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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江流石不转 ...

  •   斗笠下,一张干瘦枯黄的病容,那般熟悉。
      “徐飞轮!”荆猛大出意外,随即大怒:“你还敢来?”
      徐飞轮神色不变,淡然道:“我说过,我是来履行承诺的。你若信我,便带着小寒与云姑娘上我这条船。”
      “你这出卖朋友的小人,小寒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再来一次!”荆猛勃然大怒,正要拔刀,忽地一只素白的手按住了他。
      远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望着徐飞轮淡淡问:“你要履行什么承诺?”
      “只要圆圆回来,我便把性命交给小寒,向他父亲和九泉之下的嫂子谢罪。”徐飞轮一字一字地重复誓言。
      “混蛋,你还想我们信你不成!”荆猛气怒之极。
      “荆大哥,”舱中忽然传来小寒微弱的声音,止住了荆猛的激动,雨声中,小少年的声音虽然低微,却字字清晰,“我信他。”
      一瞬间,徐飞轮木然的表情闪过激动,眸中似有泪涌出。
      “小寒……”荆猛惊讶地望向舱中。
      远岫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我们过去吧。”进舱抱起小寒,轻盈地落到徐飞轮的船上。荆猛瞪了徐飞轮一眼,随即跟上。
      “从这里往北,离岸很近。”徐飞轮脸上闪过释然的笑意,忽地跳到了他们坐来的渔船上。
      “你做什么?”荆猛吃惊。
      徐飞轮却只是望着小寒:“我这条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对小寒犯下的罪,只有用血才能洗清。”话音未落,划动小船,向反方向飞驶而出。
      隐约中,望见浩浩荡荡的船队迅速追上。
      他这是……小寒的泪蓦地涌出,荆猛猛然醒悟,竖起了拇指:“好汉子!”

      天已全黑,大雨中,远岫背着小寒,三人冒着雨,狼狈地行走在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看到前面有晕黄的灯火透出。
      在这样滂沱的雨夜,这一点微弱的灯光,分外温暖而诱人。
      只是,这孤独的灯火,在无边的黑夜与大雨中,却也显得分外诡异。走近,渐渐看清一片树林中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间小木屋。
      远岫回眸,看到了荆猛眼中的戒备与犹豫,也看到了他受伤后死灰般的面色,眸中波澜涌动,终于叹道:“与其疲于奔命,还不如赌一赌,再在雨中呆下去,你和小寒只怕都支持不下了。”
      屋子的门居然是虚掩的,推开进去,屋里虽旧,收拾得却极整齐,厅堂中间破旧的木桌上,居然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云姑娘,情形似乎不太对。”荆猛惊疑不定地望着丰盛而诱人的饭菜,只觉无比诡异,回头却见远岫望着那桌菜怔怔出神,眼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神情。
      芙蓉脆虾,浓汤鲫鱼,糖醋排骨,翡翠青豆,松仁玉米,清炒苋菜……竟然都是她在扬州时最爱吃的菜肴,粗瓷碗中盛着喷香的大米饭,甚至按她的习惯在旁边放了小小一碟酱黄瓜作开胃菜。
      “云姑娘……”
      她回神,将虚弱的小寒放在椅上,然后回眸,浅浅一笑:“主人既如此好客,我们却之不恭,荆帮主,坐下吃吧。”
      “可这菜……”这般古怪的情形,这菜如何敢下口,正要再说,却见远岫已在桌旁坐下,挟了一口菜,微弱的灯光下,女子眉目含笑,意态悠然,进食的姿态竟是那般从容恬雅。
      “荆大哥,姐姐说得对,我们与其疲于奔命,还不如赌一赌,积蓄每一分力量以备下一刻的逃亡。”小寒微微一笑,也开始勉强进食。
      饥饿,的确会削弱他们本就不多的力量。他不再言语,在远岫对面坐下,大口吃起了饭菜。
      一时万籁俱寂,只有滂沱的雨声在这夜里分外清晰。夜愈深,在这沉滞的寂静中,忽然有了一点声响。
      细微而悠长,婉转而回肠荡气,渐渐清晰响亮,压住了漫天的雨声。
      一曲呜咽动人心。
      曲声中,荆猛只觉胸口受伤处沉闷渐消,连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也轻微了许多,扭头看小寒,小少年苍白的脸上竟然渐渐泛起了一点血色。这神奇的曲声竟有疗伤安神的作用!
      曲声渐近,但觉一阵冷风吹过,烛光摇曳,通往内室的门帘掀开,带着狰狞黄金面具的女子一手执箫,缓缓走入。她一身黑衣,长发如云挽起,露出白玉般优美的颈项,流苏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肢,虽看不清面目,却已是风华绝代。
      什么时候内室中多了这样一个人,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夫人!”荆猛却是松了一口气,又惊又喜地叫道。她上次既帮了小寒,这次也绝不会是他们的敌人,却没有注意到远岫的脸色已有些异样的苍白。
      “姜若溪,谁教你的这曲‘虞美人’?”一旁,远岫神色如冰,忽然厉声而问。
      从未见远岫这般冷厉的模样。荆猛一愕,正想说话,却听见疏疏落落的掌声,对面的女子鼓起掌来,摘下黄金面具娇媚一笑道:“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小宫主,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那远山般含黛的眉,春水般多情的目,赫然正是巳使姜若溪。她眼波一闪,嫣然笑道:“怎么,这曲子当然是月神大人传我的,你不服气吗?”
      她一开口,荆猛反而露出了疑惑之色,迟疑道:“你不是上次那个……”
      远岫对他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回首望向姜若溪,脸色渐渐沉下,冷然道:“那么,这‘阿修罗之怒’难道也是月神允许你戴的吗?”
      姜若溪笑得越发娇媚了,柔声道:“你说呢?”那眉尖一挑,眼波流转,当真有说不出的妩媚风流,即使身为女子的远岫,在那一瞬间,也不觉为之神夺。
      远岫凝望着她神情反而渐渐恢复平静,片刻后,居然微微笑了出来,开口,一字一句,已带森森寒意:“你是谁?你绝不是姜若溪!”

