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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chapter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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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和日本的时差是九小时,迹部说我生活在九小时后的未来,明显是故意混淆时区的概念。
不过我没有纠正他。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在某些情境下,概念的准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没有感受到那些故意的错处的意义。有了LINE以后,我的世界似乎也因此变得宽广了一些。向日会不分时间地点地发各种消息,甚至午餐的时候,我的手机都在不停地振动,我不得不把提示音关掉,却又因此错失妈妈的电话。
没有接到电话的那天是周五,我和同一个课题小组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向日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涌进来,整张桌子都在振动。
“男朋友?这么热情啊?”课题小组的组长是个严谨过头的人,听出他的不满,我关掉了提示音,把手机收到包里。两小时后讨论会结束,我打开手机想看看向日发了什么,却看到屏幕上一排未接来电的提醒。
是妈妈的电话,总共有二十一通。
她很少给我打电话,一次没有接到也不会打第二次。我心头一紧,回拨过去,电话那一头传来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
“心,你在做什么啊?”妈妈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却还是崩溃了:“外公去世了,你快回来!”
妈妈还在哭泣,我顾不得安慰她,一路跑到车站附近。途中遇到背着球拍和朋友谈笑的向日,他像往常一样伸手拦我要跟我说话,却被我推开,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我很快拦到的士,赶到外公家。
妈妈和外婆坐在大厅里,两人都面色憔悴。许久未见的阿清舅舅也回来了,他在旁边打电话,见到我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阿清舅舅的太太和美和子都没有来,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外婆见到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声:“心来啦!”她想站起来,却又跌回沙发。一旁的妈妈急忙扶住她的胳膊。
妈妈告诉我,外公是在中午午睡的时候走的,医生诊断是脑梗,遗体已经送往葬仪社。
“我们刚才一直在等你,外公留下了遗嘱,要我们所有家人都在场才可以。”
妈妈擦了擦眼泪,不带感情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阿清舅舅,两个人分别坐在摆成L型沙发的两端,中间有着无法弥补的鸿沟。
我注意到正臣不在,但现在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在我抵达后不久,外公聘请的律师园田也到了。他当中宣读了遗嘱,妈妈获得公司的继承权,坐落在东京和北海道的几处房产给了阿清舅舅,而我则拥有公司10%的股份。
这称得上是个公允的分配。虽然妈妈不是经营的天才,但她很信任职业经理人,也不介意把公司交给专业人士打理,这总好过拿钱乱投资的阿清舅舅。
这天傍晚,福原家难得团聚吃了晚餐。但福原家的团聚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外婆问舅舅何时回北海道时,阿清舅舅放下刀叉,盯着妈妈哭肿的双眼,宣战似的说道:“如今爸爸走了,我们家更应该团结才对。所以我决定留在东京,陪在妈妈身边。”
妈妈和外婆同时看向舅舅,他毫不在意,接着切牛排。
“我听说正臣在做保险?如果爸爸那时听我的多买一份保险,说不定不会走得这么早……”阿清舅舅摇头晃脑地说着,外婆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买保险也治不了病吧,如果你是用这样的方式劝服爸爸,他拒绝才是正常。”妈妈深吸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餐巾。
阿清舅舅发出“哦哟哟”的声音,不怒反笑:“是我考虑不周。既然决定留在东京,以后我会多拜访正臣,要他多教教我的。”
妈妈拂袖而去,我也急忙向外婆行礼,跟着妈妈离开了餐厅。
那天回家后,妈妈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出来。正臣回来的时候心情特别好,拉着我要给我讲他今天谈下了一个大客户。我告诉他外公去世的消息,他过了几秒钟才挤出一副伤心的面孔,要去房间安慰妈妈。
妈妈没有开门,他也没有坚持,走去书房睡觉了。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感觉有一团湿海绵堵在胸口。
外公去世的事情很快被报章杂志报导。向日没有介意我前一天无礼的行为,特意来安慰我。似乎是为了补偿他昨天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他还带来一个不知该说是好还是糟的消息——
美和子回来了。
美和子是我的表妹,也是阿清舅舅的女儿。我们两个之间有着长达十年的恩怨。她本来是舅舅情人的女儿,回到福原家以后一直对我抱有敌意。更糟的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我都和她是同学。那个时候的美和子是全校的明星,捧在掌心的公主。而这位公主平日的乐趣,就是霸凌我还有我的朋友绘里。
