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行乐》苏泠枂

37、人财两散尽

　　用过早饭后，白寞语让雨生去传话墨婳，令她召集及乐舞坊里的所有舞姬和杂役丫鬟到正堂大厅相聚。

　　刚刚晨练结束的墨婳忽然收到这样的传令，心中有些诧异，但也没多问什么，打发走雨生后，她便转身将自己的随侍丫鬟小柒叫了到跟前，小声吩咐道：“去将柳香寻来。”

　　小柒是个人精，不用墨婳多言便知主子用意，领了命令后悄悄出了门。

　　半柱香的功夫后，正堂大厅里挤满了乌压压的一百多口人，舞姬们站在屋内，杂役丫鬟则靠后站着，少坊主突然如此兴师动众地将众人召集到一起，定是有重大消息要宣布，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因而众人皆是神色不定，低声猜疑。

　　“好了，都别说话了，少坊主有事情要和大家说。”见白寞语和杜凤盈都已入座，墨婳上前两步朝众人看了看，扬声呵斥道，那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几分威严。

　　众人见状面色肃然，不敢再窃窃私语。

　　对于墨婳在及乐舞坊的震慑力，白寞语打心眼里是十分佩服的，以前她这个少坊主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舞坊之事多交由凤姨掌管，而她自己则主要是在幕后研究舞蹈的技艺和新舞蹈的设计，加上她本身性格开朗活泼，不拘小节，偶尔出现在人前也是没有半点架子，所以不论是舞姬还是杂役丫鬟都是一点不怕她这个少坊主的。

　　回想起从前在舞坊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白寞语心头有些酸涩，来回扫视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新老面孔，反复在辗转在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寞语，想说什么就说吧。”凤姨侧身低语道，眼神中带着鼓励。

　　白寞语点点头，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起身聚集到一处。

　　而就在这时，白寞语却忽然面朝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各位，我对不起你们。”

　　“寞语！”

　　“少坊主！”

　　“少坊主，你这是做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一时间，众人各种惊呼不断，几个平日里就喜欢与白寞语玩闹的舞姬们纷纷围了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都别过来”，白寞语抬手阻隔众人的搀扶，直起身，定了定神方才说道：“我决定半个月后结束舞坊的生意，陪凤姨回凤安老家。我知道这个决定有些突然，但凤姨年事已高，一心渴望落叶归根，百行孝为先，希望大家理解我的一番孝心。对于给大家造成的不便我和凤姨心里都十分过意不去，等会雨生会让管家一一给你们结算工钱并归还卖身契，除此之外，我还会另外给你们每人五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她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少坊主竟要将舞坊生意结束，要知道及乐舞坊可是夜镜城第一大舞坊，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生意之好可谓是日进斗金。

　　如此风光无限的及乐舞坊竟然要关门？少坊主是不是傻啊？

　　尽管众人心中各种猜疑，可一想到可以拿回卖身契恢复自由身，还能得到五十两银子的补偿，心中那点不愉快也就化释然了许多，毕竟人家少坊主都说了，结束舞坊生意是为了尽孝，而且又当面给赔了不是，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们哪里还有怪人家的道理呢？

　　由于白寞语的考量周全，雨生和管家的遣散事宜操持地极为顺利，天黑之前基本上能走的人都已经离开，家离得较远的也都收拾得差不多，等着明早天亮后再离开。

　　当晚，及乐舞坊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闭门谢客，但对外只说是内部调整，需要暂停整顿。

　　金碧辉煌的及乐舞坊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了往日的酣歌醉舞，莺燕环绕，静立在月色中的精致楼阁也显露出几分清冷。

　　练舞房内，灯火通明，精致的八角灯盏在四周角落里静静燃烧。

　　舞台中央，一群美人正在排练着一出新舞蹈，放眼望去，墨婳、柳香、春/色、采晴、桂枝、茹歌、兰曦、予柔、妍然、楚楚，舞坊十美竟是一个不少。

　　白寞语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随的丫鬟雨生手里拎着一个三层四方雕花朱漆食盒。

　　吩咐雨生将食盒里的夜宵取出，白寞语方才朝舞台中央喊道：“姐姐们先停下歇息一会吧。”

　　听到声音，十位美人纷纷停下了动作，但却不似以往那样争先恐后地围过去，而是一个个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

