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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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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六年,七月十九日。
芷萝宫。
是日逢三,皇太子按制定省,却不知何故,迁延至午后方才入宫。静妃见了儿子,仍是像以往那般,传唤宫人移席奉茶,一盘盘糕点饼饵流水般传上殿来,又玩笑道:“可惜了,中午本来吩咐膳房多加了两道菜,结果你没来,生生浪费了。”
萧景琰勉强笑道:“是儿子不孝,辜负母亲心意了。”
静妃打量他面色,屏退左右问道:“可有什么事情吗?”
萧景琰怔怔望着母亲,忽道:“母亲,今天小殊来东宫看我了。”顿了顿,也不提他与梅长苏商量了什么事,只微笑道,“我心里很高兴。”
他唇边含笑,眼中亦含笑,静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心头似有钝刀锉割,说不出的难受,良久,方抬手摸了摸他脑后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问他了吗?”
萧景琰微微摇头,只道:“儿子已经想清楚了。”又从怀中摸出一纸文书,“小殊让我转交给母亲的。”
静妃展开一看,见是一份名录,其上圈点加注,详略不一,皆是宫中旧人,不禁疑惑道:“这是什么?”
萧景琰便解释道:“是璇玑公主在宫内遗下的滑族势力,言侯寻来了夏江的夫人,帮着一道查出来的。”
于静妃而言,这个人物委实太过陌生了,思索半响,不甚确定地问道:“夏江夫人?我记得……她似乎姓寒,曾经也是悬镜司的人,十几年前就离开了京城。”
萧景琰道:“是,还带走了她与夏江的独子。”想了想,又是默然一哂,“倒是与他父亲不太一样。”
静妃只等着下文,他却缄口不言了,母子二人相对无话了好一会儿,静妃忽然开口:“你随我来。”
她引领着萧景琰转入碧纱橱后,移动机括,露出暗格中宸妃神主,径自净手焚香,供奉祷告。萧景琰在一旁看着母亲动作,便也跟着近前一礼,起身时,方才平静开口:“近几日朝中事多,养居殿那边,还请母亲帮我留意着,别让陛下听到什么风声。”
便是在这暗室之中,至亲之间,这也是断然不能宣之于人臣之口的悖逆重罪,静妃却并无什么反应,只平静道:“你们决定了么?”
萧景琰道:“下个月,乾元节。”
静妃又问:“那你心中可还有什么疑虑?”
萧景琰缓缓摇头,并无言语。
静妃向格中牌位投去一瞥,视线回转,低声道:“这十几年来,陛下最是听不得人提及赤焰一案,也就是近一两年来,才偶尔与我说说宸妃,说说你晋阳姑母,却从来不提祁王……”踌躇许久,方道,“你还记不记得,立秋日的宫宴上,陛下赐了你一道金齑玉脍,你当时是不是很奇怪,你明明不爱生脍,为何陛下要说这是今秋进贡的头一道鲈鱼,是以特地赐给你。”
萧景琰道:“儿子只当是陛下记错,是以并未多言。”
静妃道:“陛下确实记错了。——是景禹喜欢的。”
萧景琰瞳孔微缩,涩声道:“儿子怎么不知道、”
静妃摇头叹息:“你长兄小时候爱食鱼脍,尤其喜欢松江鲈鱼。后来我同他提起,昔年未入宫时,随师父游历江湖,见过不少腹中生虫的病例,大多是三吴之地嗜食生鱼者,从此之后,他便不怎么碰这道菜了。那时候你还很小,自然不会有什么印象,只是我没想到,陛下居然……也还是依稀记得的。”
萧景琰只觉胸中意气翻涌,冷笑道:“那又怎么样?虎毒尚且不食子,他……”
静妃再度叹息,打断他:“陛下也是人,他对景禹,并非全无顾念。你要重提旧事,不妨试着抓住此节,来日,也多一些转圜的余地。”
萧景琰失神良久,眼中波澜终是渐渐归于平静,他亦摇头,亦叹息般低语着:“母亲,春猎之后我就开始筹划此事,我也早就想清楚了,无论什么后果,我都会一力承担。陛下的性子,您也是清楚的,成与不成,我早就没有退路了。”他停顿一瞬,苦笑道,“再者,陛下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青天高,黄泉远,幽冥殊途,祁王兄不会知道了,那些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是日,苏宅。
梅长苏从东宫回来后,即刻唤来卫峥。
“我同景琰商量过了,下个月乾元节的飨宴上,重提赤焰一案。”他揉着额角,疲惫道,“若是养居殿同意了,你便去京兆衙门投案自首吧。”
卫峥应了一声,又问:“那聂大哥呢?”
