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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严塔尔·昼夜 ...


  •   I
      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
      这两个人,此时看起来,也无非就是两个寻常的青年而已。

      “我要这个枫糖蛋糕……”其中之一喜形于色地端详着柜台内的蛋糕,转回头唤了一声,“你不要也买一个吗?”
      “我家里没有女人也没有狗,买蛋糕做什么?”褐发的男人靠在门边,抬起含着谑笑与醉意的眼睛,看了朋友一眼。
      “啊……”一个恰巧对上他视线的女孩,不由得轻声喊了出来。
      湛蓝与郁黑。
      澄澈与深黯。
      这男人的一对瞳仁,竟然是一蓝一黑,仿佛昼与夜更替在他的眼中。
      从这样异色的双眸里看见的,会是怎样的世界?

      下雪的冬夜,在蛋糕店里,对才见第二次面的人,萌生杀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都不对,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句子。在那样明亮整洁的店堂内深吸一口充满香子兰和巧克力气息的温暖空气,通常只能带给人幸福的感觉。何况她还不过是个19岁的女孩子。
      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那时已经下班了,换掉了制服刚刚从蛋糕店店堂后面的员工更衣室走出来,迎面看见了他。是这个人……是这个人。这双带来厄运的瞳孔。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脸上不动声色,没有犹疑地裹紧围巾,径直出了店门。铅色的肮脏夜空下一望无际翻滚着暗淡的雪花。
      才十一月而已,奥丁的雪已经这样大了。
      她站在积雪的街边等无人计程车,突然看见街对面的玻璃橱窗上映出一朵橘色的火花。借着路灯和玻璃反光,艾尔芙莉德清楚看见方才那个有着蓝黑二色双眼的颀长男子似是不耐烦等,独个到门外来手里笼住打火机,微微蹙眉侧头点烟,在密集的雪片翻飞中,仿佛是捧着一个小小火球,照亮了半边面颊。那张脸,有时会出现在立体TV上的,细眉长眼,在柔暖的一苗火光下,可以说得上是无害而清秀的。
      计程车忽然来了,她上了车,眼睛再没有朝他斜一下,平静得仿佛被冷空气绷紧了的脸稍稍松懈下来:就是这个人。
      一年前的9月26日晚上,立典拉德宅的大门被汹涌的叛军以蛮力生生推开的时候,站在叛军最前列的,就是这双蓝黑二色的眼。凉闲地,无动于衷地见证了立典拉德族的倾覆。多少人呼号挣扎,辗转哀告,血溅上了他的脸,人群在他面前象被刈的稻子一样倒下,这双眼睛的神色都不曾为之一改。对于立典拉德的妇孺遗族,他正眼也没有,甚至连身为征服者的骄色也没有。这个人的骄色是与生俱来,不论他是胜是败——只不过,到今天为止,他都还不曾败过。
      老皇帝死了,小皇帝即位,小皇帝被诱拐了,接着新的女皇登基,是个八个月的女婴。换不换皇帝本无所谓,可是艾尔芙莉德那倒霉的无用的爸爸也被处死了,实在不为什么,只因为她死去多年的妈妈,出嫁以前姓立典拉德而已。
      而这个左右瞳仁颜色迥异的男人,居然还能穿着麂皮大衣,喝完一杯有年头的好酒,抽着烟陪朋友冒雪出来买蛋糕。这个叛军,人们称他为将军。细微的火焰在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胸口燃烧,象小小的獠牙般啃噬着她。
      一个拎着新买的蛋糕,一个迎着扑面而来的雪花呼出一口青烟,微醺的“帝国双璧”互相搭着肩膀走向纷纷拂拂的下雪的街道深处。
      蜂蜜色头发的疾风之狼渥夫冈·米达麦亚,金银妖瞳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这时候是旧帝国历489年11月6日,三万艘舰艇规模的演习方告结束,“诸神的黄昏”作战即将启动,这两个男子面前展开的,以鲜血与荣光铺陈的道路,长度仍是未知。
      II

      冷风,再加上四五四年份的美酒,结果等于头疼。
      从米达麦亚家拜访回来,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自己驱车回宅邸的路上昏昏沉沉地如此想道。
      喝得太多了……艾芳瑟琳一点也没有阻止他们。艾芳瑟琳并非那种爱瞎操心的女人,米达麦亚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是,就象十年来每次上战场一样,谁知道在前方等待着的会是什么?她所能做的无非是祈祷,并且相信她的渥佛一定会活着回来而已。如果死的人是我,至少我不会给世界留下一个悲惨的寡妇吧……想到这里,他隐约泛起笑意,而蓝和黑的眼里还是冷的。
      假如那个人不曾死去,这次出征想必会轻松得多。没有了那头火焰般美丽的红发,毕典菲尔特的橘色头发就成为他们中间最耀眼的了。当然,是指他们这些臣僚而言。那个实质上的统治者,金发的莱因哈特,他们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但假如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不做出那样的决定,红发的齐格飞·吉尔菲埃斯就不会死。齐格飞·吉尔菲埃斯不死,对立典拉德族的清洗必将延缓。不及时清洗立典拉德族,就会被他们反过来消灭。命运的手指拨弄着他们,将他们象草芥一般推上反复无穷的歧途——齐格飞·吉尔菲埃斯非死不可。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
      齐格飞·吉尔菲埃斯。
      渥夫冈·米达麦亚。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这是四个将要以鲜血为墨,长剑为笔,书写在敌人的皮肤上的名字。
      这是四个将要以群星为墨,战舰为笔,书写在永夜的宇宙中的名字。
      他们曾经无数次在同一张桌子前享用咖啡,梦想着掌握窗外那浩瀚的星海。如今,他们掌握的星球已无法用他们的手数得过来,可是,那方桌旁的四张椅子,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被坐满了。
      漫天大雪的夜晚,夏夜的回忆也是冰凉的。