　　“姐姐们怎么了？”白寞语轻笑道，有些明知顾问。

　　十位美人互相看了看，面有犹豫，站在中间的采晴推了推左边的桂枝，小声低语道：“桂枝你去问！”

　　桂枝翻了翻白眼，回道：“你咋自己不去问呢，关键时候就认怂！”

　　“你找死！”采晴本就是个爆脾气，一听桂枝骂她怂，挥手就给了桂枝脑袋一个爆栗。

　　“说好的打人不大头，你活腻了吧！”桂枝被打了自然不甘示弱，撩起袖子就要反击回去。

　　见状，其他人赶紧上前左右各拉住一个，将她二人拉开距离。

　　桂枝和采晴被众人拉开了，嘴上还互不相让，又继续打起了口舌战，一时间吵架斗嘴声、劝架呵斥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

　　混乱的场面叫白寞语头痛不已，她抚了抚额，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们想问什么就直说吧，寞语都会如实回答。”她何尝不知姐姐们此番吵闹的用意，不过是借由采晴和桂枝来逼她说实话罢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她的话，争吵中的众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寞语果真愿意对姐姐们说实话？”众人中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一身淡绿色丝质薄衫，□□半露，腰肢细如柳枝，娇声细语间，露出一张描绘精致的面容。

　　“柳香姐姐是不相信我吗？”白寞语微微一愣，又扫了扫其他九位美人姐姐，“姐姐们都不相信寞语是吗？”见众人眼神中皆有几分迟疑，一时间白寞语竟有些失落。

　　没错，这种失落感压得她心口难受。这十位姐姐是自打她还未记事起便进入及乐舞坊的，一直以来，她们都待她这个小妹妹极好，她记得小时候，姐姐们都喜欢带着她玩，她的许多好习惯或奇怪的癖好都是从姐姐们身上潜移默化学到的，每当她闯祸被凤姨责罚时，姐姐们都会第一时间出来替她求情。记得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碎了凤姨最喜爱的红玉镯子，凤姨气得让她闭门抄写《女诫》三百遍，姐姐们便暗中替她一起罚抄。

　　这样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可以说，多年来，这十位姐姐像亲人一样陪伴着她的成长。所以，她想，即便不用她多说，她们也会相信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寞语，你突然遣送走所有的舞姬和杂役丫鬟，又说半个月后要结束舞坊的生意，现在还让我们在这排练新的舞蹈，你这一连串的决定太过突然，我们几个事先没一个知道原因，你说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柳香收起脸上的笑意，神色肃然地说道。

　　“我……”白寞语本就理亏，此时更是不知该怎样解释。

　　柳香见状，继续说道：“另外，你让我们几个新排的这个舞蹈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她指了指身后扮作胡人男子装扮的墨婳，皱眉问道：“你让墨婳扮成胡人男子是想要做什么？这个新舞蹈里面所叙述的故事，我怎么瞧都觉得不对劲，寞语，你老实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肆意隐射皇家之事乃杀头重罪！”

　　白寞语有些不敢直视柳香的质问，垂了目光，低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柳香愕然，声音提了几分，冷笑道：“你知道还要我们几个排练这样的舞蹈，你到底存的什么心？你把其他舞姬都遣散了，是想让我们几个去送死吗？”

　　“我没有！”白寞语本是因为没有事先将实情告诉几位姐姐而心存愧疚，可柳香的话却将她形容成了一个忘恩负义，心狠狡诈之人，她如何还能不反驳，“姐姐们听我说，我没有事先告知你们实情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关于这个新舞蹈，我确实是隐射了皇家之事，姐姐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想到让姐姐们帮我来做这件极为危险的事情，不过大家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万全的脱身之策，就算真的被问罪，我也会一人承担罪责，绝不会连累各位姐姐的。”

　　她掷地有声地一番话令人动容，可即便如此要她们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去排练这支舞蹈，众人心里还有有些抵触的。

　　白寞语看出了大家的犹豫和担忧，想再说些什么，柳香忽然轻笑一声，有意无意地说道：“之前听凤姨说寞语喜欢的那个天云寺的俗家弟子是个紫眼睛的胡人，我们几个还不太相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寞语是为了那个胡人才这样排练这个舞蹈的？”平时少言少语的楚楚也有些惊讶。