梅长苏道:“夏江的案子本月定能审结,届时景琰会设法将冬姐从北衙密牢中提出来,具体怎么做,待他们夫妇商量之后再说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内心却颇为忧虑。皇帝曾明确说过,为避瓜李嫌疑,不许萧景琰插手此案,萧景琰虽不肯讲明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但可想而知,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逾权预政的罪名。他亦想不通,明明先前也认同了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观点,短短半月时间,这人的态度何以就翻覆至此。然而,当面劝说既不见成效,便也只能祈盼老天庇佑,不令皇帝听闻夏案风声,不影响到他们乾元节前的谋划。
至于乾元节后,大势既定,这等小节,大概也就无足道哉了。
卫峥却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只听懂了夏冬很快就能离开监牢,聂氏夫妇很快就能重逢,一时间欣喜异常,立刻道:“那我去告诉聂大哥了。”
梅长苏点点头,挥手道:“你去吧。”
他放软了身子,侧坐倚在隐囊上,双目闭阖,视线中黢黑一片,耳畔便陡然清晰起来,既闻得廊下足音空远,也闻得庭院中鸟鸣嘤嘤,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嘶哑蝉鸣,立秋已过,想来这些蛩虫也活不了多久——如此漫无边际地联想着,脑中忽有一瞬间的空白,心头亦生出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空空茫茫,忐忑无着落。继而又忆起今日种种情/事,千端万绪,纷至沓来。一时是自己同萧景琰道:“……三法司中,刑部亲附殿下,大理寺为陛下一手掌控,御史台内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摇摆不定,难以利用。便是陛下同意将赤焰案交有司复查,主审之人也是关键。”一时是萧景琰斩钉截铁地回绝自己:“悬镜司一案,我自有主张,先生就别在这等小事上劳心了。”一时是两人商议如何联络群臣,如何在朝在野制造舆情。一时又谈到翻案关键,自己道,既是谢玉手书,最好还是由莅阳长公主公之于众,萧景琰道,若是莅阳长公主不愿意,又该怎么办,自己便道,那就只能请言侯代劳……
他蓦地睁眼,见蔺晨一只手肘架在几案上,随意托腮,一副闲适到不能再闲适的做派,饶有兴致地看向自己。竟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潜进来的,飞流居然也没拦着。
梅长苏道:“你怎么来了。”
蔺晨道:“他们欢天喜地的,我又不知道他们在欢喜个什么劲儿,干脆来看看你。”他望着对面之人,审度半响,忽道,“可是长苏啊,你看起来,怎的跟他们不太一样?”
梅长苏叹了口气,清俊面容上,露出一丝毫无遮掩的疲态:“蔺晨,我累了。”
蔺晨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我懂,心力交瘁了是吧?”
梅长苏道:“我还能活多久?”
蔺晨道:“那要看你还想活多久。我平时所见之人,无不求生,唯独你一个,所作所为都是在求死。你要觉得活着有意思,那我就尽力而为;你要觉得活着没意思,就算扁鹊再世,华佗复生,那也救不了你。”
梅长苏却不接这话茬,只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说了下去:“到时候飞流就交给你了。”
蔺晨差点当场翻出个白眼来:“早就该把小飞流还给我了,你这小没良心的,还好意思提?甄平黎纲这些人呢?可别塞给我,我琅琊阁不养闲人。”
梅长苏浅浅一笑,只道:“他们有手有脚,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去处。”
蔺晨亦笑道:“你倒是打算得好。聂锋呢?卫峥呢?还有廊州那一大帮子老弱妇孺呢?你江左盟家底虽厚,坐吃山空,撑得几年?”
梅长苏道:“景琰会看顾他们的。”
蔺晨击掌道:“好,好,好,你梅宗主算无遗策,我还能说些什么?”
梅长苏垂下眼眸:“蔺晨,我是真的觉得不太好。”
蔺晨冷哼一声,负气道:“吓唬我也没用。”话是这么说,还是认命般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脉枕,示意对方伸出手来。
他细细诊了半日,面色时松时紧,再开口时,却不言病情,只道:“你倒是对靖王放心得很。”
梅长苏投去一瞥,纠正道:“是太子。”
蔺晨扬眉笑道:“我没讲错。你熟悉的,是那个自幼养在祁王府、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七皇子,是十多年前同你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靖王。现在这个太子殿下,甚至,来日的皇帝陛下,你又了解多少?人心易变,世事易移,你就当真能做到全无牵挂?”