      罗严塔尔在自家车库停好地上车,披上大衣,向门口走去。
      冬青树丛覆盖了厚厚的雪。当雪粉在没有风的情况下飞扬起来的时候,他凭战士的直觉闪到一边,随即准确地擒住了袭击者持刀的手腕。相较于他以前的肉搏对手,这一个实在还是完全的门外汉呢。不过,门外汉这种称呼,不大准确吧。感受到袭击者纤细不堪一握的手腕,金银妖瞳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想要吹个口哨。
      他抬起长腿踹了踹自己的家门,小勤务兵睡眼惺忪地跑来开门,似乎对长官半夜三更扛着个把女人回来见怪不怪。

      “我不记得我曾经辜负过你啊。”罗严塔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他完全忘记了他们先前的两次会面,这世界上恨他的人太多,一一去记忆,岂不是太辛苦了么?
      “我是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被摔在沙发上的栗红头发的美人撑起自己的身体,用愤恨的目光盯着他。
      男人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方才从美人手中夺下的匕首:“冯·克劳希……”
      “我母亲就是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的侄女。”
      罗严塔尔抬起眼来,仿佛一羽目光锐利的猛禽。“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吗?原来如此。”他轻轻一哂。“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你来说,我就是你们整个家族的仇人嘛。”

      一年前,宇宙历七九七年,旧帝国历四八八年,“利普休达特战役”动乱时期,正是吉尔菲艾斯、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跟随莱因哈特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刻。帝国宰相立典拉德公爵和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暂时结盟讨伐门阀贵族。在莱因哈特率众击溃贵族联合军之后,莱因哈特那红发的挚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却为了保护他的性命,在与暗杀者的搏斗中牺牲了。在那之前,由于威斯塔特事件,二人间发生了争执,加上奥贝斯坦的进言,莱因哈特剥夺了吉尔菲艾斯在会议上佩枪的特权。假如那时吉尔菲艾斯手中有枪,是不致被暗杀者杀害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杀死吉尔菲艾斯的不是门阀贵族,而是莱因哈特自己的野心,至少莱因哈特本人这么认为。
      失去了这位形同半个自己的挚友,金发的年轻人一时之间像是成了一个废人。奥贝斯坦又站了出来。他那没有温度的平静的声音说:“尽快赶回奥丁去,以谋杀罗严克拉姆侯爵为名逮捕立典拉德公爵,夺得传国玉玺。这样一来,罗严克拉姆侯爵的独裁体制就得以确立了。”
      在这个危急存亡的时刻,他们必须夺取国政的所有权力,所以奥贝斯坦的策略值得一试。如果犹豫不前,只会让敌人抢得先机。权力的正当化不在于其获得的手段,而在于如何去行使它。
      他们的精锐部队自秃鹰之城调转方向,杀回首都奥丁去。抢在立典拉德公爵早晚会发动的宫廷政变之前,先下手为强。在那次长途奔袭中,“疾风之狼”米达麦亚发布了日后载入史册的一道命令:“落后的就暂时不要管他们了!随便他们什么时候到奥丁都无所谓。”
      这时正值夜半,奥丁的人们仰头望见无数的舰艇在同一时间犹如流星群般冲破大气层,有的降落在宇宙港,另外有半数的战舰只得停泊在湖面上。交通和通讯迅速被管制了。
      米达麦亚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朝着宰相府前进,罗严塔尔则负责立典拉德公馆。宰相看见破门而入的有着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时,他知道自己已然慢了一步,错失良机了。
      “你是暗杀罗严克拉姆侯爵莱茵哈特阁下未遂事件的主谋。”
      倘若假以适当的时机,老宰相未必就不想杀了莱茵哈特,他是来不及这么做而已。他颤抖着干瘪的身体谩骂不已。
      “根据惯例,在这个帝国要治人罪根本就不需要证据。”罗严塔尔冷漠地说完即命令部属。“把他拘禁起来!”

      隔着凝结了很重水雾的玻璃,还是能依稀看见窗外雪片不停地扑上来。罗严塔尔放下手中一直把玩不停的匕首,接过穿着睡衣的勤务兵送上的咖啡,啜了一口,姿态极度雍容而雅致。“接下来,那个老人还有他家族的处刑,是由我指挥的。包括你父亲。”
      十三四岁的勤务兵被无意间听见的谈话内容骇了一跳,赶紧退下了。
      沉默了片刻,艾尔芙莉德的声音战栗着说道:“这,我本来是不知道的。”
      “不过现在全知道了。”男人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属于艾尔芙莉德的那杯滚热的咖啡全数向他泼了过来,接着砸过来的是名贵而沉重的骨瓷杯子和碟子。这可不是情人嬉戏的时候互相抛掷的羽毛枕头,就是让专业宪兵来鉴定,也无疑应该属于凶器一类。
      小勤务兵听见瓷器碎裂的清脆炸响,慌忙出来检视的时候,刚好看见他的长官象驯服野马一样,用双手和一条修长的腿把那个女人压倒在沙发上,女人的长发在挣扎中极尽华美地一直散落到地面。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中途还听得“咕咚”一声,应该是摔倒在柏木地板上了。罗严塔尔无法分心去照看这个笨孩子,因为就在他一分神的时候,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小姐已经聪明地摸到他随手放置的匕首,飞快一挥之下,罗严塔尔的脖颈留下了大约四公分长的浅浅伤痕。
      男人表情散漫的金银妖瞳真正地活了起来,目光灼人。她不禁有点胆寒。那比梅克林格更象钢琴家的手攥住艾尔芙莉德的手,使了点力气,匕首便应手落下,男子用同一只手敏捷地一捞,接住了它。可怕的是,即使是遍地瓷器碎片和流淌的咖啡,他梳理整齐的头发已经散在额前,衬衫溅上咖啡,开了两个扣子,他……竟然还在微笑。
      “我认识一位伯爵夫人,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绿眼睛,配上绿宝石的耳坠,真是世上无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将那柄匕首轻柔地——确实是轻柔地——抵在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细致的面孔旁,低声说着,“而卡西达拉医院有一位女医生,长相平平无奇,可是一旦她穿上她的白色制服,美丽得就象天使一样。”
      艾尔芙莉德被他压制着动弹不得,只有双眸依然愤恨地瞪着。
      “还有上回在酒吧遇见的女孩,可能是全宇宙最适合穿靴子的美人吧……女人各自有各自适合的首饰和打扮,不过……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适合匕首的女人。”说着的时候,他的汗湿的头发已经拂到艾尔芙莉德的额头。“匕首比任何珠宝或蕾丝更适合你,没有别的女人握着匕首的模样能够比你还美。”
      他们贴得太近了。那瞬间她竟然有一点眩晕。她的左眼看见的是黑夜,而她的右眼看见的,是晴空。

