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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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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侯府。
梅长苏跟在主人身后步入书房,见茶床尚架在南窗之下,整套茶具亦是陈列齐全,不禁笑道:“是我来的不巧,搅扰侯爷的雅兴了。”
言阙回首一瞥,并不接话,只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示意客人上座。
主宾相对落座,旋即,便有家人入内奉茶,却不留在屋内侍奉,只放下茶盏,撤去窗下茶床茶具,默不作声做完手头之事,随后便掩门退出。由始至终,那名老仆既未窥看主人神色,也未征询主人意见,一丝多余声响也未带起。
便只闻得屋外朔风呼啸而来,卷过林梢,卷过廊道,拨动檐下铁马泠泠作响,牵扯出杂乱无章的乐调。
言阙略一抬手:“苏先生,请吧。”
他语带双关,梅长苏也就顺势躬了躬身,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是有事想托侯爷帮忙。”
言阙微微垂眼,复又抬起头来,迎上梅长苏的视线,淡淡道:“上一次苏先生亲来拜访,游说我相帮靖王,我已经答应了。”
梅长苏道:“是。”
言阙又道:“我也说过,不愿过多牵扯入党争之中,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
梅长苏继续道:“是。”
主人的语声中便略带了三分疑惑:“那我便想不明白了——会有什么事情,是苏先生不得不找我相帮,且又笃定我愿意相帮的呢?”
梅长苏低声道:“想请侯爷帮忙,从悬镜司里救出一个人。或者说,协助靖王殿下,从夏江的手里,抢出一个人。”
言阙默然有时,方叹道:“先生难道没有劝告过靖王,莫作此妇人之仁。”
梅长苏亦叹息:“我若劝得住靖王殿下,也不会行此下策了。”
言阙摇头道:“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先生如此聪慧,应当看得明白,蹇卦之第三爻尚且无妨,若是非要往前走这一步,使九三变做六/四,那才当真是进退失据、凶多吉少了。”
梅长苏微笑道:“侯爷,坎中虽凶险,宁知其无应中正之德焉?”
言阙缓缓道:“先生这是认定我会出手相助了?”
梅长苏只反问:“侯爷愿意相助吗?”
言阙定定看他半响,忽而点了点头,道:“愿意。”
梅长苏直身一揖:“多谢侯爷。”
脸上却并无多少诧异之色,似是早就料到对方会应许此事。
言阙也不多问,只道:“先生希望我做什么?”
梅长苏道:“希望侯爷能在下月初五那日,将夏江从城中引开……至少也要一炷香的时间。而且,最后还要让夏江意识到,您是刻意拖延这一段时间的。”
言阙沉吟着:“单是引夏江出城,倒也不难,但要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凝神思忖片刻,终于松动眉尖,悠然开口,“若是以旧事激怒夏江,乱其心绪,扰其神思,于先生所谋,是有益还是无益?”
梅长苏含笑道:“与侯爷共谋,真如顺水行船,让苏某偷懒不少。”
言阙道:“莫急,此事若要办成,恐怕我还得向先生的江左盟里,借个人才。”
梅长苏略一欠身,道:“侯爷尽管吩咐。”
言阙道:“敢问梅宗主,贵盟之中,可有人擅长模仿他人字迹?我这里有一封旧日信件,需找人依样画葫芦重写一遍,再改几个字句。”
梅长苏想了一想,道:“以双钩填墨之法,可否?”
言阙摆手道:“不行。原件虽是女子手书,然笔锋遒劲不输男儿。若仅以钩填之法描摹,恐怕是骗不过夏江的。”
他说需要仿书之时,梅长苏已经隐约有所猜测,再一听说是女子手书,更是将来龙去脉坐实了七八分,倒也能想明白言阙为何如此在意摹仿效果。
于是也不再纠结,果断道:“那么,正月初二,我带此人来拜会侯爷。”
言阙颔首道:“余下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不过,我看先生似有未尽之意,今日所求,当不止这一件吧?”
梅长苏怔愣一瞬,道:“侯爷慧眼……其实,今日前来,本也是有事要拜托豫津帮忙的。”
言阙道:“同一件事?”
梅长苏点点头,道:“姑且算是同一件事,而且,还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个环节。但,苏某敢以此身向侯爷担保,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也请侯爷代我问问豫津,若是他不愿意,苏某绝不勉强。”
言阙道:“好,我会转达的。”
主人神色倦倦,客人亦无心久留。正事既毕,饮完一盏茶之后,梅长苏便起身告辞了。
言阙亲送他出府,却在将将迈出正厅之时,突然停下脚步:“以苏先生的智计,应当看得出来,此事最大的关窍,不在其本身,而在善后。”
梅长苏笑道:“靖王殿下执意要搭救卫峥,苏某身为谋士,也只能唯命是从而已。侯爷既能引出夏江,我便有六成把握,大可倚仗江左盟的武力放手一搏。行事的都是江湖人士,与靖王府并无干系,只要巡防营不卷进来,靖王殿下就始终站在岸上,夏江想要把靖王殿下扯入水中,也是没那么容易的。”
言阙闻言也笑了一笑,眼里却是一片玩味之色:“苏先生虽有求于我,却也到底不肯推心置腹。也罢,老夫就直说了吧,不是不相信先生的谋略,也不是不相信江左盟的实力,此二者,但凡欠缺其一,此事便不能成功。可若是不成功倒还好,若成功了,养居殿未必不会于盛怒之下大兴鞫狱。夏江的手段,先生怕是不清楚的,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苏先生,难道就不害怕吗?”