      雨声渐渐微弱,不多会儿,只余下檐角淅淅沥沥挂下来的几点,黑衣女子静静地望着远岫,目中慢慢盈满笑意,再开口,声音已变,无限慵懒柔婉,仿佛春风轻轻拂过碧草:“你怎么看出来的?”
      远岫的目光穿透了女子,漫然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淡淡的,若不经意说起:“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把这首曲子教给任何其他人。”离魂杳,朱月出,情丝绕,美人娇。天月四宝排名最末的“虞美人”曲,有疗伤凝神的奇效,是天下最神奇的乐曲,却连贵为宫主的远岫都没有获得传授,个中原因,本是天月宫最大的禁忌,甚至远岫对之也不甚清楚。姜若溪怎有可能学到这首曲子。
      黑衣女子嫣然而笑:“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远岫如波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迷惑,凝望着女子易容成的与巳使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庞,缓缓道:“我与姜若溪一起长大,彼此都非常了解对方,她虽妩媚风情,却绝对远远不及夫人,也没有夫人这般武功修为,能够藏在这间屋子里而不被我们发觉。”
      这个戴着“阿修罗之怒”的神秘女子,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她究竟是谁,能叫时轮使那般畏惧?会吹奏天月宫的不传之秘“虞美人”,甚至连远岫在扬州时喜爱的食物都了如指掌!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黑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是来帮你们的。”
      “夫人要怎么帮我们?”
      “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救治小寒,你愿不愿意试试?”
      一言既出,三人都是又惊又喜,不觉齐齐望向对面女子含笑的面容。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女子眼波流转,笑意微敛,“这个方法很凶险,我也无法保证一定成功。”

      以“月魂”之力输入小寒体内,汇合他体内的阴寒之力,强行将混杂其中的阳刚内力驱除或是摧毁,再处理剩下的“月魂”寒伤,竟是这样凶险的方法吗?稍一不慎,小寒便可能承受不了两股内力的争斗,失掉性命;即使成功,体内这样的内力搏斗后,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却不得不行。小寒的伤势已脱离了她的控制,若不想办法,他只怕撑不了多久。
      “为什么一定要用月魂的力量?”荆猛疑惑地望向黑衣女子。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小寒的体内已经对月魂有了一定的适应力,若用其他的内力,只怕会把情况搞得更复杂。”回答的却是远岫。这个方法她早就想过,可是,她望向黑衣女子,“如果这样,就不能用‘幻日天霜丸’压制‘月魂’,小寒只怕先会因阴寒而死。”
      “如果我有办法呢?”黑衣女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道神秘的光。
      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样。
      远岫低头沉思片刻,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小寒……”她转头望向小少年,欲言又止。
      “姐姐,”少年似洞悉了她的担忧,坦然一笑,“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如此,请跟我来。”