      III

      身体失去了重量,漂浮在虚空中。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居然睡着了。
      当时她实在应该立刻去自杀的,可是,这个身体竟如此可耻地被疲倦打败了,完全罔顾主人的羞愤和难堪。
      双头鹫造型的热水龙头是大开着的,同时,在黑瓷浴缸的八分满处,多余的水不停从出水口流走,就是这样一个奢侈而细微的安排,使得浴缸内的水始终保持在宜人的温度,并且没有溢出。
      艾尔芙莉德哗地从浴缸内站了起来,她看见了自己残破的身体。手指颤抖着爬过遍身嫣红的殷紫的痕迹,象两军厮杀完毕撤退后留下来的一片雪地。紫色的是瘀痕,红色的是……吻痕。栗红的头发滴着水,毫无生气地垂下来。
      她重新沉回水中去,彻底地,不管不顾地。小股热流从眼中直接飘散出去,即使在水中还是烫的,像熔化的金属一样,微微扰乱着眼前荡漾的景物。这次她决不容许自己再屈服。
      她在等待着最后一口气息吐尽。等待水的那点微薄的压力来压垮她的肺。

      猛烈地,响脆地,粗暴地,水被拍溅到墙壁上,女孩像条出水的鱼似地被拽了出来,红发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淋淋漓漓滴滴答答。
      一拳痛打在她的背上,一口清水从肺里翻了出来,如是反复几回以后,她开始咳嗽。
      “我不想让我的浴室闹鬼哪。即使鬼长得很漂亮也不可以。”男子纠结着眉头。这女人,竟然死死抓住防滑扶手,几乎就成功地把自己淹死在他家的浴缸里!
      他一手拎起艾尔芙莉德,一手极其粗暴地用浴巾将她胡乱擦干。她坐在浴缸沿上瑟缩着躲避他,眼圈是红的,可是已经没有眼泪了。像一只落水的鸽子。罗严塔尔无声地叹息,松开拎着她的手,换用双手擦拭。
      过了片刻,他感觉到艾尔芙莉德的头在浴巾的包覆下轻微地一转。金银妖瞳危险地眯起来。一瞬间红发女孩从浴缸边跳起,从附设的小架子上顺手抓起一样东西朝他刺来。罗严塔尔轻松地让开了,趁着她的冲力把她从背后拦腰抱死,那东西从她衰弱的手中清脆地跌落地面。
      真是自作孽啊——他认出那凶器正是前前任女友的礼物,一把银质梳子,方才朝他刺过来的那部分是可以用来分发线的梳柄,在他的印象中,只有烤肉铁钎的尖端或者军用刺枪才会生成这付凶险模样。果然,女人这种生物,就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纵然脸蛋是如此楚楚可怜。
      “我还以为立典拉德家真的没有懦弱之人呢。”他冷淡地说道,同时女孩的纤腰在他的钳制下僵了僵。“就这么简单地死了,不就没有机会看到我这个屠夫的下场了么?”
      浴室的纯黑装饰背景上,她的红发已经显得枯槁了,甚至感觉不出她的呼吸。一时间,罗严塔尔有种荒谬的错觉:难道她已经死了?
      最终打破这种错觉的是一大颗沉重灼人的液体,打在罗严塔尔扣在她腰间的手上。“我会亲眼看着你灭亡的。”艾尔芙莉德依然背对着他,从那凌乱的头发后面传来了平板的声音。
      “我相信。不到五个小时,你几乎杀了我三次。”高大的男子依然从背后抱着她的腰走出浴室,践踏过相当于工薪阶层半个月薪水的纯黑浴巾,她伸长双腿也够不到地面。浴室外面便是主卧室。他放下她。
      她赤裸着双足,第一次自己踏上了他卧室里那张野兽毛皮似的纯黑长毛地毯。
      窗帘不曾合拢,浓黑的天色里,越来越猛的雪花搅成旋涡,不休地拍在玻璃上。
      整整一个世界被翻覆,摧毁,碾为齑粉了,而这个天,竟还没有亮。

