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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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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五年四月,宁国侯谢玉案发,百年望族,至此倾覆。
没有朝议,没有三司会审,甚至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动静与波澜,这么一桩牵扯到天家驸马、军机重臣的要案,竟然是以圣天子之乾纲独断作为潦草收梢。虽然中书省尚未传出明旨,但就四月十二日当夜,世人之所见、所闻、所议、所传,谢驸马之罪,纵冠以“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之类修辞,亦丝毫不为过。朝中风向在此事上竟然是空前绝后的一致,上至省部要员,下至末座主事,统统都认定,罪人伏诛,已是可以预见之事了。
或有察见渊鱼者将此案喻作东宫和誉王之间毕其功于一役的决战,而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暗语,就不为世人所洞晓了。
同月末,悬镜司首尊夏江返朝。
彼时是春猎之后的第七天,散朝后,靖王于武英殿外无人处叫住了刑部左侍郎蔡荃。
“蔡大人,”靖王语气恳切,“本王有一事相求。”
出天牢,入禁宫。离开芷萝宫后,萧景琰依旧在宫禁中兜兜转转,寻不到去处。
他心中千端万绪,皆是不能言,不愿言,不忍言,纵使在母亲面前,也只说得出一句:“我想小殊了。”
——是了,非得到这个时候,他才有勇气揭开心头那道忠孝节义的疮疤,对着其下经年未愈鲜血淋漓的旧创口承认一句,他想小殊了。
他想见到林殊,想知道,刀斧加身,背污而死,这般痛楚到底是有多痛,够不够将一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自胸腔内活生生剜出来,再一次地寸寸磔裂。明明从小到大都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半点委屈都受不得,这十三年来,竟然没有一次向自己托梦倾诉过。可是在责怪自己吗?怪自己明知道祁王和赤焰军身负冤屈,却只能忍耐,只能逃避,无法为他们平反昭雪,无力去查清冤案始末。突然之间,一切的道理一切的因果都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就只是心心念念着,想要再见林殊一面,亲口问问对方,生有多痛,死有多痛,怨有多痛,恨又有多痛,然后才好让同样的痛楚在自己心头也扎上一刀,如此,方可稍稍算作补偿。
一定要林殊亲口说出来才好,自己那么笨,想到的那些,大概都不算数的。
可是整整十三年了,碧落黄泉,幽冥绝路,他又要去何处寻那至亲至爱之人。
列战英就差把金陵城这三尺地头都给掘了个遍,最后,终于是在赤焰帅府外,找到了自己失踪半日之久的主君。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下马后立刻就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低声劝道:“殿下,求您快回去吧,要是让太子或誉王知道了,指不定要去陛下跟前说什么呢。”
萧景琰冷笑一声,慢而又慢地抬起头来。
“说什么?”他的声线里仿若封冻霜雪,寒碜碜地掉着冰渣,“随他们说去啊,我听得少吗?”
他拄着剑,坐在荒草丛生、坍圮泰半的台阶上,丝毫不讲究仪态地垂头丧气着。像是条被人一脚踹到路边的野狗,踽踽凉凉,负痛而行;又好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稚子,随时随地都能嚎啕大哭起来。
可他的眼睛那么明,那么亮,仿佛有伏延千里的火种在岩石中静默燃烧。
列战英捏着把汗,小心翼翼道:“殿下,要不……进去看一眼吧。”
进去看一眼,了个愿,总好过在这外面枯坐着,每时每刻都有被人发现的风险。萧景琰自然明白这层意思,可他依旧摇了摇头。
“不,”他终于开口,“我现在还没资格去见他。”
回府时已近三更。
子夜时分在坊外大道上策马奔驰,结果自然就是被巡防营拦下了好几次。见是靖王殿下本人,又听说是为了紧急军务,巡逻的卫兵自然也是不敢再管的。
也亏得现在谢玉倒台,东宫和誉王撕咬得满地鸡毛,巡防营内部更是一团乱七八糟,换做以前,只怕隔日就有人一纸弹章将他萧景琰告到御前了——便是现在,这般行径也无异于授人以柄,可萧景琰什么都不想管了,他等不到明天了。
他现在就要去苏宅。
梅长苏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来,掌着灯,备着茶,衣冠济楚,在密道外静静等候着。
从来没有哪一次的密会似今夜这般气氛吊诡——主人和客人皆正襟危坐,谁也不肯先开口,就连呼吸声都压抑得微不可闻。若是那融融的烛光也有重量,那么这脆薄如纸的寂静大概也能在转瞬间消融殆尽。
最后还是主人先积攒够气力,缓缓道:“现在可以确认,夏江并没有涉及党争之意,他和夏冬之间也有了嫌隙。我们总算可以不再为他分心多虑了。”
而萧景琰仍然只是沉默。
梅长苏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殿下怎么了?”
郁痛,悲凉,怨愤,悔恨,种种情绪百味陈杂,萧景琰只咬牙道:“听到谢玉今天所吐露出来的真相,你所想到的,就只是这些?”
果不其然,又是一场辞气激烈、寸步不让的争吵。
将来龙去脉、利弊得失都论了个遍之后,梅长苏连问三句“殿下可知”,所问所指,一句较一句犀利。
而萧景琰亦是连答了三句“我知道”,斩钉截铁,坚定不移。
最后他毅然决然道:“只为自己私利,而对兄长冤死视而不见,这不是我萧景琰做得出的事!”
梅长苏突然做出了一个萧景琰想都没想过的举动——他一撩衣裾,直身下拜,郑重道:“苏某既奉殿下为主,殿下所命必定遵从。自今日起,苏某必将竭尽全力,为殿下查明真相。”
而后,竟是缓缓躬身,行了稽首的大礼。
萧景琰心中轰然一响。
那一瞬间他近似见到天光破云,雾霭洞开,困顿了十三年的执着在这一刻终于寻到了应有的出口。他无言以对,无言以答,只能以同样的礼节,郑重还拜:“多谢先生。”
——这不是主君和谋臣的约定,这是两个同道之人,以全然对等的身份,共同立下的誓言。
恰在此时,有撞钟声滚滚而来,悠然不绝,响彻整个金陵城。
屋中二人匆忙起身,疾行至廊下。
——钟声是从皇城方向传来的。
——金钟二十七,大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