梅长苏依旧笑得风轻云淡:“没有切实证据,也不是陛下亲审,夏江再怎么一手遮天,也敢无缘无故拘禁一位亲王吗?”
言阙摇头道:“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却也终究免不了心生忧虑。苏先生又是为了什么,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梅长苏默然良久,终于道:“侯爷用情,我不敢不据实以答——并非不忧,而是我这一次,非得去做这样的事不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正是有为之时,苏某虽不敏,却也不敢心生忧虑,仅此,而已。”
他神情恳切,言阙却未曾有丝毫动容,只道:“靖王要做这样的事,是为了与林氏的旧情。敢问先生与林氏有何瓜葛,值得这般……以身犯险吗?”
梅长苏笑了笑,道:“景运二十六年,侯爷尚为一秘书郎之时,又是为了什么缘故,非要瞒着言老太师,叩阍上书,自请系狱呢?”
言阙神色寡淡,却是隔了半响,方道:“是时,我胞妹为他正妃,我为他府上长史,我言氏一族,与他休戚相关。我……还有林帅,我们三人自幼相识,一同求学,一同习武,情谊深厚,远非旁人可比。至于苏先生与靖王……相识才不过一载罢。”
话至最后,语调已是颇为意味深长,梅长苏只作不知,平静应道:“人与人之间的际遇,错综复杂,非常理所能概括,是以有白首如新之说,亦有倾盖如故之论。侯爷虽然不相信,可苏某这一次,确实只为了靖王殿下。”
主人似有所悟,再次抬眼,将来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来客亦是神情自若,袖手而立,正大光明地领受着主人蕴于如炬目光之内的无声探寻。
言阙突然开口:“悬镜司内,有一种代代相传的秘药,名为乌金丸,服下后若无解药,七日内必定毒发身亡……”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梅长苏不得不往前多走了半步,才听清楚了,对方于嗫嚅间,倾吐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顾名思义,此毒/药为丸状,乌金色,重一钱二分,径二分半,嗅之无味,触之燥干。”言阙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瞥,“先生善自珍重。”
梅长苏抱袖一揖:“多谢侯爷。”
言阙抬手,托住他下拜身躯:“你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只不过今日一席话,让我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而已。我有故人,为家族牺牲;我有旧友,为国法牺牲;我有学生,为社稷牺牲。为牺为牲之人,我见得太多了,玉石俱焚之事,我也见得太多了,先生王佐之才,尚不到毁身赴难的时候。去年此时,先生阻我时曾说过,这世上有情有义的人实在太少,保住一个算一个;今时今日,我也要说,这世上如先生这般聪明又有趣的人也实在太少,多活一个,这金陵城中,也就多热闹几分。”
梅长苏轻叹一声,道:“侯爷自然不是为了苏某,可苏某,还是要谢过侯爷今日之言的。”
言阙便任由他行了全礼,续道:“先生求仁得仁,我本无话可说,只是少不得还有一语奉劝先生——这江山,终究只是他萧氏的江山,如你如我这样的人,实在不宜牵扯过深。当年我那些个故友,不也都是看不透这点,才纷纷折在这上面的吗?”
梅长苏含笑道:“多谢侯爷赐教。苏某另外还有桩小事相托——靖王殿下只知道苏某会安排人手强抢卫峥,却不知道此事另有后着,请侯爷莫将此事告知靖王殿下,以免扰乱了苏某的计划。”
他的笑容毫无破绽,他的行止亦是毫无破绽。唯有日光明熹,出九天,入九地,照亮了他深幽如水的双瞳,也照亮了他惨白如新雪的面容。他的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他的眼神却是恰当太过,这一张由始至终都堪称无懈可击的完美面具,在这惨淡日光下看来,直如鬼怪精魅一般,教人莫名心惊。
言阙再度打量他片刻,终是欣然一笑:“苏先生放心,长舌的兴致,我一贯是没有的。”
他招手,示意家仆近前,代自己指引贵客出府。
送走梅长苏后,言阙独身一人返回书房。
那老仆再一次入屋,欲重新铺陈茶具,言阙止道:“不必了。”
老仆垂首道:“是。”
言阙又道:“你小儿子还在京城吗?让他带几个机灵人,去松山书院走一趟,找一个叫崔墨山的人,替我传句话,就说,人不用来,但是放在他那里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
老仆惊道:“侯爷,那可是蔺阁主留给您和林帅的最后一件信物了。”
言阙长叹道:“我又何尝愿意求到那人头上,但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的。梅长苏……江左盟……背后是否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渊源……江湖事,到底还是要去问江湖人啊……”
老仆迟疑着,还是问道:“侯爷,您也曾说,苏公子此人,不宜以常理揣度之,为何如今又改了主意呢?”
言阙叹道:“我本来也不想过分深究,但现在看来,却由不得我不去刨根问底了。此人之坚忍,此人之城府,此人之诡谲,皆非常人所能想象之程度,若他襄助靖王的缘由并非我所猜测的那般,论心性,恐怕就是易牙、竖刀之俦,将来祸乱天下的,必定就是这个人了。”
他复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希望事情能够如我所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