      “……小姐……”小勤务兵怯怯地趴在床头喊道。
      艾尔芙莉德睁开双眼。不由得恍惚起来。黑锻底铜色复古花纹的被子,带着那个男人的气息。咖啡的焦褐的香气包围过来。
      “请你到餐厅用午餐好吗?”
      她突然清醒过来,裹紧了被子。在被子下面,她是赤裸的。小勤务兵的尴尬不下于她,慌张地把一个托盘递到她面前,就飞快地跑了。托盘里是一套新衣。
      骤然风过,窗外高大的西洋樱树漫天散出枝干上的积雪。初晴的日光下,白亮耀眼的飞絮万千,翩跹着象一条空中的河流经过她的窗前,永无止息。她裹着被子,再也鼓不起勇气看自己的身体。再也鼓不起勇气哭泣。
      那个男子曾经呼吸沉重地在她耳畔厮磨着说:“你确实很美……”微眯的清俊的眼睛,是一对金银妖瞳。
      他那被欲望淹没的声音与表情,就像是一个瑟缩着的孩子。不知是愉悦还是恐惧。

      走下阶梯。出乎意料地,餐厅里并没有那个恶劣男子的踪迹。
      “那男人呢?”
      “罗严塔尔阁下他已经去舰队停泊港准备出征了。”男孩挺了挺胸,仿佛要上战场的是他。
      “出征?去哪里?”
      “依谢尔伦要塞!”
      “是吗?就是那个难攻不落的依谢尔伦要塞?那相当好,他很适合做那个食人黑洞的饲料。”
      小勤务兵大声嚷道:“请不要这样说!既然杨威利能偷走它,罗严塔尔阁下就更可以把它夺回来了!”
      “原来他专门搜罗自己的小崇拜者当勤务兵啊。”
      男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开口:“那个,料理的味道怎样?”
      艾尔芙莉德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在家里招待女士用午餐,所以……不大有把握。”
      “嗯……很好吃。”
      “啊——你——你怎么了?!”小勤务兵的声音张皇失措起来。
      因为栗红头发女孩的眼泪,跌碎在碟子上。

      IV

      那个男人没有辜负自己家里的小崇拜者,他果然攻下了依谢尔伦。这已经吞没了数百万人生命的要塞。他的朋友,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渥夫冈·米达麦亚则征服了费沙自治领。
      小勤务兵郑重地把银行户头和保险柜的密钥全部交给她。并且用幼稚的语气模仿罗严塔尔的原话说:“想呆就呆着吧。”
      艾尔芙莉德留了下来。她对自己解释说,她要亲眼看着他灭亡。
      已经不再下雪了,漫长湿冷的雨季过去,小勤务兵开始经常买冰淇淋回来。而在那片晴朗的星空之上,宇宙的最深处,那个男人和他的军队所在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四季寒暑。

      罗严塔尔统率下的战舰编队铺天盖地回到奥丁。那之后他一直跟随罗严克拉姆公爵住在宰相府。
      在立体TV的新闻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第一个从摄政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手中接过镶有宝石的元帅杖。当罗严塔尔和同时晋升元帅的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及十名一级上将一同出现在皇宫露台上时,无忧广场上的民众们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
      特写镜头扫过他的面孔。唇边淡薄的笑,一蓝一黑的眼睛却还是冷的。
      女婴皇帝退位,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更换了名字和衣裳叫做皇帝。罗严塔尔任职新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

      几乎看不出沙发里还深陷着一个人,只有被云霞映红的波涛一样的长发疲惫地涌出来。
      坚木质地的门扉无声开启,罗严塔尔宅邸的主人回来了,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射在台阶上。这名夺走了她处女贞操的男子,正以他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眸,玩味地看着她。半年多不见了。
      “真是令人佩服,居然没有逃走。”
      “我又没作什么坏事,为什么要逃走?”
      “你是企图要杀害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的罪人,就算当场处决的话也无可非议,不过我甚至都不曾用锁链将犯人铐起来,想想我也真是宽宏大量啊。”
      “至少我不像你们这些把杀人当作是家常便饭的累犯。”
      这种程度的讽刺根本伤害不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勇者。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微微冷笑,反手将门扉关了起来,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这整个动作可说是强力与温柔的完全结合,凶猛和典雅几乎调和诠释得淋漓尽致,这名女子的视线完全被他的动作所吸引,而忽略了对方的意图。醒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右手腕已经在这名男子的掌握中了。
      “好美的手。” 为酒精所湿濡的声音赞叹地说道。
      “听说我的母亲也有着这么一双美丽的手,就像是最名贵的象牙艺术品。她那一双手,从不曾为别人而动。但第一次她抱起她亲生儿子的时候,竟是想用刀子挖出她儿子的一只眼睛”,他淡淡地笑了笑,“当然地,也是最后一次了。”
      艾尔芙莉德屏息凝视着罗严塔尔一对不同颜色的金银妖瞳。
      “太可惜了,竟然失败了。一个预知儿子即将犯下滔天大罪的母亲,大义灭亲。可惜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竟有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
      “——很好,再推敲一下就可以刻在墓碑上当墓志铭了。”
      罗严塔尔放开了女子的手,将落在额前的深褐色头发拢上去。方才这男人抓住自己手腕的触感好像一个温热的环还留在女子的手腕上。罗严塔尔将自己修长的身子倚靠在十字花纹的墙壁上,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我真不明白,虽然说到你父亲的时代为止,特权一直都是你们的掌中玩物,不过现在失去了,真的就如此愤恨不平吗?那些特权并不是你的父亲祖父靠着自己劳动得来的,想想看,他们不是成天悠闲地过着日子吗?”
      艾尔芙莉德本想大声辩解,又咽了下去。
      “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有正义可言吗?所谓贵族,就是已经被制度化的盗贼。用暴力夺来的就是邪恶,用权力夺取的,就不算吗?”罗严塔尔挺直身躯,嘲谑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比其他女人好一点——真是太扫兴了。”
      说着毒辣的言辞,他的声音却是苦涩的。“从这里出去,去找一个适合你的男人吧,找一个整天怀念着过去的时代,倚恃权力与法律来保障甜美日子的废物吧——不过!”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猛捶了一下墙壁,一字一字地说道:“在那之前,我要先说几句话。
      “这世上最丑陋的事情,就是既无实力也无才能,却能靠着世代相传,将政治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相形之下,纂夺要强上一万倍。至少,纂夺者为了得到权力,一直在做着必须的努力,而且他也知道权力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艾尔芙莉德抿紧了唇,她甚至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然而整个人却像是化成了一道强烈的风暴。
      “我完全懂了。”
      她的声音仿佛奔流的熔岩,逼近了罗严塔尔。“你根本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叛逆者!如果你是如此有实力有才能的话,那就试试看好了。这条骄傲的路走到终点,就要背叛你现在所服侍的君主了吧!”
      罗严塔尔脸上的表情变了。连他自己都没能觉察的伤口,被她揭开了。他审视着这个曾经谋略要杀害自己的女子。在数秒的沉默之后,他出声了。
      “皇帝虽然比我小九岁,不过他是靠着自身的力量得到这整个宇宙的。我虽然痛恨高登巴姆的皇室和那些大贵族,不过我却没有像他那种翻天覆地的气慨,这是我所及不上他的理由。”
      罗严塔尔转身大步地走出了客厅,那是军人的背影,挺直坚决,毫无缱绻流连。
      艾尔芙莉德一时失神了。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逐渐离去,却又迅速背过脸。多么荒谬,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期盼那个应该被恨的男人,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
      她的视线于是空茫地停驻在墙上某幅油画上,大约十秒种之久。当她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这座宅邸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那时,罗严塔尔是不是曾经回过头来看看她,当然她永远不可能知道。

