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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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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手持松明,独自行走在荆棘丛生的小道上。
阴云郁郁如铁,堆叠积压在广袤天空之下,唯有西天处破开浅浅一隘,显出半盏明净如玉的月轮来。那月色濯濯皎皎,如练如霜,他却无心赏玩,只觉得心头迷惘,不知道该往何处行去,待要停下脚步,却又担忧这空寂无人的旷野太过荒凉。
便只能顺着月光的指引,顺着脚下道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再向前。
草叶间有促织嗡嗡,时断时续,脚下有蔓草纠葛,露水晞零,这般场景似曾相识,教人分不清这样一个夜晚究竟属于仲秋,抑或是孟春。道路尽头是一弯浅浅河沟,流光脉脉,银波卷皱如纱,有人提着一盏莲花灯,站在岸边垂柳下。
月光自九天而下,清白明晰地照亮了那人的玉冠,那人的眉眼,那人一身霜色衣袍。萧景琰心头蓦地一掣,骤然想起卢彰曾与自己提过的那句诗来——是时他只当作江湖人溢美,之后也未曾在意,此时此刻,他怀据着别样心境月下观人,忽然觉得,当真如雪霁云开、月耀玉山一般,衬得天上郁云都跟着皎然了起来。
为营救卫峥,这段日子他们各自紧锣密鼓筹备着,屈指计算一番,也有好几日没见面了。他有心与人攀谈,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终于择出一句:“明日就是除夕了,我送来的烟花,你收到了吗?”
那人含笑道:“收到了,飞流很喜欢。”顿了顿,又道,“殿下预备何时启程去岳州呢?”
萧景琰依稀觉得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待要回忆,只觉得脑中迷雾重重,窥探不出个究竟来,一时间迷迷糊糊,一面觉得自己应该正思索着如何回应,一面却又听见自己明确应道:“五州灾情刻不容缓,圣旨已下,最迟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向先生辞行……”
忽而忆起那人似乎还在病中,正想出言关怀一二,那人却截断他话头,从容道:“这趟差事,是殿下从誉王手上硬抢来的,也是殿下首次授封节使,代天子宣抚一方。殿下幕府中,始终多良将而少吏才,虽有沈大人在户部支应,一旦出什么纰漏,难保誉王一党不会乘机攻讦。岳州境内,苏某也有些江湖朋友,殿下若要调用……”
他突然间没来由地愠怒起来,脱口而出:“谁乐意听你说这些!”
那人似是诧异于他会这般接话,讶然一瞥,旋即又垂下眼去。那羽睫浓密纤长,低垂时掩住了惑惑眸光,教人没办法轻易窥探眼底神色。
他又觉得懊恼,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待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踌躇半响,终于期期艾艾道,“你……你一直帮了我很多,我很感念。若说为名为利,可我最近越来越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从来没向我求过什么回报……军中赏罚,有军功军法为依论,朝中升贬,有吏部官员考功定过,可是你……”
他颓然一声长叹,终于道:“我就是想对你好些,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诧异了一瞬——竟是从来没想过,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将那些郁积在心的思虑牵扯出个头绪来,明明白白地宣之于口,明明白白地,亲自说给面前这人听。
他自幼不擅言辞,赤焰案后更是愈发沉默寡言。天下人都说靖王冷面冷心,可这世上,何人不怀揣着一副灼热心肠?又有何人能当真习惯于事事孤绝?更何况,这些话在他心头积蓄已久,一朝举以示人,就好似千里长堤决开豁口,滚滚浊流一发不可收拾,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收煞不住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不想要什么,要不是穆青告诉我,我就连飞流喜欢这官制烟花都不知道。明明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你宁可去找云南王府,都不愿对我开口……”他思绪混乱,顿了顿,又闷闷道,“想要你对我坦率一些,亲近一些,却又没什么立场去要求。以前有个人总是笑我蠢,我嘴上说不过他,心里其实一直不服气。可现在对着你,我才觉得,或许我真是够蠢的……祁王兄一直说我急躁,没耐性,黎太傅也说我过于放纵感情,迟早有伤人伤己的一天,现在想来,他们果然看得很准……卫峥的事也好,霓凰的事也好,若我能稍微冷静一些……”
然而这般假设到底滑稽可笑,就算说出来,也像是为自己辩解开脱一般,索性不再继续,只问:“你呢?你怎么想的?”
他心中忐忑,却还是压抑不住内心期盼,直勾勾看向面前之人。
那人沉思良久,终于缓而又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地回看进他眼底。
“殿下想要听什么呢?”那人轻声说着,唇边噙着一丝锐利笑意,似自嘲,又似讥讽,“苏某说了,殿下就想听吗?殿下就愿意相信吗?殿下就敢于相信吗?”
