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74、第七十四章

　　当皇太子再次奉诏入养居殿时，已至仲秋九月。
　　皇帝斥退左右内官，于空荡荡的后殿中，向萧景琰展示了三司首长并纪王、言侯联名上奏的赤焰案复谳结果，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萧景琰手捧奏本交还御前，抬首应道：“臣惶恐，陛下此言，可是指臣仗恃储君身份，干预了司法？”
　　话虽如此，可他语气中听不出半分诚惶诚恐之情，煌煌明光中，他的平静神态亦是展露无遗。皇帝打量面前之人许久，冷笑数声，再开口时，却提起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前日柳暨那几封奏表，你知不知道？他说皇太子寿辰将近，按本朝成例，当于正衙受宫官朝贺，如今不见中旨，礼部和詹事府不知该如何操办，特来催讨朕的旨意。”
　　萧景琰似是早有准备，平静应道：“臣不知，臣若知道，会先于陛下斥责他。往小处说，近来国家多事，为人臣者，当为君主分忧，此等小事，既有成例可援，自当交有司先议定而后上报，何至于喋喋不休，叨劳圣躬；往大处说，陛下留中不发，自然有留中不发的用意，他不能体察陛下的苦心，公然作此无礼行径，岂非是向天下暗示陛下之不慈，臣之不孝，陛下与臣人伦之不睦。陛下降旨斥责，正合赏罚明严之义，臣也会令春坊代臣上表谢罪，不知陛下满意否？”
　　皇帝道：“话都被你说尽了，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朕倒是觉得，柳暨有句话说得很对，储贰，国本也，东宫的脸面，同样是国家的脸面，所以有很多事情，朕不能随心所欲，你也不能随心所欲。你回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把告病请辞的纸笔收一收，老老实实站出来上朝，礼部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签押处置，他这般闹腾，漫说东宫的事务，国家的事务也要跟着乱套了。”
　　萧景琰屈膝伏拜，叩首道：“臣遵旨。臣代柳詹事谢陛下恩。”
　　皇帝望着他，漠然道：“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先莫急着起来，朕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现在可以老实告诉朕了罢，悬镜司一案，你牵涉了多少？”
　　萧景琰直起身来，面上不见惊惧，也不见惶恐，只道：“是臣所为。”
　　皇帝冷笑道：“你倒是承认得干脆。是觉得夏案已结，朕手头无证无据，单凭这一句话，难以将你皇太子殿下定罪呢？还是觉得，朝事已到了如此地步，舆情已到了如此地步，更兼有十四年前的旧案裹挟其中，朕即便知道真相，也拿你皇太子殿下束手无策呢？”
　　于君父的审度目光之下，未经允许，背负着不孝罪名的皇太子自行起身，掸衣，直立，毫无顾忌地仰起头来：“臣知罪，臣领罪，然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自臣交出卫峥的那一刻起，便知道圣天子烛照明鉴，终有一日能洞悉臣之阴私。纵臣今日学二哥五哥那般赌咒发誓、矢口否认，难道就能够混淆圣人视听？左右皆是死罪，此等妇人之举，不过为天下笑耳，臣固愚顽，却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徒耗力气。”
　　皇帝冷眼打量他片刻，道：“既然不存侥幸之心，又何必引火烧身？朕不觉得你是如此愚昧之人。”
　　萧景琰道：“臣愚昧，臣一直如此愚昧。引火烧身之语，陛下十四年前就同臣说过了。臣以为陛下应当明白，唯独在这一件事情上，臣宁可冥顽不灵。”
　　皇帝闻之一哂，反问：“是吗？朕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听你言下之意，这一个人证难道比你的储君之位更加重要？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这当中还有什么隐情，此时，此地，你老实交代出来，朕尚可看在你母亲面子上，既往不咎。”
　　萧景琰道：“陛下非要如此猜疑，则臣无话可说。但这两件事情原本就不一样的，臣实在不能放一处做比。”
　　皇帝摆手，疲惫道：“算了，朕不想听你细说其中分别，你只需要告诉朕，你究竟是如何说服夏冬背叛她师傅的？”
　　萧景琰道：“臣告诉了她赤焰一案的真相。”
　　皇帝狐疑道：“仅此而已？”
　　萧景琰点头道：“仅此而已。”
　　皇帝沉默半响，终于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萧景琰亦默然半响，而后再度撩衣跪下，叩首道：“臣想起了书上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不耐烦道：“让你说你就说，何必惺惺作态。”
　　萧景琰便又是一叩首，低低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君者，止于仁，为臣者，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陛下，这就是臣方才所说，书上那一句话。”
　　皇帝怔愣一瞬，厉声道：“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萧景琰道：“没有人教臣，是臣自己想到的。倒是有人另外同臣说过一句话——他说，积重难返这四个字，本就论不出对错。”
　　皇帝扶额无话有时，终于长叹一声，问道：“七郎，这话你明不明白？”
　　萧景琰点头道：“臣明白，臣为陛下言，所谓‘其所由来者渐矣’。可是陛下，为了这样的缘由，那些本不该死的人就必须去死吗？臣读遍圣人之言，没见过这样的道理。”
　　皇帝摇头叹道：“所以说，你不明白。”
　　萧景琰重复道：“臣明白。若说臣当年确实有不明白的地方，臣如今也已经明白了。”
　　皇帝似是来了兴致，复又追问：“那你究竟明白了什么？”
　　萧景琰神色不变，坦然道：“若臣与陛下易地而处，事不至于此。”
　　于人臣、人子的本分而言，这话实在太过僭越，皇帝几疑自己听错，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重重拍案厉声叱骂：“萧景琰，给朕谨慎言行！单凭这一句话，朕就可以再行一次废立事，你信不信？”
　　萧景琰梗着脖子，只道：“臣信。”
　　皇帝怒极反笑，咬牙道：“看来，你是笃定朕不敢动你了？”
　　相较于年迈君父的震怒，年轻的臣子看上去淡然许多，他仰起头，眸光拟同语声，一般的波澜不惊：“臣死罪，可臣还是要继续说下去。为人子，本不敢诟父，为人臣，本不敢谤君，臣今日所言，非为指责君父，而是因为臣知道，过了今日，臣就再没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皇帝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好，很好，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吧。”
　　这一次萧景琰静默许久，才迟疑着开口：“是祁王兄的遗言……”
　　皇帝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语：“不必说了，朕已经知道了。”
　　萧景琰讶然失声：“陛下怎么知道的？”
　　皇帝冷冷道：“是老五写在遗书里的，只是朕没料到，他也告诉你了。他自作聪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倒是干了件真正的聪明事。”
　　萧景琰心中微酸，垂首道：“既然如此，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道：“既然如此，那换朕来告诉你。其实你大哥说错了，并非阿爹不了解他，而是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为；也并非他不了解阿爹，而是他自己分不清爹爹与陛下的界限。这当中道理，朕与其他几个儿子都说不明白，唯独与你，大概是说得明白的，对不对？”
　　萧景琰沉默良久，黯然一笑，道：“臣明白，臣谨记，臣不敢苟同。”
　　皇帝叹道：“明白就好，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这是朕的教训，也是你的，你记下，朕也记下，来日不拘是论君臣还是论父子，朕与你，大概都轻松一些。下去吧，说了这半天话，朕也乏了。赤焰案的追赠抚恤，你想参与就参与吧，案子审到现在这地步，还避什么嫌疑。”
　　萧景琰站起身来，平静道：“谢陛下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