      轰轰烈烈的赤金与血红色的时代,无数人死去,无数人流离,倾覆的与被倾覆的,征服的与被征服的。他们只是夜航的海上漂流的两艘船,永远失之交臂,永远是错爱与被人错爱。

      V

      八月八日,皇帝莱因哈特发布了一项布告。
      “大本营迁往费沙。奥丁与同盟领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朕之代理以及统辖奥丁的任务,将委由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负责。”
      从皇帝御前退出之后,米达麦亚对着和他并肩同行的友人说道:
      “费沙啊,原来如此,他的想法和我们的层次果然不一样。那个地方是比较利于将所有的新领土统合起来管辖的。”
      罗严塔尔无言地点点头,但他所想的是个人的事情。他是单身,理论上随时能够配合军队的阵容由奥丁动身出发。不过,那不觉已在他的宅邸中定居下来的女孩怎么办呢?她是恨罗严塔尔的,不管是要随他前往费沙也好,是要将宝石偷窃一空然后逃之夭夭也好,怎样都好,随她的意思就是了。
      感觉到不善的视线,他抬头瞥见郎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娃娃脸从即将闭合的电梯门缝里望着他,象网中央伺机而动的蜘蛛。

      世事翻覆,拥有名将“魔术师杨”的同盟在与帝国对抗数百年后,已在实质上灭亡。在倥偬的生涯里,偶尔帝国双璧也会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喝一杯。
      在等待部队集结的间隙里,帝国双璧在奥丁军用航空港的休息室内喝着咖啡,玻璃隔离了轰鸣声,舰队像群鸟起降盘旋,在逐渐浓厚的夜色里,化成千百万运行的星辰。他们又将开始以光年为单位的远征。
      皇帝的举措,意在将统帅本部大本营乃至帝都一起搬迁到更前线去。那是一种怎样的勇武与锐气,从皇帝莱因哈特那俊美的脸庞和清癯的躯体中发散出来。这个少年霸主的心中,宇宙的边界似乎就是他的疆界。可是,世间当真就无人能够匹敌了么?
      放下咖啡杯,米达麦亚唐突地说:“罗严塔尔,你干脆结婚吧!”
      “结婚?”
      罗严塔尔挑起眉毛,低声笑道。除了笑容以外,此刻他再也找不出可以别的什么可以平静心情。笑过了之後,他那令无数女性迷惑的金银妖瞳闪著难以名状的光芒。
      “我没有组织家庭的意思,也没有那种资格。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
      “唔,我不晓得。”米达麦亚放冷箭般地回应道。金眼妖瞳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与他英武的眉宇不相称的不安。
      米达麦亚眉头紧锁地问:“对了,以前那个女的要跟著你去费沙?她真的那么喜欢你吗?”
      “这个嘛……我想,她是想亲眼看着我毁灭才待在我身边的。不是非常有趣吗?”罗严塔尔漫不经心地回答。
      米达麦亚的心不由沉了下去。奥贝斯坦冰凉的眼睛正俯视着他们每一个人,他会怎么想呢?或者,他正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你想怎样,可是,罗严塔尔,那个女人不行!”
      罗严塔尔望着窗外。他的旗舰托利斯坦正在降落。“那你说怎么办呢?”
      “给她钱,让她走,只有这样了。”
      “这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啊……”罗严塔尔有些意外似地浅笑着看眼前的挚友。
      “不管用什么手段,总之要设法解决。你就快要误入歧途,陷下去了。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真的?”
      “不对吗?”米达麦亚不觉提高了声音。
      “……不。”罗严塔尔沉默片刻,“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得不这样想……”
      同样的阴霾笼上了蓝色锐利的左眼和黑色深邃的右眼。罗严塔尔勉强地笑着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要担心,米达麦亚,好歹我也是个军人。要毁就会毁在剑下,不会毁在女人手上的。”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这句一语成谶的话每每令疾风之狼为之痛心。然而那时侯,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方向。