      屋子的内室居然空无一物,连床也不见一张。
      远岫惊讶地望向黑衣女子,女子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一击掌,刹那间,奇变陡生。
      地面忽然裂开一条缝,向两边退去,迅速裂成一个大洞,底下传出一阵温热的湿气,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远岫大吃一惊,望去,但见黑暗的洞中,仿佛有水波流动,那波光渐渐抬升,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木制的浴桶,桶中浅褐色的水波不停翻滚,散发出蒸腾热气。
      木桶终于完全升上了地面,裂开的地迅速重合。
      这个不起眼的木屋中竟然藏着这般神奇的机关!
      “这是……”远岫讶然。
      黑衣女子妩媚一笑:“这是我为小寒准备的药浴,下面有人烧水,不用怕冷。若还需要什么……”她顿了顿,又轻轻拍了拍掌。
      但闻环佩叮当,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一个二十四五的女子掀帘而入,弯弯的眉,细细的目,凝脂似的肤,竟是秀丽无伦,对远岫含笑福了福:“ 奴婢冷暖,听候姑娘吩咐。”
      只是……远岫神色不觉微动,这般秀美的女子,一足竟是微跛的?起名冷暖,只怕正是因这一点残缺,尝尽了人世的冷暖吧。
      “冷暖会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什么需要就和她说。”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黑衣女子,蓦地盈盈下拜:“夫人考虑周到,远岫谢过。”
      女子只是淡淡一笑:“不用,小寒的伤势不容拖延,还是尽快开始为好。”她眼波一转,望向荆猛,“荆帮主,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雨已停,东方渐明。雨后的树林分外清冷,推开屋门,扑面而来清新的湿润之气。远处,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似乎还没放弃呢。”黑衣女子望向遥远的天际,忽然开口,唇角挽上轻笑,眸中淡淡的蔑意一闪即过。
      是追兵!荆猛一怔,蓦地反应过来,这么说,徐飞轮已经……他身子一震,眼眶不觉一热。
      “木屋目标明显,他们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女子细细捕捉着这个魁梧汉子脸上的表情,眸中神色意味难明。
      这些人竟是这般不依不饶吗?“我和他们拼了!”一股热血上涌,他不觉愤然叫出。
      “拼吗?”女子笑了,眸中闪现隐隐的嘲意,“你莫忘了,十五日之约已满,时轮使出手已无顾忌,荆帮主自度,有几分胜算?”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泼下,荆猛连指尖都已凉透,以他一人之力,若面对的是时轮使,甚至一分胜算都不足。刚才的话是莽撞了。“夫人……”他不觉满面通红,蓦地双膝点地,“还请夫人指点,只要能保护小寒,荆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这男儿这般骄傲,这膝只怕从未如此轻易落地。
      女子的眸中溶入了异样的神色,似是钦佩,又似厌恶,“粉身碎骨吗?”她不觉轻笑出声,淡淡道,“我不需你粉身碎骨,只需你去引开他们。只是,也许会付出你的性命作为代价,你也愿意吗?”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而是我必须去做的事!”荆猛字字铿锵,目光灼灼,望向对面笑意蓦地冷去的女子,一字字道,“夫人,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屋中,雾气缭绕,药香扑鼻。
      小寒连衣浸在翻滚着的药水中,远岫立在桶外,出指绵柔,虚虚点上少年的各处大穴。她出指曼妙无比,仿佛飞花舞蝶,轻柔飘逸,鼻尖额头却不觉慢慢沁出汗来。
      水沸如煮,桶中的小寒却未出半点汗,面上奇异地笼着一层青气,颜色越来越深。这一片青中,却隐隐有红色闪过,分外诡异。
      远岫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起来,只有那双手出指依然那么坚定,绝无迟疑、犹豫,直到小寒周身大穴都已送入“月魂”寒力,手方跟着颤抖起来,贴上了少年的背心。
      在这样滚沸的水中,少年的身子竟比万年的冰雪更加寒冷,只有心口兀自剩一点温热。
      桶中,小少年面上的青色已接近深紫,那隐隐的红色更加鲜明,散成丝丝缕缕,如无数的血丝,爬满少年的肌肤,不停地游动、翻滚。小寒紧紧攥住木桶的边缘,浑身肌肉不住颤动,青筋却奇异地收缩成极细的线。
      远岫的心不觉纠结:这孩子必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方忍受下这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镇定了下心神,开始小心地围捕少年体内的阳刚真气。
      荆猛的内力刚猛霸道,却失之柔韧,以“月魂”寒力围困、束缚,她一点一点地将那股刚猛力道从小寒浑身经脉聚合、化去,再将“月魂”力量收束。
      似乎出乎意料的顺利呢。
      红丝慢慢淡去,连郁结的青气也渐渐消散,少年的身子有了微微的暖意。
      远岫松了口气,不觉现出一丝微笑。
      然而,青气淡去,少年的面上竟是一片惨淡的金,原本浅淡的青色经脉根根凸起,将清秀的面目撑得分外可怖。
      “啊!”少年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头发出嘶哑的痛吼。喀喇一声,木桶的边沿在他掌心化为碎屑。
      “小寒!”远岫不觉失色,手掌与小寒背心相连处,分明感到有一股刚烈淳正的内力失去了控制,在小少年体内乱窜,不霸道,却如水银泻地,无隙不入,瞬间散入少年的奇经八脉。
      夕无的天罡战气!

