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晦》少夷君

55、转落雁城

　　裴英再进宫的时候，令姝身旁已经站着另一个人了。

　　那人身量高挑，一身竹纹白袍，姿容孤绝，他就站在令姝身边，什么话也不说，那感觉实在是怪异。女帝不临朝，天下就快要大乱了，裴英被他父亲裴相爷勒令进宫来，但人在眼前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人。

　　裴英觉得浑身不自在，令姝正斜靠在御案上，瞟了裴英一眼，“裴卿是来做什么的？”

　　二人之前的关系本就是隐秘，令姝不让息何下去，裴英硬着头皮说，“地动之灾，陛下不预备做处理么？”

　　令姝挑眉，“不是有政事堂么，他们都瞧着朕长大的，朕才登基未有多久，对政事自然是生疏的，父皇让他们辅佐朕，这些事情难道不该他们来做么？”她轻佻地去撩拨了一下息何垂坠的袖口，绵软的触感让她心痒难耐，是以对裴英的语气便很不耐烦了，“不就是个地动，拨些银两下去就是了，那些灾民呼天抢地的，不就是为了让朕派人去赈灾么？”

　　裴英再是混账，此刻也觉得气血上涌，他咬了咬牙，“陛下，人命岂可轻贱？”

　　令姝呀了声，“裴卿如今还关心人命了？”实在是教她觉得好笑，“朕准允你来过问国事了么？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将军了，若不是裴家祖上的荫封，你以为你能有今日的地位么？朕晓得是裴阿叔让你来的，你回去告诉他，朕现在内乱未定，顾不上那些国事，俗话说的好么，攘外必先安内，朕即刻下一道指令，外面的事情就都交给他处理了，暂且不要来烦朕。”

　　她吊着眼角瞧裴英，“裴卿，与其关心百姓，你倒不如可怜可怜你心上的阿蔷，她现在不晓得躲在何处，若是教朕发现了她，还没能轮到朕这里，国师首先就不会让她好过的。”

　　并朝他摆了摆手，“没什么事的话，你便退下吧。”

　　说完再也不瞧裴英，对息何说，“朕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吧。”

　　息何眉头了动，“陛下无碍？”

　　“无碍，”她牵起嘴角，“朕稍后与卿一同用膳，”挥了挥手，“去吧。”

　　息何深深地看了令姝一眼，便也退下了。整个殿宇空寂下来，龙袍也落了层余晖，令姝突然高声唤道，“高福！”

　　高福急急地从外面进来，打袖呵腰，“陛下万岁。”

　　“什么万岁，”令姝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焦躁，“朕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站了起来，绕着桌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般地抬起头，指向高福，“你去替朕把李沣传进来。”

　　高福愣了愣，“即刻？”

　　令姝沉声，“即刻。”

　　从半开的窗隙往外看去，夕阳正垂落在皇城巍峨的城墙上，不知是何处卷来了一片黑云，翻腾滚碾，瞬间就把那太阳给吞噬了。

　　*

　　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裴英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他记得从前的令姝对他可是百依百顺，偶尔会闹脾气耍小性子，可从不曾像今天这般绝情。为了谁，息何么？难道她当真以为息何会看上她，裴英嗤笑了一声，若是息何当真弃令仪而择令姝，那他的眼珠子可就是白长了。

　　他也不算是气恼，只是隐隐有些不甘，毕竟曾经拥有，虽然他没想过和她天长地久，只把她当作是令仪的替身，现在莫名其妙就失去了，裴英的自尊心有些受挫。他回到裴府，裴相正在厅堂里等他，见裴英垂着头要溜过去，一声喝叫住了他，“长舜！”

　　裴英站住了脚，“您叫我？”

　　“陛下说什么了？”

　　他从袖里抽出一道圣旨来，走过去交给了父亲，“陛下说她内务缠身，分不开心来应对地动之灾，让您全权办了，她都依您。”

　　裴相脸上的神情霎时沉了下来，结果裴英递来的圣旨一看，果然是这么个意思，定定看了许久，他最终叹了一口气，对神在在立着的裴英说道，“你下去吧。”

　　裴英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裴相在正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折入了客舍内，离窗最远最暗的角落坐着息丞，裴相见了他便作礼，“座上。”

　　息丞点了点头，“相爷都看透彻了？”

　　“是，”裴相点头，“女帝昏庸，国将不国。”