      VI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二月。
      郎古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发出了无法抑止的笑声。罗严塔尔曾经加诸于他的羞辱,他终于可以加倍奉还了,还不仅止于羞辱而已。
      他轻易得到了罗严塔尔元帅的情妇的证词,同样的证词也出现在呈送皇帝御览的报告中:“那个女人说她已经怀有罗严塔尔元帅的孩子。当她把消息告诉元帅时,元帅还祝福她并告诉她,为了这个孩子,他会朝更高的目标前进。”

      次日九时,在宇宙舰队司令部的宇宙港旁边的旅馆中睡觉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接到了罗严塔尔被拘禁的消息。
      幸好罗严塔尔很快恢复了自由。

      当罗严塔尔回到官邸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轻快地从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迎候他。“真遗憾,你竟然活着回来了。”
      “你说了谎。”金银妖瞳的男子冷然说道。
      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面孔上浮现骄傲的微笑,昂着头颅回答:“我对郎古先生说谎,而你对你的皇帝说谎。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叛臣。”
      如果不是皇帝决意要相信他的话,郎古大约要在御前揭穿他的。
      这女人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罗严塔尔和她朝夕相对,不可能不知情。而罗严塔尔在审查中回答皇帝:“假如臣知道她怀孕的话,一定会让她流产的。……因为,臣没有为人父的资格。”
      是的,他确实对皇帝说了谎。

      三月二十一日,怀孕七个月的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离开罗严塔尔宅,并未被迫人工流产或立刻强制遣送流放地,而是被安排到某处居住,待生产后再将孩子送出给他人收养。当然也有历史学家把这个做法视为对罗严塔尔元帅的一种“安抚”。然而,生产后数周,还没来得及将孩子送走,母子俩便一同消失了,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甚至还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照片。
      诸将互相推诿了一阵子,最后,理所应当地,这个消息由米达麦亚谨慎地传达给了罗严塔尔。
      金银妖瞳的男子猛地熄灭了手中的烟,站起身拿过一瓶香槟,平静的声音没有任何破绽。“是吗?确实是那个女人的作风。”
      “罗严塔尔……你以前从来没有把烟熄在咖啡杯里过。”
      回答米达麦亚的,只有香槟的一声炸响,芬芳的泡沫流到了纯黑长毛地毯上。

      “在当时,绝大多数知情人都认为这母子二人不是单纯失踪,而是被谋杀了。出于兼顾斩草除根和名正言顺这二方面的考虑,待事件基本平息后再暗杀是最好的处理方法。罗严克拉姆王朝不是没有这种劣迹。罗严克拉姆一世当年为了登基而纵容前朝小皇帝被诱拐,而被勒令以自杀对诱拐事件负责的,却是一名毫不知情的负责宫内保卫的高级军官。退一步来说,即使暗杀不符合罗严克拉姆一世的性格,却很适合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罗严克拉姆一世》,汉斯·德莱。

      VII
      她常常觉得世界根本就不是固体。它在流动。
      无数的光阴,无数面孔和无数声音搅作一团混沌的旋涡,旋转无休,诡谲的命运在涡流里偶尔露一露它锋利的獠牙,转瞬即逝。
      老朽的王朝。
      老朽王朝的金发反叛者。
      接下来是金发反叛者的反叛者。
      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指挥的帝国军宇宙舰队的舰艇布满了“影之城”周边的宙域,共有舰艇四万二千七百七十艘,将兵四百六十万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挥下的一级上将,有毕典菲尔特与瓦列两名。其后所发生的战争,在史书上被称为“罗严塔尔元帅叛乱事件”、“海尼森行星动乱”、“新领土战役”或者“零零二年兵乱”,“帝国双璧”之间兵戎相见,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兵败重伤,旗舰“托利斯坦”脱离战场,回到海尼森。

      与此同时,另一艘商船正在全速飞行。
      “不舒服的话,掉头返航好了。孩子我会托人送到那个男人那里去给他看一看的。”女子悦耳的声音说道。
      “不,我要去。”艾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看着舷窗外面。
      作为回应,多米妮可·尚·皮耶尔耸耸肩。
      多米妮可·尚·皮耶尔带她逃出软禁地后,她也一直藏匿在费沙。还有她和他的孩子。
      谣传说他已经死了,谣传说他已经逃到边远星系去了,谣传又说他一如往常地在总督府里用冷笑的金银妖瞳看着每一个人。她等着看他的下场,然而当这个下场就摆在眼前时,她忽然感到退缩。她还是要去见他,但是,是为着一个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理由。
      千万年中,星辰按照自己的规则凝聚,膨胀,白热,释放出美丽的磁光和电子,冷却,以至坍缩,成为冰冷沉重的死灰。在这无限时间与空间的过程面前,人们生息歌哭,贪恋痴嗔,不过只是如露如电,一瞬中的一瞬,微尘中的微尘。
      广袤世界中,一颗微尘又如何能捉得住另外一颗?
      舷窗玻璃映出她瘦削的面孔,在那永夜繁星的背景上,虚空的虚空中,漂浮着这样一张美好的面孔。
      蓝色的行星海尼森出现在视野中。