      四十里外,群山叠嶂,荆猛驱赶着马车,速度渐渐慢下,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而前面,已无法再进一步。
      “荆猛,莫以为你乔装打扮了,我们就认不出你了。”响起的,是一个柔和无比的声音。
      白影重重,肃然立于前方,一、二、三……七,似乎倾巢而出了,荆猛掀开了伪装的斗笠,唇边不觉现出一丝笑意,那黑衣女子所料不差,他越是掩盖行踪,对方就越认定远岫与小寒与他一起,倾尽了全力来追他。
      “小天月,你也不用躲在车里了,叔叔答应你,只要你跟我们回去,就帮玉兔求情。”带着半边面具的男子目光一转,望向沉寂的马车,柔声而道。
      车中毫无动静。
      子使的眸中不觉涌出一丝怒色,跨前一步。
      “铮!”钢刀出鞘,刀光如练,瞬间横在他面前,对面,长风帮的前帮主双目雪亮,燃烧着灼灼斗志:“要带走他们,除非踩着荆某的尸体过去。”
      “好!”盯着刚猛汉子半晌,子使不怒反笑,居然轻轻鼓起掌来,吐字间,越发轻柔,只是已透出刀子般的寒意,“既如此,成全你。”
      负手,淡淡吩咐:“杀!”

      木屋内室,远岫全身俱已汗湿,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半数以上的内力都进入了小寒体内,将小少年的肌肤又冻得冷如玄冰,但云逐宇昔日赖以独步江湖的天罡战气岂是等闲,忽强忽弱,稍有松懈,便逃逸而出,在小寒全身经脉游窜。
      小寒面上青气大盛,与漠漠金光融为一片,然而,那般阴冷下,黄豆般的汗珠却不断渗出,滴滴而下,到最后,竟已呈浓艳的血色,触目惊心。
      突然间,少年紧抓桶沿的手软软垂下,身子无力地后仰,全身的力道都压上了远岫与他相连的那只手上,他的全部力气仿佛已随着那滴滴血汗流逝殆尽,唯有眸中那一点神光执着未散。
      “小寒!”远岫心胆俱裂,无尽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神。然茫然之中终紧紧守住了一点清明:此时此地,她绝不能有一点动摇松懈,否则,内力溃散,她与云轻寒,都将湮灭。
      身后,忽然传来了极轻的掀帘声,有女子一高一低的轻柔脚步声。是冷暖吧?她不以为意地想,却突地心头一颤,那凌厉如冰霜的,分明是森冷的杀气!

