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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奥贝斯坦·零度安魂曲 ...

  •   威斯塔特。
      仿佛被这个词语蛰痛了某一条听觉神经般,军务尚书抬起了义眼。
      接触到那无机质般冰蓝的视线,秘书官顿时感到一丝冷风游动在自己的脊背皮肤与制服之间。
      “什么。”义眼的主人停下笔。
      “呃,上周的刺客已经招供了,是,是威斯塔特事件的遗孤,……”自暴自弃似地一口气复述出来,秘书官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已经消耗完毕,只得难堪地僵在那里。
      “把他带来见我,现在。”义眼重新回到桌面的文件上。
      “……是。”鞠躬之后,转身欲退出办公室。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秘书官的衬衫终于被冷汗湿透了。

      威斯塔特行星上散布着五十余个绿洲。绿洲以外,是因日晒褪色成红褐的岩山,灰黄的沙漠与无限延伸至地平线的白色盐湖,杳无人迹。也就是说,如果用核子飞弹对各个绿洲加以攻击的话,就可以杀尽行星上全部二百万的居民。
      帝国历四八八年十月,布朗胥百克公爵为报复威斯塔特居民的暴乱,决定对威斯塔特施行热核攻击。有一名出身自威斯塔特行星的士兵,在核子攻击计划即将实施的前一天,千方百计自秃鹰之城逃了出来,来到了莱茵哈特的阵营当中。
      莱茵哈特听完报告之后,要立即派遣舰队到威斯塔特去阻止攻击行动,但一个冷澈的声音阻止了他。“不如我们就满足一下布朗肾百克公爵那发狂的□□,让他如愿去进行残忍的攻击吧!”
      后来升职为帝国军务尚书,时任莱因哈特军参谋长的男子说道。
      “然后我们将整个情景拍摄下来公诸于世,作为大贵族毫无人性的罪证,如此一来,全银河帝国的人民会看清贵族联合军的真面目,而且在他们领地内的民众及平民出身的士兵也必将早晚叛离。与其派人去阻止,这样顺水推舟不是更好吗?”
      从不知恐怖为何物的金发青年,在这时候竟然露出了恐惧畏怯的神情,他紧紧盯着总参谋长没有温度的义眼,一字一句地道:
      “难道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二百万人被杀死吗?其中又有多少是妇女儿童啊!”
      “这场内战如果长久持续下去的话,死的人或许就不只这个数字了,也许是二千万,甚至是二亿,两相比较,那一种比较合算呢?”
      “不要用人命来作这种简单的数字比喻!”莱茵哈特怒道。但参谋长并没有因而退缩,反而继续进言道:
      “元帅,我只想你明白一点,身为一个霸主,不可有妇人之仁,只要大贵族们的权力存在一天,这样的事情不管多少次都可能会陆续发生。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早作个了断,即使是不择手段,因此有必要让帝国境内每地的人民都知道他们的恶行,同时昭告天下,他们并没有统治宇宙的资格……”
      “那么是要装作没看到吗?”
      “为了帝国二百五十亿的人民,同时也为了早日迅速地确立元帅您的霸权。”

      于是,威斯塔特被血洗了。当然,这只是文艺的修辞。因为,那些被热核风暴掀去了衣物、皮肤乃至肌肉的人们不曾流出一滴鲜血。辐射焦灼了一切,包括血液。灰黄的沙尘昼夜无休地被疾风卷起,偶尔会露出沙砾之下,那二百万人的墓场。

