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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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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日萧景琰告庙还宫,第一件事便是入养居殿问安。
这几日皇帝也于宫中斋戒,是以静妃并未随侍在侧。父子二人谈完公事,皇帝又留他用膳,萧景琰推辞不过,只得领命。如此耽搁了大半日功夫,待他去过芷萝宫,再出朱雀门,已是日暮时分。
暮云蔼蔼,暮色四合,屋瓦宫墙,皆泛着一片死气沉沉的苍灰色。萧景琰举目四顾,只觉得逼仄压抑,胸膺烦闷阻塞,几近呼吸不能,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为何,他突然万般不情愿回往东宫,索性转去承乾殿,派人叫了列战英来,问道:“卫峥呢?”
列战英愣了一愣,压低声音道:“已经回苏宅了。”
卫峥是混在太子亲卫的队伍中进京的,入城后再度乔装改扮,伪装成一寻常江湖客,独自前往苏宅。萧景琰不放心,到底遣了列战英暗中护送,故而有此一问。
萧景琰点头道:“明日你再去一趟,去……替我看看他……还有,十五那天,镇山寺有大法会超度军中亡魂,问他要不要同去。”
列战英至此才反应过来,萧景琰所指究竟为谁,一时竟有些紧张,定了定神,应道:“是。”
萧景琰便再无言语,怔愣了好一会儿,忽又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卫峥应该见到聂锋了吧,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正如萧景琰所预料的那般,卫峥已见过了聂锋,也见过了梅长苏,然而此时此刻,与之促膝长谈者另有其人,便是萧景琰所料想不到的了。
那人一派悠闲地倚着凭几,看对面之人自行箧中捧出包袱,小心翼翼置于案上。五色丝帛裹得牢实,重重叠叠,密不透风,卫峥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来的,不过是一方巴掌大小的石盒,将将掀开一道缝,斜里突然支出把折扇来,“啪”一声敲在卫峥手背。内力自扇骨透来,借卫峥之手,把盒盖硬生生又压了回去:“行了。”
卫峥冷不丁挨这一下,惊道:“少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蔺晨道:“意思是,已经看清楚了,没错,就它了。”他目光转向卫峥,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似看见什么稀罕无比的物件一般,啧啧赞叹不休,“我还当是南楚那些神神叨叨的巫师胡说八道的,没想到你居然真能把它给挖出来,感人,实在太感人了,你家少帅要知道你这份心意,定能把你骂得三天三夜不敢出门。”
卫峥哭笑不得:“少阁主,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您给句实话吧,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治少帅的火寒毒?”
蔺晨当机立断地否认了:“不能。”
见卫峥一脸的瞠目结舌,他才扬眉一笑:“我说过多少次,你们总听不懂。长苏身上的火寒毒早就被我爹拔除干净了,不然你们现在看到的林少帅,约莫就是隔壁那白毛病人差不多的模样,哦不,看起来啊,大概还要更妖魔鬼怪一些。他现在之所以身体羸弱,三五不时地来一遭寒疾复发,梅岭之役的旧伤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当年那拔毒的法子太过霸道,伤了根本。潮有涨落,木有荣枯,蜉蝣朝生暮死,大椿八千岁一秋,人寿百年,三十载生气蓬勃,三十载体刚力壮,三十载发落齿摇,这些都是天道,要逆天改命,怎能不付出相应代价。当年他烧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火毒攻心,本就应该横死梅岭,雪蚧虫续他性命,代价就是,火寒之毒深入骨血;后来又非要彻底拔除火寒毒,要恢复正常的容貌与声音,那就只剩锉骨削皮这一条路可走;这一番折腾,本来就元气大伤,只剩二十载寿数可活,这些年又从不肯安心休养,在江湖上折腾出多少风浪,空耗了多少心血。是,他现在是不过而立之年,看着还有不少年岁可活,可我老实告诉你,他内里精气,已经涸竭得如同七十老翁一般。人的寿元熬尽了,自然就会死,与什么寒疾,什么火寒毒,统统都没有关系,你看那案上油灯,火烧不亮,尚可修剪灯芯,扇风通气,可若是灯油燃尽了,还拿什么去烧?江湖郎中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要想让他身体恢复到中毒前的状态,别来找我,该去找南斗星君,十方菩萨。”