      群山中,那一场惨烈的博杀已近尾声。
      荆猛浑身浴血,身心俱疲,只有一双目依旧灼灼生威,斗志不减。周围,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五湖会的帮众却依然结阵严守,丝毫不乱。
      胡为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这一战,荆猛必败,五湖会终可除去横亘心中的心腹大患。
      不远处的七个白色人影却丝毫未动,只是专注地望着毫无动静的马车,似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白袍人中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宫主,你就忍心让他这么战死?”
      车中,呼吸绵长悠远,明明有高手隐匿,荆猛如此尽心维护,必是那绝色清泠的女子。
      只是,车中依然毫无回音,恍若未闻。
      子使的面上不觉现出怒容,微一示意,一人小心翼翼地冲上前去,戒备地打开车门,却是出乎意料的平安无事。车门大开,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车中人一袭白袍,覆有面具,沉睡正酣,微一迟疑,掀开面具,赫然是正在养伤的午使。
      居然如此!什么时候午使落到了他们手上?
      怒意汹涌,致使子使清俊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望向困于阵心浴血而战的荆猛,他眸中冰霜冻结,一字字,冷冷吐出:“别让他轻易死了!”
      七个字,字字血腥。

      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气尽露,远岫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小寒的体内,内力的波动越发汹涌,她几乎耗尽全部心力方能护住小少年的心脉,此刻,绝无还手之力,索性静下心来,全力回护小寒。
      那脚步却顿住了,良久,久到远岫冷定的心神也不觉泛起一丝浮躁,忽然传来女子低低的叹息,杀气骤灭。一只纤美白皙的手伸过来,往小寒口中塞入一粒药丸,冷暖温柔如水的声音响起:“这粒药能暂时护住小公子的心脉,云姑娘,你放心施为吧。”一高一低,轻柔舒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门帘外。
      竟然是来助她的?仿佛刚才的凶险只是远岫的一场恍惚。
      顾不得多想,掌心吐力,她孤注一掷,索性将十成内力全送入小寒体内,全力扑杀那一缕天罡战气。
      败则俱亡,把自己逼到绝路,心反而前所未有的空明,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月魂”之力。
      只是,那一缕真气仿佛有着无穷的生命,源源不绝,总在将灭时绝处逢生,再次势盛。女子的心志却无比坚忍,生、灭,重生、复灭……绝无半点气馁退缩。
      也不知过了多少回合,那缕真气终于势微,消融在一片冰寒中。大功将成,远岫却反而紧张起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撤回自己的内力。
      然而这一场看不见刀兵的争斗终究消耗了女子过多的心力,那一刻,她竟已衰弱地无力控制自己的内力,“月魂”骤然失控,如巨浪扑回她。
      她体内内力已空,几乎无半点防御之力,全身经脉俱遭重击,张口,殷红的血如泉喷出,瞬间染红了桶中之水。在这绝险之境,却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的后心,一股阴柔的,与她同源的内力护住她的心脉。
      她苦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
      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人,她竟毫无察觉?

      恍惚中,似有人为她诊脉、喂药,耳边似乎萦绕着低低的叹息,那般熟悉。
      “阿楚?”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攥住那人的臂,眼却怎么也无力睁开。掌心处,似乎感觉那人身子微微一震,然后轻轻地、坚决地拿开了手。
      “好好睡一觉吧。”那声音如在云端,悲悯而温柔,带着淡淡的怜惜。隐约有香气拂过,她睡意骤然浓重,云梦?竟然又……思绪未完,衰弱的身子终抗拒不住药物的力量,沉沉睡去。

      醒来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素雅的房间,温暖的被褥,一排雕花的窗格迎接着和煦的阳光。窗外,秋菊千姿百妍,芬芳妖娆。
      “你醒了?”房门打开,冷暖捧着一碗药走入,温柔一笑道,“该吃药了。”
      “小寒呢?”她问。眼前的女子眉目温柔,笑若和风,哪有半点敌意,那一场杀意只是极度疲倦下的幻觉吗?
      “小公子还在休息。”冷暖收住了笑,眉间闪过一缕忧色。
      还没醒?远岫变了颜色:“他在哪里?”迈步,胸口处蓦然血气翻腾,全身经脉仿佛要炸裂般剧烈疼痛。
      “云姑娘,你伤势不轻,还是先服药吧。”冷暖望了她一眼,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将药呈上。
      “荆帮主呢?”她又问。
      冷暖神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荆帮主,他有事先告辞了。”
      她接过药,凝望着冷暖秀丽的容颜,疑惑更深。