      数年以来,总计有威斯塔特的遗孤数十人前来刺杀皇帝莱因哈特与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除了被直接交给克斯拉管辖的宪兵队的,被皇帝近卫当场击毙的,刺杀失败而自杀身亡的,余下被这样带进巴尔·冯·奥贝斯坦的办公室的少而又少。所谓刺客,其实只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即使只是个孩子,却无疑是名刺客。被长达5日的审讯与大剂量的自白剂消磨了一切精力与意志力,倘若不是被近卫拎着,也许连站立的姿态也无法勉强维持。惟有见到巴尔·冯·奥贝斯坦的瞬间,蓬乱而焦黄的浏海下,一双眼睛像丛林中的小兽向外窥探猎物般地燃烧起来。
      “布郎希。”还处于壮年,却已鬓发半苍的帝国军务尚书开口召唤自己的秘书官,眼光不曾离开那个孩子。
      “是。”
      “我要收养这个孩子。”
      “可是……”
      “布郎希。”男子平板的声调与视线的方向没有半分改变。
      “……是。”名为布郎希的秘书官匆匆行礼退下。

      孩子,或者可以称之为刺客,经过几次努力之后张开了焦敝的唇:“我没有,”孩子微弱地咳了两声,“没有任何可资利用的价值。”
      奥贝斯坦玩味地抬了抬眉,没有牵动一根多余的神经与肌肉。“听说,你是来刺杀我的。不过今天之前,我未曾见过你。看来,是我的近卫没有给你这个机会。从今天起你住在元帅府,可以多加练习。凡事都是熟能生巧的,对不对。”
      “我,绝对不会做你的棋子的。”
      相对于孩子集中全部气力的严正宣言,奥贝斯坦的回应只是示意近卫将孩子交给门外等待着的清洁妇而已。
      清洁妇把孩子像一袋玉米一样地拖走了。军务尚书的眼光投向近卫:“受地球教指使的孩子,就是这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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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他被起名“艾尔伯特”“葛萝丽娅”之流繁杂名字的狗类相较而言,奥贝斯坦元帅府上的狗有着一个极其客观、实用的名字:全府上下都简单明了地称之为“狗”。
      几乎每天黄昏,元帅府的厨房门口都会发生这样的例行对话。
      “拉贝纳夫人,我带狗去散步了。”清澈的因变声期未到而分辨不出是少年或少女的嗓音。
      “好的。可以顺便买些雀肉吗——”伴随着管家夫人掏着口袋里的零钱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孩子和老狗一同回到元帅府门口的时候,碳晶装甲的地上车恰好停在台阶前。面孔瘦削的男子下了车,孩子似乎不太情愿地出声招呼:“奥贝斯坦。”帝国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的养女伊芙·贝根鲁坦因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养父,不是“父亲”、“爸爸”,也不是“巴尔”,而是采用了与同盟官方媒体一致的提法:“奥贝斯坦”。
      似乎没有焦距的义眼望着自己的养女。半年前作为被擒获的刺客出现在他面前时,因为自白剂造成的交感神经失调,连站立也会失去平衡。现在虽然还是与男孩相仿的纤瘦、阴郁模样,却像春天的南欧杉一般生长着。
      “很快就要长到这么高了。”他伸出左手,在伊芙·贝根鲁坦因的肩膀上方约莫三寸的空气中比了比。“肩膀大约是这样。”奥贝斯坦微微转动着义眼,估计着自己左右手间的距离。
      女孩一转身,径自进屋去了。老狗踌躇片刻,从奥贝斯坦的脚边钻了出来,跟随着女孩向厨房跑去。

