,止于仁,为臣者,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如是,是为止于至善。”
梅长苏缓缓点头:“是。”
萧景琰续道:“我想请教先生,若是君以为臣不敬,臣以为君不仁,父以为子不孝,子以为父不慈,各行其是,各悖纲常,终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这般境界,是君父之过错,还是臣子之过错,亦或双方皆有错处。若说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又为何要开始?”
梅长苏不答,萧景琰便又道:“前些日子,我想起了我的业师……先生应该知道他的,就是黎崇黎老太傅。太傅曾说,人心如水,天然著地,积流向善,纵横漫流略无方圆者,是为人性。上善若水,同是至善,人和人又为何不能神魂相交、心体相通?为何至亲至爱,竟至有长路两分之叹。”
梅长苏默了一默,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萧景琰苦笑一声:“师我友我,拊我畜我,我不忍言。”
梅长苏默然半响,终于摇了摇头,道:“错的是殿下。”
萧景琰愕然。
梅长苏道:“太傅言人心如水,我却以为,人心如铁。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众之善者为善,众之恶者为恶,如是方成善恶。圣人微言,言其道,言其行,不言其心。殿下若要诛心,则世上无心不可诛。谁能自伊始预料到唯一结局?谁又能以古今宇宙智慧之眼,洞悉全部因果?有些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时候,一子行错,满盘落索。殿下可知,积重难返这四个字,本就论不出对错的。”
萧景琰心头巨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进他眼底。
那双玉轮般明莹的眸子中印出的倒影,亦如月桂般朦胧,梅长苏微微垂眼,于是便有清黑羽睫隔断了萧景琰的视线。他又道:“殿下为人,黑白清浊太过分明。这是殿下的好处,亦是殿下的短处。然,既要分明,不妨悉数分明;既要容留,对人对己何妨多留些余地。佛陀亦有欲求,亦曾发四□□宏愿,而况于五蕴未空之肉身乎?苏某有苏某的私心,来这金陵城辅佐殿下统临宸极,为的是从龙之功,是来日功垂云台,图画凌烟,服紫带金,伴驾临轩。那么,殿下您非要去争那至尊之位,为的又是什么?”
他一躬身:“苏某言尽于此。”
萧景琰恍然片刻,终于跄踉起身。他今晚言行本就大失常据,无论再说什么梅长苏都不会觉得奇怪,可他偏偏一言不发,缓步行至密道入口前,抚门伫立良久。
室中寂静有时,萧景琰蓦然回首:“先生看着气色不大好,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一刻他竟像是带着几分醉意,眸光清冽,浩浩然如一泓汪瀚。可梅长苏知道他必然清醒无比,因而也并不起身相送,只道:“殿下慢走。”
那密道门缓缓开启,又缓缓合上。
便恍若华胥一梦,南柯一游,痕迹不着,圆满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