      小寒被安置在暖暖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兀自在瑟瑟发抖。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对“月魂”的控制,少年体内残留的阴寒内力只怕更加浓重了。
      她搭上少年的脉搏,眉头微微舒缓,少年的脉平和规律,虽体内寒气过重,但致命的异种真气终究驱除干净了。
      打开装着灵药的冰玉盒子,一时间,她不觉怔忡,只剩最后一粒了吗?想到送她冰玉盒的那人,一阵恍惚,那时救她的,是那人吗?还是,又是一场错觉。想了想,终究还是将盒子收起,强忍不适,消耗自己的真元帮小寒收束“月魂”寒伤。
      “姐姐,你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小寒虚弱的声音响起,炕上,小少年睁开眼,带着喜悦望向她。
      “醒了?”她泛起温柔的笑意。
      “嗯,”小寒望向她,蓦地,张开手扑入她的怀中,紧紧拥住,“姐姐,能够再醒来看到你,真好。”语声,已带哽咽。
      这样地坦露心中的软弱与恐惧,对天月宫长大的孩子来说,一生也未必有几回吧。她心中一阵柔软,回手抱住劫后余生的小少年,却猛然一惊,小寒的身子,似乎越发冰冷了。
      少年从她怀抱中抬起头来,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闭眸片刻,手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小寒?”她惊讶。
      少年望了她一眼,神色变幻不定,良久,忽然垂头笑了笑:“姐姐,我没事。”
      不安的情绪闪过心头,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由少年分说,她扣住了他的脉门。指下,脉搏依旧平和规律,然一缕内力试探送入后,她瞬间脸色大变,少年的丹田处,空空荡荡,竟已无半分内息!
      武功全废!

      阳光渐炽,空气中菊花淡淡的幽香缭绕,远岫却只觉苦涩无比,夕无的天罡战气与小寒所练本出自同源,竟在少年的体内纠结交融,无法分离,她摧毁的,不仅是夕无的哪一缕真气,更有小寒内力的全部根基。
      暖炕上,少年的头依旧低垂,无法看清神色,小小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
      望着那比同龄孩子更为瘦弱的身形,远岫的心一阵刺痛,垂眸,轻咬嘴唇,承诺的言语轻易说出:“小寒,你放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会把你治好。”
      小少年虚弱一笑:“姐姐,你不必如此,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若不是姐姐,我早就没命了。”
      “可是你失去了武功,我……”
      小寒截住了她的话:“我只知道姐姐是要救我,害我失去武功的是‘情丝缭绕’,是那个人。” 他蓦地抬起头来,目中仿佛有光芒闪耀,一字字,斩钉截铁。
      “小寒……”远岫轻叹,他还是一个孩子呀,可是却已远比绝大多数大人更加懂事,更加体贴。她知道,只有苦难,才能让这样一个孩子过早懂事,愧疚之中,渐渐盈满怜惜。
      “姐姐,别光顾着我,这是到了哪里,似乎不是先前的木屋啊。”小少年却不容她多想,笑着转移了话题。
      她一怔,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带她过来的冷暖不知什么时候竟不见了。
      “这里是逐日谷外。”窗外忽有少年清朗的声音接口,门打开,一个金色的挺拔身影缓缓走入。
      夕无?!
      逐日谷?远岫又是一怔:“竟然到逐日谷外了?”那个与天月宫似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黑衣夫人当真是逐日谷的人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夕无挑眉,淡淡道:“兰兮夫人是我的姑母。”
      兰兮?好熟悉的名字,她蓦然想起,骆兰兮,逐日谷主之妹,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本就是江湖最瑰丽的传奇之一,当年声势之盛,几乎盖过了如日中天的云逐宇。
      这么说,夕无居然是逐日谷主之子吗?只是,为什么提到骆兰兮,竟带着说不出的冷漠。
      夕无望向小寒,骄傲冷漠的眉目间微微柔和,缓缓道:“我承诺过,会找到医治小寒的方法,如今看来,只有带你们进逐日谷,见到那人,也许会有什么办法。云姑娘……”他望向远岫,微一迟疑,“我会护好小寒,你可以不必去。”
      她垂眸,神色莫辨,良久,淡淡问:“朱栖在那里吗?”
      “是。”金衣少年点头。
      “那么,”她自嘲一笑,淡淡的语中吐出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要去。”
      “即使会后悔?”
      她抬头,眸中波光变幻,仿佛笼罩一层迷雾,唇边却绽出一缕绝艳的笑:“我要去。”
      “好。”少年忽然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莫要懊悔。”