　　“寞语竟然喜欢的是个胡人！”茹歌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赖在她肩头如软骨蛇似的兰曦，摇头叹息道：“都是桂枝教出来的怪癖，喜欢和尚就算了，还是个胡人。”

　　桂枝一听这话可不开心了，呸了一声，回道：“屁，怎么怪到我头上了？我可从没教过她喜欢胡人。”

　　采晴斜睨桂枝一眼，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一旁的春/色忽然哧哧笑了起来，见众人都将目光看向自己，春/色不以为意地笑道：“寞语也真是的，为了个胡人竟然要让我们冒着丢性命的风险排练这出舞蹈，听起来还怪痴情的呢，就不知人家可领情？”

　　春/色似玩笑一般的话语直戳白寞语心窝，见所有人都等着她回答，她勾了勾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坦承道：“春/色姐姐说的没错，排练这支舞蹈是我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但这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我只想问各位姐姐是否愿意帮我，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对于姐姐们不同往日的态度，白寞语也有些心寒，但她不会怪她们，更不会勉强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寞语说的没错”，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赞同之声。

　　众人纷纷向门外看去，只见一身紫衣华服的楚忻缓缓而来，烛光映照，将那英俊非凡的身姿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倒影，星目微露寒意地匆匆扫过舞台中央的众位美人，直到走到白寞语身侧方才将目光调转，只是在看向白寞语的那一瞬间，目光又变得如往常一样温柔无比。

　　以眼神示意白寞语先不要出声，楚忻复又接着说道：“愿意留下帮忙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去管家那里结钱，如何？”语调微微上扬，明明是在询问，可那口吻更像是在威胁。

　　众位美人心头皆是一颤，似没想到平素温和无害的公子忻竟也有如此骇人的时候。

　　春/色是个会看脸色的，嗅出了空气里一触即发的硝烟味，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轻笑道：“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寞语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既然她有事情需要我们几个，我们做姐姐的自然义不容辞，各位姐妹说对不对啊？”

　　“没错没错”，妍然美人也赶紧附和道，暗暗用手肘抵了抵旁边的楚楚，楚楚愣了愣，也点点头应道：“对、对，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帮寞语妹妹。”

　　“我、我也不走！”予柔一听楚楚的话，也跟着说道。

　　和兰曦挨在一起的茹歌见状，也立即表态道：“你们不走，我和兰曦也不走，寞语妹妹你放心，姐姐们只是有些不清楚缘由才会那样说的，你别放在心上。”靠在她肩头的兰曦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以示自己赞同茹歌的话。

　　紧接着，桂枝和采晴也相继表态愿意留下来，如此一来只剩柳香和墨婳没有表态，墨婳素来舞坊十美的领头，见其他人都纷纷表了态，她素手一挥，扬声说道：“寞语的事情便是我们的事情，既然大家都不愿离开，那就都静下心来好好排练，听明白了吗？”

　　众人神色一振，异口同声地应道：“是，明白了。”

　　白寞语见姐姐们都愿意留下来帮自己，既感动又感激，欣喜着招呼道：“姐姐们都来吃些夜宵吧，排练的事情先放一放。”

　　见雨生一一从食盒里取出的各色美味点心，众位美人都露出了垂涎之色，纷纷争抢着抱作一团。

　　“桂花糕，我要吃桂花糕！”

　　“桂花糕是我的一个人的，你们不许和我抢！”

　　“采晴你个臭不要脸，把桂花糕还我！”

　　“我就不！”

　　“……”

　　看着大家又像以前一样打闹嬉笑，白寞语的脸上漾开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沉浸在眼前和乐之景中的白寞语却没有留意到，一旁的角落处，有一道幽冷的目光正注视她。

　　站在白寞语身后的楚忻面色微沉，缓缓走上前挡在白寞语身侧，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道过分阴冷的视线。

　　“怎么了？”白寞语仰头看了看身旁突然靠近的楚忻。

　　楚忻抿唇笑了笑，宠溺地看着她抑不住欣喜的娇颜，轻声问道：“她们愿意留下来你就这么高兴？”

　　白寞语摇摇头，微笑道：“我不是因为她们留下而高兴，而是因为她们愿意像以前一样相信我而高兴。”

　　楚忻愣了愣，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保证道：“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向那个角落，发现刚刚的那道视线的主人已经消失，方才暗自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