      “预定、五月、二十五日,杨、威利、将、由、依谢尔伦、出发,乘、瑞达II号、前往、与、皇帝、会见。”伊芙·贝根鲁坦因艰难地使用微型超光速通讯设备,以约定的密码发送讯息。
      同一时刻,同样的文字展现在元帅府书房的电脑上。义眼平静如榖纹不生的湖面。“伊芙小姐刚才来过书房了吗?”
      管家拉贝纳先生恭谨地答道:“是的。”
      奥贝斯坦微微点头,删除了这一文档。
      宇宙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魔术的杨”在搭乘巡航舰瑞达II号前往与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会面的途中遇地球教徒袭击致死的讯息传来。
      那一天正是伊芙·贝根鲁坦因的十五岁生日。晚餐的时候,奥贝斯坦在离席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她郁绿的眼眸挑衅地凝视着他,“愿望是……把在威斯塔特死去的父母亲人还给我。把13岁以前的生活还给我。做得到吗?”
      他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仿佛要调整义眼似的,最终,却是调整了他的呼吸。“可以做到一半。”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帝国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的养女伊芙·贝根鲁坦因牵着狗,与市场内的某个水果摊贩交换了几句耳语。没有第三个人听见,那名有点奇怪口音的水果摊贩说了这样的一句:“皇帝、乌鲁瓦希。”
      “皇帝、乌鲁瓦希。”这是当天中午截获的由奥贝斯坦元帅府邸传出的超光速通讯信息。
      近卫惊愕地看着有“干冰之剑”称谓的男子将报告丢到一边,站起来以最大的音量吼道:“联系影之城,命瓦列舰队驰援乌鲁瓦希!”
      接下来的数十天,奥贝斯坦元帅始终未曾离开大本营,直到十月二十九日,银河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终于被瓦列一级上将从“影之城”附近出航的舰队所发现,并且加以保护。
      奥贝斯坦元帅终于回到元帅府邸的那一天,在门口遇见了养女和老狗。似乎没有焦距的义眼望着自己的养女。女孩已经有了及肩的乌发。“很快就要长到这么高了。”他伸出左手,在伊芙·贝根鲁坦因的肩膀上方约莫二寸多的空气中比了比。“肩膀大约是这样。”奥贝斯坦微微转动着义眼,估计着自己左右手间的距离。
      “无聊。”女孩转身进屋去了。老狗从主人的脚边钻了出来,跟随着女孩向厨房跑去。
      义眼是没有表情的。看起来,不可能是如此悲哀吧。一旁的近卫这样告诉自己。
      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指挥的帝国军宇宙舰队的舰艇,已经布满了“影之城”周边的宙域,共有舰艇四万二千七百七十艘,将兵四百六十万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挥下的一级上将,有毕典菲尔特与瓦列两名。 其后所发生的战争,在史书上被称为“罗严塔尔元帅叛乱事件”、“海尼森行星动乱”、“新领土战役”或者“零零二年兵乱”,“帝国双璧”之间兵戎相见,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战死。
      那名叛逆的男子,那名曾为了挚友的生命而冒着暴风雨夜访罗严克拉姆侯爵的男子,那名曾以世间最令人动容的声音呼唤“mein Caesar”的男子,离开费沙之时统率万军意气昂扬,回到费沙之时,已成为一捧不名誉的,灰白的粉末。

      他葬在拉什乌纳山脉,是个晴朗而美丽的天气,庞大的云影缓缓游移在山峦与青葱的针叶林上。
      一小群与平日无异地身穿军服的男子并肩肃立于拉什乌纳山脉向阳的山麓。黑与银的制服,是暗夜与星辰的色彩,是哀悼与庆功的色彩,是军人一生所有回忆的外壳。
      执事官自纯白的陶盒中取出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骨灰。尚来不及入土,山岚已将那捧灰白的粉末自执事官的手中猛然吹散。金银妖瞳的男子,仿佛了无痕迹地消散在翠绿的山风中,四散而去了。紫色眼眸的米达麦亚夫人望着丈夫的背影,感觉到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身躯紧绷起来了。即使有多么想亲手触摸友人的灰烬,出于政治立场的考虑,也不得不将双手紧紧地握在身侧。她的泪水几乎要滴落在怀中那棕发的婴儿身上。菲利克斯,要记住你的父亲啊。她在意识中反复地低语着。奥贝斯坦元帅的养女醒目地穿着初级中学的制服,与艾芳瑟琳·米达麦亚一同站在人群之后,偶尔有简单的低声交谈。
      在回程的地上车内,郁绿眼眸的少女打破了沉默的空气:“站在我身边的那位夫人,似乎打算请宫内省订做一些礼服送给我的样子。”
      帝国军务尚书以他一贯平板的语调答道:“是啊,你至少需要一件象样的丧服来出席葬礼。”
      “真希望今后能穿着最漂亮的丧服来出席这样的葬礼,特别是你的。”少女轻快地说,从语调上完全听不出恶毒或刻薄的成分,“希望不要等得太长才好呀。”
      “我并没有打算活得很久。放心好了。”
      伊芙·贝根鲁坦因打开了车窗,她的黑色鬈发飞舞起来。“这里的空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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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用巴松和大号吹奏的低沉乐音一般,凶兆降临了。皇帝长久以来的低烧与眩晕被诊断为绝症的征兆。御医团被要求反复确认皇帝的病情,宪兵队则以空前的规模和密度进行戒严与搜捕不安定份子的行动。从诱拐高登巴姆王朝最后的幼帝的犯人休马哈处得到了这样的口供:
      “地球教的残党并没有放弃夺取皇帝生命的计划。根据我从鲁宾斯基那边得到的消息,最后的行动集团已经潜入费沙了。人数应该不到三十人,其他的组织都已经被击溃了。如果把那些人处理掉的话,地球教应该就不会死灰复燃了。”
      在宪兵队做口供的整理与存录工作的同时,关于这份口供的书面报告也已摆在了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的办公桌上。