      回忆的气味是咖啡的香气。
      在那对老姐妹的屋子里,将电子地图摊在桌上,喝着吉尔菲艾斯煮的咖啡,为了空想中的作战方案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四个年轻男子。
      凑成一堆的金发,红发,褐发,蜂蜜色头发。
      这一生,值得怀想的,别无他人。
      被血湿透的衣服殷红冰凉地贴伏在胸前。
      伤口渗血已经先后毁掉了6件军装衬衫。若是她在这里,美丽的唇角想必会挂上冷笑吧。他的思维艰涩地转动着,恍然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生为一个军人,他是幸运的,能够选择自己的主君和战友。然而,爱人并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因为命运象一个不受欢迎的速递员,把那个栗红头发的女孩直接推到了他的面前。是幸,或不幸呢?都到了这个时候,想起的竟然不是孩子,而是那个女人。
      女人这种东西,就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即使如此,竟然,他也愿意把利刃交到她的手中。看来自己确乎也只是单纯好色而已。
      金银妖瞳的眼眶里,浮上了淡淡的水气。
      事到如今,他才对自己承认。
      然而这样最好。
      昏乱中有人来了。看不清面目,然而他还认识那个声音。有一双婴孩的清浅的蓝眼睛望着他。一只手轻理着他散乱的头发。曾经是多么高傲的声音,奇怪地颤抖着。他想看清是为什么,然而已经不能够了。

      婴孩的哭声打破了沉寂,罗严塔尔竭尽全力张开他的金银妖瞳。艾尔芙莉德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轻轻握住面前的手帕的时候,小勤务兵胆怯地走进办公室来,他金褐色的头发零乱着,满面困惑的表情,手里抱着刚才的婴儿。
      “那位女士走了,她说要我把这个婴儿交给米达麦亚元帅……怎么办好呢?阁下。”

      孩子的父亲就要死了,她的眼睛却是枯涸的。它们已经不会哭泣了。
      只有心脏还在跳动,顽强地向外压榨出酸楚的疼痛。
      多米妮可·尚·皮耶尔点燃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打火机柔暖的一苗火光映亮了多米妮可的半边面颊。
      脱手的气球飞回孩子的手中。
      跌碎的咖啡杯聚拢来。
      奥丁那铅色的肮脏夜空下一望无际翻滚着暗淡的雪花,不是落下,而是从地面飘回云端。
      积雪的街边,街对面的玻璃橱窗上映出一朵橘色的火花。有着蓝黑二色双眼的颀长男子在门外微微蹙眉侧头点烟,在密集的雪片翻飞中,仿佛是捧着一个小小火球,照亮了半边面颊。那张脸,有时会出现在立体TV上的,细眉长眼,在柔暖的一苗火光下,可以说得上是无害而清秀的。
      从那个冬夜直到今天,她终于第一次伸出双手,轻柔地抚过那张面孔。
      却只能触到满手的冷汗。
      那个男人的血似乎已经流尽了,等到这冰冷的汗水也流尽之后,他的折磨也就要结束了。
      他们实在是两个过分骄傲的人哪。
      “……哪里的冬天最长?”
      “啊?什么?”多米妮可睁大了眼睛。
      商船冲出海尼森大气层的瞬间,与一艘巨型战舰以不到10公里的距离擦肩而过。那是“人狼”。

      疾风之狼,你有辱这个夸大的名号哪……

      他并没有能够把这句话说出口。黑色的潮水猛然淹没了他的意识。
      小勤务兵小心地把记录有遗言的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正想去把婴儿安顿在沙发上,突然,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小勤务兵犹疑着转回头去看看他的长官。
      合上双眼,遮断了蓝与黑的凌厉视线的罗严塔尔,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英俊的贵族青年军官而已。
      他的姿态并没有改变,只是象一个正在陷入睡眠的人,放松了因疼痛而绷紧的肌肉,和他那一辈子挺直的脊背。
      少年低声呼唤:“……元帅。罗严塔尔阁下……”
      房间里只有两个呼吸声,他自己的,和婴儿的。那个苦痛而坚韧的呼吸,已经听不到了。
      小勤务兵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坐在地毯上抽泣起来。

      几乎所有相关的传记作品都提到了总督办公室桌上的一对酒杯。至于那条湿透的手绢则说法不一,甚至有人猜测那是特留尼西特的遗物。谁也不能提出决定性的证据,因为确实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疾风之狼奔进房间的时候,手绢上那一丝栗红的长发随着气流飘落委地。

      “米达麦亚,你知道罗严塔尔提督的新情人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吗?”数年前,金发青年曾经如此清脆地问道。
      “呃……这个……是……黑的?”米达麦亚结巴着回答。
      “不对。罗严塔尔提督的军服上,有根红色的长发!”莱因哈特以堪称美丽的声音笑了起来。
      这段小小的对答,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但是,作为“回忆”,已是足够。
      他把所有的人抛在背后,独自面对星空。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能够抑制住的几声低沉呜咽使得舰桥内陷入死寂。
      “我看错了吗?疾风之狼……竟然哭了……”这样一个声音,在年少的拜耶尔蓝的胸腔中回荡着。