梅长苏怔愣一瞬,低叹道:“我明白你意思,但是,不一样的。景琰跟养居殿那位,是不一样的,只要翻案成功,我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你最后再帮我一次,三个月,就三个月,我必须撑到乾元节后,撑到赤焰案重审,撑到林氏一族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蔺晨盯他半响,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在那之后,便是立刻躺棺材板里也无所谓了,对吧?这话你也就同我说说,若是让萧景琰听见了,还不得发疯。”
梅长苏竟微微一笑,平静应道:“你放心,他不会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元佑六年的七月二十三日,离天子生辰不过半月光景,迁延半载的夏江案终于审结。
曾经声威赫赫的悬镜司首尊、天子身边四十年来最亲信的亲信,终是以谋反入罪,定斩刑,家产籍没充官;其徒夏春附逆同罪,定绞刑;其徒夏秋查与此案无涉,无罪开释;又因天子念及聂锋将军忠直死国的旧情,此番夏冬所犯,虽同属十恶不赦的重罪,竟破例得了恩赦,减等拟为流刑。
虽已定罪,然圣节既近,这等喊打喊杀、见刀见血的刑律之事,自不会即刻执行。不拘是斩是绞,是流是徙,一并搁下,只待乾元节后,再行处置。
元佑六年,秋八月。
乾元节。
辰时,皇太子入养居殿问安。
皇帝已起身,正由静妃服侍着用膳,是以萧景琰只在檐下等候片刻,便得通传。皇帝休养了数日,精神甚好,见萧景琰入内行礼,笑着问道:“太子来得这般早,用过早膳没?正好,中午的宴饮人多吵闹,咱们一家人先安安静静聚上一聚,这才算天伦乐趣。”
萧景琰谢恩后入席,也不多话,默默用膳而已。他与皇帝之间,父子私情经年疏远,近来虽有所改观,却终究无法如献王、废誉王那般,时时演绎出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是以皇帝也只当这个儿子拘束守礼,并未留意到他异样行止。
膳后皇帝问起近来朝中几桩大事,萧景琰早有准备,一一答来,皇帝多数时候是听他应答,偶尔也出言提点一二,虽是庭训,殿内气氛也还算平静融洽。待到话无可话之时,高湛便上前请旨,问皇帝是否要摆驾武英殿,受文武百官拜祝上寿。
皇帝问了时辰,摆手道:“不急,让他们等着,朕再偷会儿闲。”目光一扫,又笑道,“取棋盘来,待朕和太子对弈一局。”
萧景琰没料到皇帝忽作此语,诧异间,不由自主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皇帝的视线。——父子对视的某一个瞬间,他恍然惊觉皇帝两鬓发丝竟已全白,自己日日定省,却未曾留意过,究竟自何日何时起,父亲的形容已变作这般,一时又隐约觉得,似乎自幼时起,记忆中的天子便从未改变过,方才的莫名惊诧,终究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那一瞬间的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景琰即刻回过神来,垂首应道:“臣遵旨。”
同一时间,苏宅。
梅长苏昨夜早早入睡,难得一夕安眠,醒时天光已明。
江南初秋,天高云淡,晓风清爽,有秋水澹澹,荻花瑟瑟,池边苍苔斑驳,枝头木叶已是青黄杂糅。水榭中,蔺晨为梅长苏细细诊过脉象,思忖片刻,最终未置一词,只点了点头。
黎纲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宗主,东宫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梅长苏微微一笑,吩咐道:“不急,再坐一会儿。巳时出发,也来得及。”他望着眼前长空碧落,岩兰湖草,惋惜般慨叹着,“多好的景致啊,多应景。”
面对黎纲投来的困惑不解的目光,梅长苏便又是一晒,指着满院飒飒秋风,轻声道:“你听,多安静。”
元佑六年,八月十一日,天子寿辰,宴会群臣于明光殿。
宴席间,莅阳长公主携谢玉遗书,告发谢玉夏江谋大逆罪,言祁王蒙冤,言林氏逆案另有隐情,言谢玉构陷忠良,言夏江欺君罔上。满殿惊惧,百官震悚,共请三司介入,重审赤焰一案。皇太子亦请。
天子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