      时间的流逝似乎与皇帝生命力的丧失成正比,并且,这一曲线的斜率越来越大了,也就是说,时间每流过一秒,皇帝就丧失数倍于上一秒所丧失的生命力。即使是缺乏医学知识的人们,似乎也已经能够看见这一曲线的终结,不会晚于明日的日出。这段时间,医学上,称之为“弥留”。
      人们焦躁地祈祷或是瑟缩着等待。被后世称为“狮泉七元帅”的将领们,除了宪兵总监克斯拉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因紧急事件离开以外,全体都在贝尔塞底的某间侧厅内,沉默地各自盯着各自面前已经换过四五回,但还是一样原封未动地凉掉的那杯咖啡。
      梢后,皇妃宣召米达麦亚。此时大雨已有酿成洪灾之势。
      十九时五十分,一度回军务省的奥贝斯坦元帅又在临时皇宫中现身。尾幕已近,而新的一幕又要揭开了。
      除了米达麦亚和克斯拉之外的五位一级上将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之间飘荡着爆炸之前的诡异气氛。军务尚书告诉大家,地球教徒的最后残党为了结束皇帝的生命,不久之后将会攻击临时皇宫,大本营幕僚总监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提出了疑问。“地球教徒何必做出这样的暴行呢?只要再等一段时间,不需要他们出手,事情就可以明朗化了。”
      奥贝斯坦的答覆明快得近乎无情。“是我把他们引来的。”
      “军务尚书?”
      “我散出谣言说在陛下病情康复之前,将要把地球教信仰的对象地球摧毁掉。为了阻止皇帝这个行动,他们一定会急躁地采取行动。”
      室内的空气冻结了。温度低到了极致,反而像要燃烧般地冷却了。
      “你是说你把皇帝当成诱饵?尽管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选择方法,可是,这岂是一个为人臣子能做的事?”
      梅克林格的激愤被冷然驳回了。
      “皇帝无可避免地即将逝去。然而,罗严克拉姆王朝却要继续下去。为了王朝的未来,地球教的狂信者必须要加以根除。为此,我只是要求皇帝客串一下而已。”
      之后,军务尚书离开了,没有人想知道他的去向。