      那名叛逆的男子,那名曾为了挚友的生命而冒着暴风雨夜访罗严克拉姆侯爵的男子,那名曾以世间最令人动容的声音呼唤“mein Caesar”的男子,离开费沙之时统率万军意气昂扬,回到费沙之时,已成为一捧不名誉的,灰白的粉末。
      他葬在拉什乌纳山脉,是个晴朗而美丽的天气,庞大的云影缓缓游移在山峦与青葱的针叶林上。
      一小群与平日无异地身穿军服的男子并肩肃立于拉什乌纳山脉向阳的山麓。黑与银的制服,是暗夜与星辰的色彩,是哀悼与庆功的色彩,是军人一生所有回忆的外壳。
      执事官自纯白的陶盒中取出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骨灰。尚来不及入土,山岚已将那捧灰白的粉末自执事官的手中猛然吹散。金银妖瞳的男子,仿佛了无痕迹地消散在翠绿的山风中,四散而去了。紫色眼眸的米达麦亚夫人望着丈夫的背影,感觉到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身躯紧绷起来了。即使有多么想亲手触摸友人的灰烬,出于政治立场的考虑,也不得不将双手紧紧地握在身侧。她的泪水几乎要滴落在怀中那褐发的婴儿身上。
      菲利克斯,要记住你的父亲啊。她在意识中反复地低语着。

      VIII

      隔着凝结了浓重水雾的玻璃,还是能依稀看见窗外铅灰的天色里,越来越猛的雪花搅成旋涡,不休地拍在玻璃上。战舰的轰鸣隐约传来。
      米达麦亚家的大门猛地被甩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连连扑打着黄金狮子肩章军装大衣上的雪片。
      昔日帝国的名将,双鬓斑白的渥夫冈·米达麦亚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青年一面脱下大衣,一面微笑着望着他。黑和银的华丽军服,年轻而高挺的身姿,深褐的头发跌到额前,露出一只清湛的浅蓝左眼。米达麦亚永生也不能忘记的一张脸孔。
      咖啡的香气却不知从何处飘散出来。
      “米达麦亚,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吧。”……那时侯,他总是这么说,接着拿出一瓶名贵的红酒来。米达麦亚褶皱的面孔颤抖着。
      他的脊背挺直了,头发回复光泽了,皱纹舒展了。不再是告老的元帅,他只是一个与朋友互相搭着肩膀走在纷纷拂拂的下雪的街道的年轻军官。在冰封的偏远星球并肩杀敌。在各自旗舰的舰桥同时下令开火。没有多少显赫的战功,也没有多少回忆沉积的年轮,未来的图卷,不论是幸福或是乱离,都还不曾展开。
      那些把酒畅谈的夜晚,一个一个地穿过苍茫岁月,连翩而来。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呼唤那个名字。

      像手指触动无波的水面,泛开了涟漪。
      罗严塔尔……
      像风贯穿胸腔中的空洞,呼啸着回响。
      罗严塔尔……
      像酿酒的葡萄破裂,汩汩淌出疼痛而甘美的汁液。
      罗严塔尔啊……

      “爸爸,你怎么了?”青年开口说道,把头发拢回额上,露出另一只眼睛。和左眼是一色的蓝,像大气层最上空的,阳光所能折射出的最纯净的蓝。
      “啊、菲利克斯……你回来了……”艾芳瑟琳的声音喜悦地响起来。
      青年回头高喊道:“妈妈!”
      米达麦亚一瞬间有些佝偻下去,变回了老人。
      这不是罗严塔尔。这是罗严塔尔的儿子,他的养子,菲利克斯·米达麦亚。连亲生父亲的姓氏都不能继承的孩子。

      “……是这样的……”米达麦亚似乎有些为难。
      菲利克斯吃着艾芳瑟琳做的火腿起司三明治。
      蜂蜜色头发的老人继续说下去,“你妈妈她很早以前就生病了……”发现菲利克斯一下子担忧地看向艾芳瑟琳,米达麦亚似乎骤然失去了他那疾风般的勇毅果敢,缓慢地说:“是你的亲生母亲。”
      菲利克斯的咀嚼停住了。
      “我一直在设法找她,但始终没有成功。她去世以后,她的委托律师把她的骨灰和遗嘱送到我们家里。按照遗嘱,我们把她埋葬了。”
      “在哪里?爸爸,她在哪里?”菲利克斯猛地站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明净而急切的光芒。
      米达麦亚和艾芳瑟琳同时意识到,居住在几乎与故人一模一样的躯体里的,是一颗比乃父坦诚得多的灵魂。

      连风也凝冻了,雪沉重地坠落下来。
      白色的拉什乌纳山脉笼罩在纷纷扬扬的白色中。
      地上车急行拐弯,撕裂寒冷而滞重的空气,溅起浪一般的积雪。在针叶林夹道的某处,菲利克斯刹住车。他的手停留片刻,才打开车门。
      菲利克斯深一脚浅一脚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深厚的雪下,一方地面有些微隆起。
      他蹲下身子,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拂开积雪,露出黑曜岩质地的平躺在地面的墓石。

      “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就被迫离开了你父亲——你的生身父亲。她的整个遗嘱,都在交代她的墓石要什么材质,用什么字体。她实在是一位倔强的女性,终其一生都从来不曾向你父亲或其他任何人要求任何东西,此生唯一所求,大约就是这块墓石了。”菲利克斯出门的时候,养父米达麦亚这样说。

      褐发青年俊秀的面孔掩在黄金狮子肩章的军用大衣下,这是一张常常令他的长官缪拉元帅动容和失神的面孔。
      他脱下手套,赤裸着手指抚过黑曜岩墓石的表面,仿佛要用指尖阅读那些文字。
      刚刚积起的薄雪被体温融去,露出一行,也是仅有的一行银色花体文字:

      “奥斯卡与艾尔芙莉德·冯·罗严塔尔”

      世界忽然静寂得可以听见心在胸腔里搏动。阴翳的天空有雪纷纷打落,呼吸化成细微的冰晶。
      他的父亲和母亲。
      奥斯卡。
      与艾尔芙莉德·冯·罗严塔尔。
      这是一个无名的名字。
      也是一个绝望的愿望。

      絮絮轻雪,无声地栖落在黑色的墓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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