萧景琰心头一沉:“我……”
那人便轻巧一笑,续道:“就算是现在,殿下所说出来的,就是殿下当真想说的吗?不如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相救卫峥呢?”
萧景琰脑中嗡嗡作响,也来不及去计较这无礼言辞,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为了同袍之情,也为了……他是经历过梅岭一役的知情人,我必须要从他口中探知真相。”
那人低叹道:“是啊……说来说去,殿下还是为了林殊,对吗?”
提及林殊,萧景琰便思路清晰了许多,果断点头道:“是。”
那人又是一声长叹,续道:“十三年了……宫中视若禁语,朝中视若禁语,天下人从来健忘,也许过不了下一个十三年,便再没人记得祁王,记得赤焰军,记得曾经有过那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记得他的冤屈,记得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情于理,于往日渊源,合该殿下就得是那个将过往一切牢牢记住的人。若是连殿下也忘记了,这世上岂不又少了一个惦记林殊的人?幽冥之中,林殊岂不又多了几分寂寞?是这样吗?”
萧景琰张口结舌:“你……”
这确实是他心中隐藏最深的思虑——实在是隐藏得太深了,连他自己也无法明确无误地说出个究竟来。被这么骤然戳破,感觉无异于被人划破皮肉,将他的心肝脾胃全都血淋淋地掏出来,暴晒在日光之下。
——他应该羞恼的,他也可以羞恼的,可是对着面前这人,他只觉得万般情绪都被封冻住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隐痛,以及,手足无措的茫然。
他久不作答,那人便仰起头来,明白无误地展颜一笑,笑容苍白,如映冰雪。
“既然是这样……”那人轻声细语,“那么,殿下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萧景琰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将莲灯信手抛入水中,抱袖一揖,转身飘然而去。
那簇火焰在皱如银纱的河水中明灭一瞬,旋即被浪头卷过,消失无踪。
萧景琰骤然明白过来。
“不是!”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口不择言过,“你回来!梅长苏!你给我回来!”
他自己的声音,在他自己的颅腔内嗡嗡回荡。他快步追赶上去,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抓住那个人了。就在他触及那霜色衣袂的瞬间,被他所掌握的一切都于顷刻间化作了齑粉,如风如烟如雾如露,自掌中飘散而去,半分痕迹也挽留不住。
就只剩下萧景琰一个人,站在这一盏圆满月轮之下,四顾张惶。
萧景琰骤然睁眼,不见圆月,也不见川上浮灯,只看见晨光熹微,榻屏上泼墨山水,朦胧又清晰地倒映进眼底。——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
他是在靖王府,他不是在别处。
颅腔似有万千把小刀来回挫刮,剐骨销肉一般的疼痛,只让他无法思考。他吃力地按着太阳穴,推开锦被翻身而起,在榻边颓坐好一会儿,将昨夜之梦境回忆起个大概,却又像是雾里观花、水中望月一般,始终隔了层什么东西,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清究竟,记不起细节。
烦郁之下,他重重一拳捶在榻屏上——约莫是足够用力,绢下底架都被砸得哐当一声闷响,他却未感到丝毫疼痛,只是在一呼一吸之后,才迟钝地觉察出些许异样触感。
他甩甩手,揽衣起身。
值夜的亲卫听见内室响动,进屋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萧景琰揉着太阳穴,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了?”
亲卫道:“回殿下,交卯时了。”
萧景琰脑中还一跳一跳地钝痛着,也思索不出个究竟来,譬如,为什么明明已经过了五更天,自己居然还没有出府上朝:“还有几日到除夕?”
亲卫吃了一惊,急忙道:“殿下,今日已经初五了。”
——初五。
这个词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都封冻在了原地。
萧景琰僵硬片刻,缓缓垂手。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思虑太重,或许……不,他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多余情绪的,尤其是在这个至关紧要的时刻。
“备马,备车,取我公服来。”萧景琰缓缓道,“我要更衣。”
亲卫疑心听错,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殿下,您今日……是要入宫面圣吗?”
萧景琰扯了扯嘴角。
“是啊,”他轻声道,“我要入宫‘面圣’,不过,不是现在。”
挥退了亲卫,他独自穿戴衣冠,一丝不苟,严阵以待。
纳履之时,他骤然回忆起来,十七年前,自己初上战场的那一日,依稀也是以同样的心情,将铠甲反复擦拭,小心翼翼地披挂于身。若说少年人尚存留着一份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雀跃与天真,时至今日,他的心底就只剩下了凝练如铁的决然。
他提剑,转身,迈步出门,天光将明未明,洒落他一身俨正衣冠,金芒如缕如织,如刀枪剑戟,如将军披挂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