      原始的手制□□在二楼西翼可以俯视中庭的祖母绿厅内爆炸,碎片自奥贝斯坦元帅的腹部刺向胸口,整个撕扯了开来。这是二十时十五分时的事。
      军务尚书以责问着不合理性的视线看着自己腹部上被炸开的红黑色伤口。伤口做过简单的处理之后,他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接受着军医的治疗,然而,当军医告诉他必须到医院接受紧急手术时,奥贝斯坦拒绝了。
      “明明没救的却要装成还有救,这不但是一种伪善,而且也是一种技术和劳动的浪费。”
      他这种冷漠的说词让四周的人感到胆怯,
      “转告拉贝纳,我的遗书就在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要他一事不漏地照章执行。还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就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吧。告诉他这些就够了。”
      发现大家都对拉贝纳这个名字表现出迷惑的表情时,军务尚书只好说明那是他的一个忠实执事。说明结束后,他闭上了双眼,遮断了人们的视线。三十秒之后,军医确定了他的死亡。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享年三十九岁。
      日后,根据残存下来的地球教徒的告白,他们误以为奥贝斯坦的房间就是皇帝的病房所以才把炸弹丢了进去。军务尚书代皇帝受死了。究竟这只是计划之内的殉死呢?抑或是纯粹的计算错误?关于这一点,了解他的人分成了两派意见,而且任何一方都对自己的主张没有完全的自信。只有军务尚书的养女知道这个也许将永远被历史湮灭的事实,因为,皇帝在贝尔塞底西翼祖母绿厅养病的讯息,是她在养父书房的电脑资料中得知,并提供给地球教团的。
      一直到死,奥贝斯坦的存在都和莱茵哈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整个贝尔塞底因等待那个铅一般灰色时刻的最后到来而沉默。
      新帝国历零零三年,宇宙历八零一年七月二十六日二十三时二十九分。滂沱大雨。
      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开国君主,罗严克拉姆一世,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去世,他的治世只有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

      彤云散去,群星以她们凛然而璀璨的光芒悼念亡者。
      城内多处起火,遥远的火光在夜空下动荡不安,人声嘈杂恍如彼岸的尘嚣。惶乱的敲击声在门上响起。拉贝纳夫人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
      “这是什么?”她蹙眉,捻起托盘内的黑色布料。
      “伊芙小姐,有诏命请您即刻进宫,准备参加明日的葬礼。”
      “谁的葬礼?”
      “皇上的,”拉贝纳夫人静默了片刻,“还有奥贝斯坦阁下的。”
      她僵直地望着拉贝纳夫人。
      拉贝纳夫人继续说下去:“丧服是上周宫内省送来的,元帅吩咐,若是有需要出席的葬礼,就从藏衣间取出来给小姐。”
      长袖、窄腰、长裙,没有赘饰,领口镶缀一弧替代碎花蕾丝的黑色小珍珠。肩、腰、袖、裾,无一不贴合她的身材。以她的发育速度,再早或再迟半年,她穿来都不可能是如此恰当的尺寸。这个男人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估量她的身型,难道只是为了订做一件丧服,好让她参加他自己的丧礼吗?
      她蹲在偌大房间的中央,裹着一件死者赠予的丧服,蜷成痉挛的一团。

      到达贝尔塞底之后,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的养女伊芙·贝根鲁坦因被告知她养父的遗体已被收殓入棺。出人意料地,她并未要求见她养父的遗容,她的第一个要求是查看他遇刺的地点。
      西翼,祖母绿厅。那是经由她的手指传送的讯息。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借她的手发出情报,诱歼了所有的地球教余孽。
      伊芙·贝根鲁坦因知道自己的生命也不会长久了。他不会允许任何危害他的帝国的人存活于他的监控之外。
      黑褐的血迹已然干固,急救用品与大团的止血棉还散落在地。惶乱的脚步声,门扉的开阖声,压抑的啜泣声,模糊地回荡在大而空洞的房间内。窗外,警戒部队的探射灯一遍一遍地透过破碎的玻璃划过,给房间内所有的物体留下长而黑,并且不断在光的旋涡中流动的影子。