      屋外竟有故识。
      老马火红,望见他们欢喜地跑来,挨着小寒厮摩不断。
      “赤月!”小寒搂住了老马的颈项。
      远岫的心中却有一股淡淡的不安泛起,失落于姜府的赤月怎么会和夕无一起出现?想到在姜若溪那里出现的八荒铁券,心头蓦地一震,难道……但,夕无是这般骄傲的少年,任何欺骗诡计想必都不屑为之吧。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走吧。”夕无当先跨上一匹黑马,头也不回向前飞驰而去。
      这少年的脾气似乎丝毫未改呢,远岫苦笑了下,小心地抱小寒坐上赤月,策马追去,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丝疑惑:屋中不见其他之人,冷暖,竟似消失了。
      前路渐渐荒芜,不多时,便失却绿意,只余碎石瓦砾。秋日的阳光曝烤地面,蒸腾出热意无限。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现出一片低洼谷地,群山环抱中,荒无一物,只零零落落摆了几块巨石。
      夕无突然停下马来,望向对面,面色如霜。
      对面石前,白影如雪,负手悠然而待,半边面具下,薄薄的唇边含着冷酷的笑意。
      子使!
      回头,六个白袍人轻轻飘落,木雕的精美面具后,各色眸中闪动的,俱是冷冷的光芒。
      守株待兔。
      “天月,你果然来了这里。”子使柔和的声音也透出了说不出的冷意,“趁还来得及,跟我回去。”
      身后,时轮使脚步移动,渐渐围合——时轮逆转之阵。
      趁还没有围合之前,她和夕无交换了下眼色,蓦地一齐策马前冲。
      赤月神骏,这一冲竟仿佛腾云而起,迅若闪电,一旁,夕无的黑马居然毫不逊色。子使措不及防,伸手抓去,终慢了一步,顿时被他们冲过,双马宛若流星划过,落入了巨石之后。
      世间竟有如此宝马,那一瞬间,子使的面色也不觉变了。
      “老大……”后面六使纷纷变色,居然在七使环伺下,让小宫主轻易进入冤家对头的逐日谷,这失职之罪若月神怪罪下来,谁能担当?
      惊魂未定,却又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巨石中,黑马缓缓踱出,少年金衣,傲然坐于其上,宛若天神降临,抬眸,淡淡一扫对面,冷然道:“久闻天月宫武功能夺天地造化,时轮逆转之阵更是神妙无方,夕无不才,愿领教。”

      巨石之后,远岫沉默地望着怀中沉睡过去的小寒,神色难辨。方才,进入石中,眼前情形陡变,影影绰绰,竟仿佛前面突然涌起万千巨石。她瞬间意识到陷入阵法之中,腕上使力,及时勒住赤月。
      身边,夕无的眸中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弯腰,取出一块黑布,蒙住赤月的双眸。
      这是做什么?她诧异地望着金衣少年。夕无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相信赤月,让它带你过去,然后一直向前走。”语毕,勒马回头,向来路而去。
      这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夕无?”她叫住他,疑问。
      夕无停马,仰首向天,淡然道:“我只想看看时轮逆转之阵究竟有多大威力。”那一瞬间,少年眸中神采飞扬,冷冷的笑中带着睥睨天下,目空四海的傲气,真恍若君临天下,傲视万物。
      远岫不觉一阵恍惚,这是……朱栖的弟子呢,和他似乎完全不同的人啊。
      得得的马蹄声消失在石阵外,她回过神来,搂紧怀中的小少年,小寒的身子越来越冷了,只怕再耽误不得,必须尽快进入谷中,找到夕无所说的那人。
      眼前千岩万石,路途难辨,想到夕无的话,她微一迟疑,已下定决心,轻轻抚摸老马的鬃毛,柔声道:“赤月,看你的了。”
      赤月开始小跑,远岫只觉万千巨石扑面而来,竟似在石头缝隙中穿行而过,惊险万状。猛然间,前路现出一块巨石,恰恰挡在正中,赤月却似毫无所觉,往前冲去。
      危险!远岫心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抓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要往一旁勒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江流石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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