　　女帝登基的过程必定是有猫腻的，但在那时令姝是先帝所剩的唯一后嗣了，毕竟令仪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略略思忖他便默许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哪里却晓得后续竟是这样的。

　　裴相眉间笼着愁云，“若是要废，又该改立何人？”

　　这本该是由神宫来决定的事情，如今被息丞拿出来与旁人相商，裴相起先也觉得诧异，几番试探之下，息丞笑着说，“这是本座的诚意。”

　　既然对方拿出了诚意来，那必定是要寻求合作了。裴相为官三十余载，却从没有与神宫中的人打过交道，往前任一个从神宫里走出来的侍仆都是趾高气昂的，连皇帝也未必放在眼里，更休说是国师本尊。到底还是老狐狸，息丞的来意他早已猜到七分，只是不动声色地按捺着，想让息丞亲口说出来。

　　息丞不在意丞相的这点小心思，“裴家后人。”

　　裴相面色剧变，息丞却是娓娓道来，“丞相府上不是有位郎君么，送入宫中去，让女帝怀上裴家子，十月之后产子，女帝崩于难产，立子为帝，”他一合掌，“天下大安。”

　　说来是个极为轻巧的计划，但尚需等待一年，裴相仍在犹疑，“座上为何笃定女帝愿意？”

　　息丞眼底掠过轻蔑的神色，还需要过问令姝愿不愿意么？不过是个生子的工具，用药药傻了，关在宫中，寻个身形差不多的人带上幕离替她上朝，就说是病了，十月之后反正都是要死的，病死这个理由，也就不足为奇了。

　　裴相听得后背发寒，右手在袖里紧捏着左手，绷着嘴角问，“老臣能问一句，座上动用这样很辣的手段是因为什么吗？”

　　息丞欣然，“能。”

　　“座上请讲。”

　　国师突然笑了，这一笑带着的寒意霎时席卷了丞相全身，他像是安排凡人命途的神衹般，视人如草芥，“因为本座能看到每个人的命途，这是他们命中所注定的路，本座不过是帮他们一把，送他们上路而已。”

　　他支颐看着丞相，“相爷想知道自己的命么？”

　　客舍外。

　　站在门口的裴英倒退了一步，险些跌倒在地面上，他害怕自己发出的声响被门内的人听到，咬紧了牙转身便跑。

　　他现在脑子里全然是混沌，东倒西歪地跑出了裴府，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们密谋要杀令姝，还要篡位，若是让他们得逞了，将令姝药傻，往后岂不就再也听不见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声音了。

　　正想着出坊去，就瞧见一列甲胄俱全的金吾卫往这边走来，气势汹汹，像是在寻人的样子，裴英扭头钻进了小巷里，听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走远之后，准备走出去。

　　没留意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平举着手刀往他脖子敲下去，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

　　往常的长安城纵使入了夜也是灯火辉煌，地动才过，也不见扰了城内安逸的气氛，令仪站在远处往回眺望的时候，都能看到长安方向大片的昏黄光晕。

　　李沣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殿下，不能再耽搁了。”

　　多一秒，长安中的局势对于她来说就会多一分的凶险，令姝与息丞像是豺狼虎豹，就等着她回去，偏偏让人担心的是，她必定会转身自投罗网的。

　　那么必定不能孤身空手而回了，李沣见她还在出神，忍不住又说，“列将军等不了那么久的，那边传书来说，老将军熬不过明日了。”

　　这句话才让她收回眼神，她握紧了缰绳，夹起马腹，掉转头往西而去。

　　二人的目的地在凤来镇，令仪从来不曾听闻过这么个小镇，也没有在舆图上见到，许是户部的失职。行马踏着夜风而至，镇外尚有路人，见着了他们也不避开，高声问道：“官人从何处来？”

　　李沣勒马肃然道，“从云深处来。”

　　“又往何处去？”
　　“往云深处去。”

　　那人拍了拍手，声音异常洪亮，“请吧。”

　　令仪一声不吭，直至进入镇内后才问李沣，“列峥为何会在这里？”

　　李沣不答，只驱着马往前走，未走几步，便有人迎了上来，白面敷粉，身上穿着宽大的麻衣。
　　他朝令仪举了一躬，“殿下。”

　　令仪扬颌看他，“你认得孤？”

　　“自然，”那人掖着袖，灯笼里的光照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怪异，他双目浑浊，声音也十分沙哑，“老身不光认得殿下，还认得殿下的母亲。”

　　纪飞歌。

作者有话说

　　别来无恙。