      午夜过后,皇帝殡天的消息,仿若一道刚刚解冻的冰川,滞重地,平静地,然而无可阻挡地自费沙流向人类所居住的每一星球。
      丧礼预定在次日拂晓,是出于安全与宁静的考量,也是为了遵从皇帝遗诏中“葬仪从简”的指示。
      暴雨过后,夜空的片刻晴朗很快被阴霾取代。
      七月,是费沙南半球的冬季,天空尚未绽露一线曙光,这正是一天的24个小时中,最为寒冷与黑暗的一个。
      护送灵柩的地上车队方驶出贝尔塞底的大门,便陷入了黑色的人海。或大或小的花束被人们慎重地藏匿于黑色大衣的前襟内,以防它们等不及跟随皇帝去到那最后的安息之地,便在凌晨的酷寒中萎谢。现在,它们自四面八方被抛向灵柩 ,堆积得掩埋了黄金有翼狮子的纹章。
      在近三十部地上车的车队中,奥贝斯坦的灵柩位于第二十一,尾随着他的主君,在人群的包围下驶向墓园。人潮退去后的黑色路面上,只留下潮湿的车胎印痕、杂沓的鞋印与无数零落的花朵的碎屑。这样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墓园。
      皇帝的殡仪从他去世前数周开始筹备。军务尚书与宫内省为他们的君主准备的,是一场简单、肃穆,却完全配得上罗严克拉姆一世“军神”威名的丧礼。身为人臣,而为仍然在生的君主筹划葬礼,听来未免悲凉。然而,皇帝身患绝症,来日无多,乃是不争的事实,就仿佛不论人们多么不甘,太阳也迟早要日薄西山一般。相较于其他开国元勋们近乎于悲愤的情绪,巴尔·冯·奥贝斯坦更加坦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十数年后出版的一名宫廷内侍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军务尚书冷静而理智、高效地筹划着皇上的后事之时,皇上仍在三楼东翼的卧室内,因高烧而处于断续的清醒与昏迷交替状态之中。在许多人,包括其他重臣们看来,军务尚书如此的作为无异于亲手宣判了皇帝的死刑,即使人们的理智能够谅解他,感情却做不到。为此诅咒军务尚书的人亦不在少数。
      “在日落之前便点燃灯火之人并非是诅咒阳光,也许民众永远无法理解,然而,当黑夜降临,正是因为此人所燃之灯,民众方不致在全然的黑暗中坐等下一个日出。遗憾的是,点灯之人,却在人们认识到他的价值之前,逝去了。”

      国葬仪式结束后,伊芙·贝根鲁坦因回到元帅府。给狗喂食完毕,踏进她的卧室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在她的养父生前常年随侍左右的两名近卫。她安静地看着他们,发现来者所持的并非枪械,而是麻醉喷雾时,才愕然地抬了抬眉。

      在各种媒体铺天盖地的关于先帝与新帝,与皇太后的报道中,夹杂着一条不起眼的简讯:“奥贝斯坦元帅去世后,其养女伊芙·贝根鲁坦因,因悲痛过度引发精神失调与抑郁,在奥贝斯坦元帅生前的忠实执事拉贝纳夫妇安排下,伊芙·贝根鲁坦因小姐前往拉什乌纳疗养院静养。”
      拉什乌纳疗养院位于拉什乌纳山脉的森林中,环境幽谧,空气清新。伊芙·贝根鲁坦因在那里度过了她的余生,直到她以92岁高龄辞世。
      后世一名以考据严谨著称的历史学家宣称,由种种迹象可以推断,伊芙·贝根鲁坦因并非精神失常,而是呈现出被注射某种永久性的神经阻断剂的症状,丧失了语言能力及部分记忆。其智能呈现退行性的发展,停留在十岁左右儿童的水平。
      他的报告中,引用了多名尚健在的医护人员的证词。其中一名十七岁起即在拉什乌纳疗养院服务的护士提供了如下证词:
      “我服务的第一位病人就是贝根鲁坦因小姐。
      “那时她已年近四十,长期过着宁谧而有规律的生活。比如说,每天在阳台上以面包屑喂饲野鸽。实际上,她一生的大半时间是在阳台上度过,无论天气是晴或雨,四季更迭。我想她是以观赏天空与远山,享受新鲜空气为乐吧。
      “我一直认为她是正常的,虽然她不能说话。任何人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能了解了。”
      此时已是耄耋老妇的护士深深叹息:“即使她是疯子,你知道,她也是我所见过最幸福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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