卫峥听得面如死灰,愣了半响,才喃喃道:“难到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哭腔,蔺晨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指着那石盒道:“你不是找到办法了吗?我尽力一试吧。只是……此物功效也只有南疆巫民口耳相传,古籍所言大多荒诞不经,近似怪谈,不足为信,琅琊阁中,亦找不到半句入药记载。所以说啊,具体要怎么用,用后有无效果,都是未知之数,总得给我点时间,试验一二。”
在卫峥喜逐颜开之前,他又轻摇折扇,不慌不忙地转口道:“只不过啊,我看长苏是不会给我这个时间了。”
他折扇一合,轻描淡写地遥指窗外,卫峥顺着他的指引看去,脸色顿时一凝。
廊下访客他恰好认识——十四年前便认识,虽不算熟识,印象却十分深刻——是言侯身边老仆,甚少离开言府,言侯特地派他前来,大概有什么紧急机密事要告知梅长苏。
蔺晨还不忘在一旁凉幽幽地评价道:“看见了吧,明明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来来去去还这么多事,说是休养,若说这也叫休养,晏大夫还没被他气死也算件奇事。”
卫峥倒是被对方一席话说得心有戚戚焉,同希望梅长苏能闭上双眼,塞上双耳,彻彻底底地不问世事,不耗精神,躺在榻上安心养病。然而他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便也只能叹息一声:“少帅也是没办法,或许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寿宴?七夕不已经过了吗?”黎纲疑惑道。
“是言侯生辰,”梅长苏向他展示手中请帖,“到时候你替我走一趟,把飞流也带上,言府的园景是出了名的,前几次来去匆匆,飞流跟在我身边,也没机会逛逛。”
黎纲应道:“是。”
蔺晨原本抄手倚着门框,一派神游太虚的模样,此刻却忽然转过头来望向屋里二人,玩笑道:“黎纲,我想问你个问题,是不是长苏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你们都不会反对,也不会质疑呢?”
黎纲微微一愣:“少阁主何出此言?”
蔺晨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就好比现在,言侯派身边亲仆来递这帖子,分明是在暗示长苏一定要来,说不定是有什么非常之事,要趁这个机会同长苏当面商议,换做以前,就算病得人事不省,就算你们都拦着,长苏也一定会去,可现在分明没到这地步,晏大夫也没有不准他出门,长苏却不肯应邀了,这是为什么呢?你心里明明困惑不解,面上却一个字也不说,我是真的挺好奇,你们怎么做到这样的,不会憋死吗?”
黎纲尴尬道:“少阁主,我没有。”
蔺晨挑眉道:“你真不想知道吗?答案其实很简单,拿钱来买,我就告诉你,看在长苏的面子上,还能给你打个对折。”
梅长苏终于出声:“好了黎纲,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又转向蔺晨,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贵阁最近缺生意做吗?拉客都拉到我这里来了。”
蔺晨旋身坐下,二话不说便扯过梅长苏手腕,一边诊脉一边回嘴:“替你做了这么多白工,还不兴我拉笔生意?”
梅长苏道:“那你说,我为什么不去?”
蔺晨道:“因为言侯想让你去。”
梅长苏道:“那为什么言侯想让我去,我偏偏不去?”
蔺晨道:“因为你知道,言侯为什么想让你去。”他松了手,拢着衣袖,表情还算满意,眼神却玩味,“不论其他,别人好歹也是年高望重的一代名臣,这般不给人面子,总得有个名目吧。”
梅长苏抚平袖上皱褶,慢条斯理道:“我病了。”
全京城都知道,一年十二个月,少说也有九、十个月,苏宅主人是在犯着旧疾。因而,当梅长苏公开宣称自己卧病之时,那意思就是,自己病到不能出门,不能见客,不能做任何事。便有天大的事情——譬如,列战英列将军奉太子令来苏宅探病——也是决计见不到人的。
这般状况持续了足足四五日,直至言侯生辰。
那日黎纲去言府送礼归来,向梅长苏禀告道:“宗主,言侯府中,属下似乎看见萧景睿萧公子了。”
梅长苏正卧在榻上,倚着隐囊饮茶,闻言便是一滞,慢慢放下茶杯,涩声道:“他怎么回来了。”
黎纲茫然道:“宗主,不是您让老朱放消息给萧公子的吗?”
梅长苏揉了揉额角:“是啊……你不提我都忘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谢弼也差不多该动身了吧。”
黎纲道:“属下打听了一番,谢公子今日辰时三刻出的南门。”
梅长苏默然有时,终于道:“……最近几天,找个时机,动手吧。”
黎纲垂首道:“是。”
他正欲离去,却被梅长苏叫住了:“等等。”
黎纲转身,听见梅长苏低声道:“让甄平也一起去,必要时,接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