这种霸凌行为在高中升到顶点——美和子喜欢的男生忍足侑士和我的朋友绘里在一起了。于是妒火难耐的美和子在化学实验课上故意摇晃酒精灯,导致酒精灯爆炸,爆炸的碎片扎进了绘里的脸。绘里因此休学,经过数次手术和艰难的复健,勉强恢复原来的容貌,现在她和忍足都进入京都大学读书,总算有个好的发展。
当时的我为了给绘里报仇,把钠放进美和子常用的淋浴间的花洒里,令她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化学烧伤。发现我的恶行的迹部为我做了掩护,我得以逃脱制裁。自那之后,美和子转学离开东京,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惧怕美和子,但从向日口中听到她的名字,还是免不了心头一紧。或许是看出我的紧张,向日拍拍我的肩,安抚道:“安心啦,她是回来读女子短大。这家伙读书很糟的,可能是想趁这个机会钓个金龟婿吧——她爸把你家在北海道的农场也经营得一塌糊涂,再不努力又想维持大小姐生活的话,只能去做hostess啦。”
向日信心满满地向我保证,美和子绝不可能再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即便东大会和一些女子短大联谊,他也会尽量说服组织者不要选美和子的学校。
“就是和她同校的女生比较可怜啦,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向日的发言已经完全被东大化。即使我不喜欢,也不得不感慨环境对人的影响。他原本不是如此自大和炫耀优越感的人。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低调,只邀请了家人和他生前亲近的朋友。
葬礼上我见到了美和子,她穿一身黑色的丧服,脖子上是一串珍珠项链,黑纱遮面,一双眼睛兔子似的通红,时不时用手帕压眼角。
看来氢氧化钠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我的罪行还不是很重。
妈妈和阿清舅舅都坐在遗族的席位,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阿清舅舅哭得肝肠寸断,鼻涕垂落到胸口都没有发现,妈妈则木然地直视前方,只在上香的人致意时才有些反应。
我和美和子自然也不会有交流,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我身上。至于正臣,他坐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钟就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直到葬礼结束都不见人影。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自从进入福原家,外公就一直看不起他。美和子好歹每年生日会收到外公昂贵的礼物,正臣得到的只有无止境的训话与刻意掩饰过仍然轻蔑的眼神。
外公赚下万贯家财,人生最后的告别式上却是这样一幅光景。我想他可能早已料到这一点了吧。
葬礼结束后,我跟随妈妈前往用餐的地方。移动的途中要经过一道长廊,我感到疲惫,走得很慢,不知不觉落到最后。就在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
“心!”
那是本应生活在九小时之前的那个人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迹部正站在走廊外的沙地上。他一袭黑衣,却不是葬礼用的丧服,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发青,嘴唇干裂——怎么看都不是他平时的模样。
“……你怎么回来了?”
他向前一步,手撑栏杆,灵活地翻入走廊。由于眼前的景象有点过于真实,在他翻入走廊后,我不禁后退了一步。迹部察觉到我的动作,脚下刚要迈出的步伐便收住了。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我想问你还好吧,但是……这问题看上去没意义。”打破沉默的是迹部。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种魔力,听到的一瞬间,我的肩膀放松了。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所以,你还好吧?”
“……还好,没有怎么哭。”
迹部露出了笑容。可惜这气氛并没能维持多久。
“景吾?!你怎么在这里?”一声惊讶到刺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和迹部同时看过去,他的未婚妻亚纪正踩着高跟鞋一路向我们小跑过来。
她穿着和美和子一样的丧服,也是一样的珍珠项链和黑纱遮面,只不过她比美和子多了一双过手肘的黑色手套。
亚纪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声音落在迹部脚边时还来回跳了两下。亚纪亲密地挽住迹部的胳膊,蹭了蹭他的肩膀,语气轻柔声音却尖锐:“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来了?爸爸说你早上的飞机,我还特意等你呢!”说完转向我,眉尖下垂,又是一副怜悯哀伤的表情:“哎呀,小心,真对不起,刚才人太多没能跟你说上话,别太伤心啦!难过的话联系我,我有办法让你开心起来。”
她欢快又强势地挽紧了迹部的胳膊,像一副刑具将迹部牢牢绑在身侧。寒暄几句后,亚纪说要和迹部一起去和我妈妈打招呼,我便就此和他们道别,一个人坐在长廊上吹了一会儿风。
庭院里有一棵樱花树,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风一吹就晃晃悠悠落下。
那时我以为这是对迹部身处困境的嘲弄,却没料到是对我的家族凋零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